60.第 6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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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阿姐」這稱呼, 卻從來沒有變過, 從見她的第一次, 到最後的別離。
以及如今的「隔世重逢」。
雖然屋內並無別人,薛翃仍是按捺不住地渾身發抖。
上次長街上的不期而遇, 她脫口而出一句「連城」,還以為人聲嘈雜,她的聲音又弱不可聞,他是受刑傷重的人, 自然是絕不可能聽見的。
可是如今……
薛翃的心噗噗亂跳,望著俞蓮臣微微睜開的雙眸,無法回答。
這個回答太沉重, 就像是掀開了鮮血淋漓的過往。
***
鎮撫司本就備了大夫聽候差遣,江恆叫了一名錦衣衛,很快把人領了來。
江恆進門的時候, 見薛翃手中捏著一根金針, 似乎才對俞蓮臣用了針。江恆走到跟前兒:「怎麼了?」
薛翃臉上平靜:「方才他的情形有些不好,我以金針刺穴, 替他暫且紓解。」
江恆不置可否, 示意那大夫上前,薛翃轉頭,並不起身:「先生怎麼稱呼?」
那大夫戰戰兢兢道:「鄙人姓黃。」
「黃大夫有禮,」薛翃淡淡說:「他的情形已經危重, 喝不下藥, 便只能等死, 只能用針灸,如今請大夫按照我所說,替他刺身上各處要穴。」
「不敢不敢,是是,」黃大夫唯唯諾諾,從藥箱里取了金針出來,「其實老朽也曾這麼想過,只是今日並非用針的吉日,而且沒有十足把握。」
薛翃道:「人命關天,就不管什麼黃道黑道的了,請大夫以針刺他的中脘穴,章門穴。」
黃大夫點頭稱是,才要動手,又嚇得停下來,原來這兩處穴道都是人身上的要穴,中脘穴屬於奇經八脈中的任脈,倒也罷了,章門穴別名長平,在第一浮肋前段,此穴道是臟會穴,肝經的強勁風氣在這裡停息,就如同風口出入的地方。
這穴道統治五臟疾病,非同一般。
黃大夫遲疑地看薛翃:「仙姑,確定如此嗎?這位病人此刻內息微弱,再刺他章門的話,瀉了體內風氣,會不會更導致他體弱不支,病情惡化?」
薛翃看著俞蓮臣亂髮之中的臉,因為病痛煎熬,這張臉的五官也更加突出,微聳的眉梢堅硬倔強如磊磊孤岩。
「不會,他能撐過去,」眼中突然有些酸澀,薛翃垂眸,「何況不是說……置之死地而後生嗎。」
江恆雖然不懂醫術,但他是習武之人,對這些穴道之類的自然並不陌生,也知道都是生死要穴,這才明白薛翃為何要請別人來下針。
此刻見黃大夫遲疑地望著自己,江恆一點頭。
黃大夫這才舉手,將俞蓮臣的衣裳解開,露出整個腹部,又把衣裳上挪到胸口。
薛翃並沒迴避,見他腰腹勁瘦,隱隱顯露出明顯的肌理,只是因為瘦,更顯得腰窄,上面還有些新新舊舊的傷痕。
薛翃定神:「動手吧。」
黃大夫舉手行針,先在俞蓮臣的腹中的中脘穴上輕輕刺落,動作緩而不急。
薛翃在旁看著,見他人雖然優柔寡斷,但用針的手法老練,認穴準確,落針綿穩,便知道的確是箇中好手,值得信任。
刺過中脘穴,才又挪到左肋之下,懸針片刻,才慢慢刺落。
這一針過後,俞蓮臣緊閉的雙眸動了動,放在床邊的手指也隨著彈動,彷彿要捉住什麼似的。
薛翃垂眸看了一眼,面不改色對江恆道:「他的神志會慢慢清醒,請江指揮使叫人把湯藥送來。」
江恆點頭,到門口吩咐。
黃大夫將金針收起來,問薛翃:「這樣他可能飲食了嗎?」
薛翃道:「待會兒一試便知。」
不多時,侍從送了葯過來,薛翃對黃大夫道:「有勞了。」
黃大夫少不得自己端了,便拿了湯匙給俞蓮臣喂葯,說也奇怪,之前俞蓮臣不管是清醒還是昏迷,都無法吞服,偶然吞了些許,此後定要盡數吐出,但這次雖然仍是閉著雙眼,卻甚是順利地將一碗葯慢慢地都喝光了。
薛翃跟黃大夫又等了一刻鐘,薛翃道:「這藥用的很妥當,沒什麼可添減的,只是病人遭逢大變,心緒難免不穩,所以我再加一味玄參散,可以調氣。」
黃大夫才見識了她的醫術果然高明,自然無有不從:「如此甚好。」
薛翃又對江恆道:「另外這裡還有幾枚神授丸,用以安神寧息,我留在這裡,讓病人自己每天服用一粒便可。」說著便從袖中掏出一個灰麻布小袋子,呈給江恆過目。
江恆拿了過來,打開看了會兒,見裡頭有七八顆烏黑色的小丸子,聞著一股澀澀的葯香。
