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 36 章
薛翃回頭,從慌作一團的眾人里越步而出走到木板前。
小宮女的雙眼瞪得大大的, 薛翃想起在偏殿里那一雙慌張靈動的眸子。
前一刻, 還是活生生的一條人命啊。
薛翃伸手掀開白布,目光一寸寸往下掃去。
此刻有內侍扶著太子趙暨,嚷嚷說:「快帶太子離開此地。」
又有負責運送屍首的內侍過來:「快, 趕緊抬走!」
薛翃閉了閉雙眼, 抬手在小宮女的臉上輕輕撫過。
給她柔軟的手掌緩緩撫過, 死者那原本大睜的一雙眼睛, 終於慢慢地合上了。
薛翃望著面前終於顯出一點安詳的遺容,耳畔響起小宮女曾說過的:「多謝仙長救命。」
「抱歉, 還是沒能救了你。」薛翃把白布一點點拉高,遮住這張稚嫩的臉。
薛翃回過頭,內侍正扶著不能動彈的太子趙暨,要離開此處。
趙暨臉上毫無血色。
少年畢竟從未親眼目睹過這樣的場景,又是遽然不防地跟屍首對面, 躬身垂頭欲嘔。
這幅受驚過度的模樣, 此後的一場大病是在所難免了。
梧台宮。
因為就近,所以太子被送了過來。
何皇后本來等著薛翃的,見趙暨給太監抬了進來, 嚇得丟了魂魄, 一時也顧不上薛翃了, 只連聲叫著「暨兒」, 陪著趙暨入內, 又有嬤嬤喝道:「還不快傳太醫。」
薛翃立在殿門口, 聽著裡頭雜亂的聲響,並無動作。
那小宮女死不瞑目的臉在眼前浮現,這就是宮廷,哪怕前一刻還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下一刻,就有可能給生生掐折,萎落塵埃。
梧台宮內的雪已經給打掃的乾乾淨淨,只有琉璃瓦上的積雪不能清除。今日的陽光甚好,積雪受暖,漸漸融化,一滴兩滴,斷線的珠子似的從屋檐上滴落。
薛翃斂袖而立,打量著梧台宮內的景緻,跟她「離開」的時候相比,這宮闕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化,只是牆角原先還只有一人高的松柏,已經鬱郁盛盛,寶塔似的頂尖在北風裡微微搖晃。
陽光斜照,金色的光芒照透薛翃的道袍,她微微眯起眼睛,竟有種一切都恍若昨日的錯覺。
殿內的一聲略高亢的呵斥,喚回了薛翃的心神。
是何皇后的聲音:「沒用的畜生們!都是怎麼做事的!青天白日里,為何竟讓太子撞上那種東西?」
太監顫聲道:「娘娘饒命,奴婢們也沒想到正好給太子撞見,原先明明是聽太子走了后才抬了出來的。沒想到太子居然又折了回來。」
當然沒有人料到,趙暨因為遇到了薛翃,少年心性,故意又陪著她返回梧台宮。這也是人算不如天算。
皇后怒不可遏:「還敢狡辯,你們驚嚇了太子就是辦事不力!」
「娘娘饒命!」眾人驚慌失措,紛紛求饒。
此刻,梧台宮外兩名太醫疾步入內。
太醫院的眾人幾乎都跟薛翃認得了,見她立在殿外,有些詫異,卻來不及寒暄,就給皇后宣了入內,給太子看診去了。
不多會兒,大概是太醫有了決斷,何雅語才又出外,望著地上跪著的太監們,咬牙道:「若太子有個萬一,你們一個個的腦袋都別想要了。現在滾出去,各自領二十板子。」
「多謝娘娘開恩。」
內侍們弓著腰,戰戰兢兢地退了出來。
其中先前負責抬屍的太監縮著脖子,走的飛快。
薛翃正在打量,有皇後身邊的小太監出來道:「和玉仙長久等了,皇後娘娘請您入內敘話。」
卻在這時候,外間安嬪,魯婕妤兩人相伴而來。
三人入內的時候,殿內皇后已恢復了往日那種溫和的樣貌。
安嬪跟魯婕妤上前行禮,何皇后賜座,安嬪道:「臣妾跟婕妤妹妹才去含章宮探望過了庄妃娘娘跟三皇子,走到半路,聽說太子突然暈厥,不知是怎麼了?」
何雅語說道:「沒什麼,只是給一幫不長眼的奴才衝撞了。已經請了太醫。說是受了些驚嚇,沒有大礙。」
魯婕妤道:「娘娘向來寬厚待下,最近那些奴才們只怕就散漫了,娘娘也該好好懲治懲治他們才是。」
何雅語道:「太後跟皇上向道,本宮當然不願意多動干戈,但凡能看得過去的,就輕輕放過了,只是今日竟把太子也連累了,著實可恨。」
說到這裡,何雅語才看向薛翃:「聽說先前和玉道長是跟太子同行的……可也受驚了嗎?」
薛翃道:「並沒有。」
何雅語微笑嘆道:「和玉不愧是修道人,本宮聽奴才們說,那屍首駭人至極,才把太子驚嚇了,和玉你卻並不為所動。」
「不瞞娘娘,小道之前在鄉野間走動,為人診治,多曾見過諸如此類的往生者屍骸。不比太子金枝玉葉,嬌生慣養。」
何雅語嘆息:「你說的是。太子從小哪裡見過這種東西?唉。」
安嬪道:「臣妾也聽說是個小宮女突然死了,倒不知為什麼。」
何雅語道:「這件事才有人來跟本宮回稟,是一個使喚的小宮女,因為做事不力,給嬤嬤們訓斥了,誰知她氣性大一時想不開,就自縊身亡了。」
安嬪才要回答,薛翃道:「娘娘,小道看來,這宮女只怕不是自縊。」
何雅語一怔,眼中泛出銳利的警惕:「和玉,你在說什麼?」
魯婕妤看一眼皇后,跟著問道:「和玉道長,您怎麼知道那宮女不是自縊?」
薛翃淡淡道:「方才小道走近看了一眼,雖然沒有仔細檢查,但是宮女的頸上勒痕很深,是給勒死無疑,不過她的雙手指甲上有血漬,娘娘覺著,上吊的人手指甲上怎麼會有血?」
何雅語臉色一變。
若是單純自殺的人,手指甲自不會沾血,但如果是給人謀害,這被害者拚命掙扎之中,或許會傷到那兇手,手指甲里才會帶血。
安嬪流露受驚之色:「什麼?指甲里有血?難道、難道真的不是……」
話音未落,就給何皇后瞪了一眼。
殿內的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安嬪突然後悔來的冒失,本是要來「雪中送炭」,慰問皇后的。沒想到居然有馬屁拍在馬腿上的架勢。
片刻,何皇后才輕描淡寫道:「和玉,本宮知道你身份非同一般,但這是在宮內,你可要留心,萬萬不可信口雌黃。一個想不開自殺了的宮女罷了,又什麼血跡不血跡的?」
薛翃道:「我只是把自己看見的說出來而已,娘娘不信,叫人去查就是了。慎刑司的人最有經驗,是不是自縊,還是另有原因,一看便知。」
何雅語眉頭一蹙,繼而嘆道:「這個嘛,只怕是不能夠的,因為方才那些奴才們來報,說是自殺的人不吉,所以已經送去燒化了。」
兩個人目光相對,薛翃看出皇后眼中暗藏的鋒芒。
皇后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薛翃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沒有辦法了,不過,既然小道親眼目睹了,以後有人問起來,自然也得實話實說,其實不瞞娘娘,小道是見過那宮女的。」
何皇后的眼神愈發尖銳:「和玉……」
她想問問薛翃是在哪裡見過那小宮女,但是安嬪跟魯婕妤在場,卻又讓她有些不敢輕易開口。
皇后之所以傳薛翃前來,無非是想敲打敲打她,別叫她胡說在偏殿內的事,誰知道太子又撞見死屍,橫生枝節。
如今皇后見薛翃竟有寸步不讓的意思,心中又驚又怒,又有點怯意。
因為「貴不可言」的傳說,皇后自然忌憚才出生的三皇子,所以不想太子出丁點兒的紕漏,不料前腳才說這話,後腳就捅了漏子出來,若是這件事傳到正嘉而中,以皇帝那神鬼莫測的心性,且不知降下的是雷霆萬鈞,還是冷風過耳呢。
假如現在跟和玉針鋒相對,逼得她把偏殿里的故事說出來,只怕遲早晚給皇帝知道。
皇后心中急轉,終於說道:「死了的這個是本宮宮內的人,經常在宮中走動,道長見過自然是不足為奇的。」
她似忖度了會兒,才鄭重又說:「既然道長覺著這宮女的死因有疑,本宮身為六宮之首,自然不會等閑視之。戴嬤嬤。」
皇後身邊的老嬤嬤上前行禮:「娘娘有何吩咐?」