江恆把口袋拉緊,扔在俞蓮臣的身邊,道:「和玉道長真是心細如髮,這個都想到了。也是這俞蓮臣的造化,道長進京才幾日,就先來福澤於他了。看樣子做死囚還有些好處。」
薛翃並不答他的話,只面無表情道:「這裡的事已經了了,我也該回宮了。」
江恆道:「也好,遲了的話怕宮內也有人等急了,我送仙長。」
薛翃看一眼俞蓮臣,起身走到門口,江恆舉手將門推開,薛翃將邁步之時,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俞蓮臣。
江恆道:「勞和玉仙長親自出宮來給他調治,若還不好轉,那就是他的命該絕於此了。也不用憐惜。」
薛翃轉身出門。
***
正嘉皇帝並不十分親近文武大臣,宮內重用的是司禮監,宮外則重用鎮撫司錦衣衛,原先在內倚重鄭谷,在外自然就是江恆了。
這鎮撫司建造的十分氣派,規模不輸於任何王府,外人雖提起鎮撫司三字便望而生畏,但裡頭的構造布置卻很是不俗。
接近冬日,欄杆外卻仍有幾株花樹,枝葉蒼翠,枝頭上有沒凋謝的粉色花苞,這會兒將近正午,日色和暖,金色的光影在葉片之中閃閃爍爍,看著倒是一派雅緻淡然,寧靜祥和。
江恆道:「今日多謝和玉道長親臨,如果俞蓮臣死了,我還真不知怎麼對皇上交代。」
日影將欄杆的影子斜斜地照在地上,細瘦的樣子,讓薛翃止不住地想到方才的俞蓮臣。聞言道:「江指揮使也不必過於擔心,不管如何,所謂命數而已。」
江恆見她垂眸看著地上,便也隨著掃了一眼,無意卻又瞥見她白色的裙擺,如雲氣翻湧。
「是啊,本來那日他早該給砍頭,偏遇到仙長進京,想來是他命不該絕,既然僥倖活命,再突然病死的話是不是有些太造化弄人?」
薛翃微微一笑,並不答言。
江恆望見她朱紅的唇角略動了動,目光一滯,又往下移,卻見她原先沒有放下的袖口早就落下了,幾乎遮住了半隻手掌,只是那手未免太纖小了些。
他突然有些懷疑自己所得到的信息,是不是她比實際年齡更小一些。
「聽說仙長俗家是戶部高侍郎家裡?這次回京,不知有無跟高府聯繫?」
「既然已經出家,又何必戀家。」薛翃淡淡地回答。
江恆一笑:「是嗎,真不愧是張真人親收的小弟子,仙長的修為造詣,真是不同凡響,聽說皇上對您也格外青眼有加?」
薛翃的唇角又是一動,這次卻並不是笑意。
一提到正嘉,又想起昨兒他驀然出現時候那種讓她渾身不適的感覺,血腥氣在瞬間令她窒息。
甚至這會兒都覺著毛骨悚然,眼前恍惚,卻忘了腳下的台階,幸而江恆關注她一舉一動,早抬手一勾,左手握著她手臂,右手從腰后將她一攬:「留神。」
不期然地肢體相接,薛翃渾身上下都發出無聲的抗拒吶喊,幾乎是出自本能她用力將江恆推開,他倒退一步,身子撞在欄杆上,每一寸肌膚都在疼得顫抖。
不遠處幾個錦衣衛發現異樣,紛紛轉頭看來,不知何事。
江恆也沒想到薛翃的反應如此激烈,下意識地說:「我只是……」
薛翃胸口起伏,片刻道:「不關江指揮使的事,只是、只是我不習慣跟人、如此。」
她的手緊緊地扣著欄杆,好像抓著唯一救命稻草一樣,因為動作劇烈,袖子給掀開,露出底下一截手腕,上面有幾道鮮明的指痕。
江恆掃了一眼,又挪開目光:「你的臉色不佳。」
薛翃閉了閉雙眼,那股痛才如潮水般慢慢地退卻:「大概是累了。」
江恆道:「前方不遠有……客房,十分清凈,不如歇息片刻再走。」
薛翃本想快些離開,但雙腿已然發麻:「那就勞煩了。」
江恆見她答應,心裡不知為何有些喜歡,便做了個請的手勢,引著她往前。
薛翃走的很慢,就像是人魚才幻化了雙足,踩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在刀尖上。
幸而這「客房」離的不遠,有兩名錦衣衛經過,向著江恆行禮,眼神流露奇異之色。
江恆目不斜視,領著薛翃走進小院,卻見院落雅緻,內里是粉白的牆壁,牆角有許多花草樹木,並一些盆栽,鬱鬱蔥蔥的。
江恆上前將門推開,薛翃沒顧得上打量,拖著雙足進內,卻嗅到一股雅淡香氣,抬頭看時,原來是右手靠窗邊有一個檀香木的大花架,上面放著個景德鎮的山水垂釣白陶瓷盆,盆中卻是一叢叢開的鬱郁馥馥的水仙花,翡翠葉,白玉花瓣,金黃色的花心,沐浴在窗上透進來的陽光中,令人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