何雅語道:「你去詳查宮女自縊之事,只是記得別驚動旁人,太後身子不好,皇上日理萬機,且又虔心修道,若是有什麼風聲傳到兩位聖人耳中,驚擾了他們,本宮不饒!」
最後一句,目光卻掃過在場眾人,最後落在了薛翃身上,這是敲山震虎。
安嬪早心領神會,忙道:「這種小事,又何必驚擾兩位聖人呢?臣妾等也是隻字不敢亂說的。」
魯婕妤起身附和。
薛翃道:「娘娘有這種心,自然是最好了。不管那宮女是自縊還是他殺,橫死的人,都有一股怨氣,娘娘若不好生詳查,安撫死者在天之靈,將來只怕……」
她沒有說完,卻已經引得安嬪跟魯婕妤有些坐立不安。
何雅語道:「有真人坐鎮宮中,本宮是放心的。但道長也是好意,本宮很明白。」
她轉頭看向戴嬤嬤:「你可聽見道長的話了?務必要查個水落石出,給道長、跟那死去的宮女一個交代。」
***
不出三日,戴嬤嬤果然查明。
據說,是梧台宮的一個太監看上了那小宮女,想要跟她對食兒,但那小宮女不肯答應,太監便動了手,一時衝動之下,便失手將那宮女勒死,卻偽造了自縊的現場。
慎刑司的人把那太監帶走,秘密處死。
戴嬤嬤親自向薛翃說明了此事,道:「是那混賬親口承認的,慎刑司的公公也在他頸間發現了幾道被抓傷的血痕。仙長放心,慎刑司已經處置了他,想必那奴婢也可以安息瞑目了。」
薛翃想起那天那個躬身縮著脖子的太監,淡淡道:「皇後娘娘的慈心,那小宮女在天有靈,也必然感激。」
後來小全子告知,那被處死的太監原本是皇後宮內頗得力的,也是那天負責運送屍首之人,如果說小宮女遇害是殺人滅口,那此人的死,就是兔死狗烹了。
這兩日天寒地凍,滴水成冰的,連太一也有些懶洋洋地不太愛動。
是日,薛翃燃了一柱道玄香,盤膝打坐,不到一刻鐘,房門便給猛地推開了。
門外有冬月吵嚷的聲音:「幹什麼呢?誰許你們打擾的?」
又有人道:「是太子殿下在這裡!不得無禮。」
冷風灌入,薛翃睜眼,果然見太子趙暨站在門口。
太子病了數日,神情憔悴,臉容消瘦,精神也仍恍惚著。
這是他第一次來放鹿宮,開門之後,只覺著一股溫馨的香氣撲鼻而來,那不安浮動的魂魄也像是得到了安撫。
薛翃看著這不請自來的少年,仍是盤膝不動:「殿下為何突然而來?」
門外,太監攔住了冬月。
趙暨把門一掩,卻不回答。
少年冷冽飄忽的目光從薛翃身上離開,打量這室內的陳設。
「那天,你也看見了?」趙暨望著黃花梨琴桌上的定窯白釉玉壺春瓶,裡頭斜插著一支開的正好的燦黃臘梅,香氣裊裊。
無端端的,他突然喜歡了這個地方。
薛翃道:「太子指的是那宮女?」
趙暨冷笑了聲:「當然是她。我聽人說,你覺著那宮女是給人害死的?」
薛翃道:「事實證明,她的確是給人害死的。」
趙暨生生地咽了口唾沫。
「你……看的那麼仔細?」趙暨的聲音乾澀,「但是那時候,我只看見她跟鬼一樣的兩隻眼睛,她瞪著我、像是會跳起來,掐死我一樣。這兩天,我總想起那一幕,總想起……你呢?」
太子這些日子過的十分煎熬,睡夢中都常看見那小宮女向著自己撲過來,好多次自噩夢中驚醒。
薛翃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太子也怕鬼怪嗎?」
「我當然怕!」趙暨脫口而出,卻又有些後悔,「古人說『敬鬼神而遠之』,當然要心存敬畏。」
薛翃道:「我看,太子是做了虧心事吧?」
「我沒有殺她!」
「但她因為太子而死。」
「她、她?跟我有什麼關係?」像是退無可退,又像是狗急跳牆,趙暨口不擇言道:「本太子看上她是她的福分,是想抬舉她……是她自己短命!跟我沒有關係!再說不過是個賤婢而已!有什麼、了不得!」
「說這些話,不覺著誅心嗎?」薛翃心頭冰涼,忍不住動了怒:「你居然一點也不覺著愧疚?」
面前這孩子,還是當初自己疼愛有加的趙暨嗎?他為什麼學的這樣偏執冷血,草菅人命了?
薛翃盯著趙暨,滿心的話像是在瞬間給堵在了嗓子眼裡。
這三年裡所發生的事,已經不能用一個「物是人非」來形容,連趙暨都能性情大變,更何況沒有了親娘照顧的寶福跟寶鸞呢?
薛翃心頭微亂,她不想再跟趙暨多費口舌,雙眸一閉:「你走吧,我不想看見你。」
然而話音剛落,肩頭就給人緊緊地握住。
薛翃還未反應,趙暨用力將她握著她的肩膀,少年奮力一推,竟將薛翃推倒在地上。
猝不及防,薛翃大為意外,不知趙暨還想要怎麼樣,但電光火石間,趙暨已經給了她答案。
他猛地撲了上來,死死地摁住了薛翃的肩膀,口中還叫著:「你憑什麼那麼說我,憑什麼趕我走?你是什麼東西!」
「暨……太子!」生生地咽下熟悉的稱呼,薛翃想要喝止。
但趙暨顯然已經失去了理智。
剎那間,少年的身體壓下來,薛翃聽到衣裳給撕裂的聲響。
雖然很清楚趙暨的一舉一動,但是兩個人的身份之差、長久以來都把趙暨當作半子的心理,讓薛翃一時無法明白這孩子到底在幹什麼,甚至她以為趙暨是想殺了自己。
直到少年的手探向她的臉,他說:「聽說父皇很喜歡你,你不是想攀龍附鳳嗎?我偏不如你的願!」
薛翃激烈跳動的心有一瞬間的靜止。
望著少年通紅的眼睛,薛翃道:「給我住手。」
趙暨覺著驚訝,本來面前這個人還顯得很是慌亂迷惑似的,但是現在,她卻突然停止了任何動作,聲音冷漠而淡,且臉上絲毫慌張害怕之色都沒有,只有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明顯地帶著一絲憎怒。
「你說住手就住手?」那點憎意越發點燃了趙暨心中的惡火:「之前你打攪了本太子的好事,現在就讓你來補上吧。」
少年的手從薛翃臉上往下,蠢蠢欲動。
「那好吧。」薛翃聽見自己磨牙的聲音。
趙暨愣怔,眼前一花,是薛翃捉住了他的右手臂,輕輕地一抖一錯。
因為見薛翃並不掙扎,趙暨便沒有再摁住她的手,見她突然動作,還不當回事兒。
雖然年紀比自己大,畢竟只是個身嬌體弱的女冠子。
誰知道薛翃手起掌落的瞬間,趙暨聽見很輕微地「嚓」的響聲,一股劇痛從右臂上迅速蔓延。
難以忍受的劇痛讓趙暨渾身一顫,忍不住發出慘叫。
他看看薛翃,又看看自己的右臂,試著動了動,但右臂軟綿綿的,像是給折斷了似的,居然無法控制。
滿臉驚疑不信,趙暨再看向薛翃,骨折般的痛楚讓少年的臉色迅速慘白,冷汗卻飛快地從額頭上滲出。
趙暨左手握住右肩,又驚又痛,眼淚直流:「你、你對我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薛翃狠狠地把少年掀翻在地,「這宮內就沒有人敢教訓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