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 26 章
薛翃的異樣,當然不是因為江恆的進殿朝見, 相反的是, 她幾乎沒有發現江恆的到來。
果然皇帝所說的那個「乘風化鶴」而去的人,是昔日的薛端妃。
只可惜,薛翃並沒有化鶴那樣的自在簡單。
在一瞬間, 有一種莫名的衝動, 讓薛翃很想大聲地告訴正嘉:薛端妃沒有化鶴, 也沒有乘風而去, 她曾經遭受過酷刑,如今尚且擔負著污名, 她……如今就在皇帝的面前!
那念頭像是海潮澎湃,要將薛翃摧毀。
但是薛翃卻又清楚的知道——不能說。
趁著皇帝安撫的瞬間,薛翃收手,裝作將十指浸沒水中的樣子,平復心中的澎湃巨浪。
要揉散積鬱在頭頂的寒邪, 需要冷水的鎮壓之力, 新打的井水在龍洗之中格外冰冷刺骨。
薛翃的手指幾乎都失去了感覺。
在她重新抬手的瞬間,江恆自殿外入內,跪倒在正嘉跟前。
正嘉仍是斜靠在龍椅上, 姿態甚是放鬆。
他抬眼看向江恆, 吩咐:「郝益, 把張貴人的血書給江指揮使過目。」
旁邊郝益上前, 取了旁邊紫檀木茶几上的血書, 捧到江恆跟前兒:「江指揮使?」
江恆伸手接了過來, 從頭到尾飛快地看了一遍。
期間,薛翃暗暗抬眸看了他一眼,見江恆臉色冷肅,這越發讓她好奇,血書上到底寫的什麼,為什麼會讓正嘉失態發怒到先前那種地步。
江恆看完了血書,低頭道:「微臣來之前,去終康宮看了一眼,張貴人的確是自縊身亡。」
正嘉道:「你很仔細,所以朕才叫你來。血書你看過了,你告訴朕,這真是出自張貴人之手嗎?」
「貴人的筆跡微臣並沒有見過,還要進一步對比。」
「說的對,不能立刻下定論,」正嘉嘴角流露一絲譏誚,「朕才處罰了雪台宮,張貴人後腳就自縊……不過也不能掉以輕心,她在上面所寫的這些,假如是真的……」
皇帝並沒有說下去,但殿內的氣氛卻凝滯的叫人喘不過氣。
江恆狐疑問道:「聽說皇上已經命田公公去料理此事。」
正嘉微微閉著雙眼,道:「田豐一個人去查,朕不放心,你去仔細盯著,看看這件事是不是有人指使,以及這血書上所寫經過的真偽。」
江恆道:「微臣明白了。」
正嘉道:「另外,昨兒鎮撫司是不是有什麼事兒?」
江恆正欲告退,突然聽皇帝問了這句,低頭道:「是一件小事,皇上不必擔憂。」
「小事?」正嘉冷笑:「俞蓮臣的同黨想要劫獄,這就是你口中的小事嗎?」
有一瞬間,江恆想抬頭看看在正嘉身邊那人是什麼神情。
江恆壓低了頭:「其實微臣早有所察覺,已經命人暗中防範,可也著實沒想到那亂賊竟如此大膽,只是昨日亂賊已經身死,鎮撫司也再度加強了警備,一定不會再生出類似的事。」
正嘉說道:「既然你早就察覺,昨日進宮為何不向朕稟明?」
江恆面不改色:「因為微臣覺著這種瑣碎之事,不必再讓皇上煩心。」
「哼。」正嘉冷笑,正要開口,突然察覺薛翃的手勁變輕了很多,不禁轉頭:「怎麼了?」
薛翃已經撤手,垂眸輕聲道:「萬歲同江指揮使所說的這些話,本該讓小道先行迴避。」
正嘉道:「你不是外人,也非多口舌之人,何必在意。」
薛翃面無表情,冷道:「我先前才得罪了雪台宮的康妃娘娘,如今冷宮裡的妃嬪自縊,也同康妃娘娘有關,當然跟小道也脫不了關係。另外鎮撫司俞蓮臣一事,源頭多少也跟我有些關聯。」
正嘉微微一笑:「你倒是多心。」
薛翃搖頭:「並非多心,皇上若是有疑小道的意思,所以有意讓我在此旁聽用以警示,請恕小道自行告退。」
正嘉愣怔,薛翃已經不等他的回答,自顧自後退兩步,轉身往外。
皇帝瞪著她的背影:「和玉!」
薛翃置若罔聞,衣袂飄飄,從江恆身旁經過,揚長而去。
這還是正嘉有生以來第一次,給人「打臉」似的撂了挑子。
皇帝本是懶散歪坐的樣子,此刻卻驀地從龍椅上坐直身子,直直地看著她離開的門口。
簡直不敢置信。
「真是……」皇帝眼神暗沉,磨了磨牙,好像要發狠說出一句什麼。
江恆跪在地上,原本在薛翃出聲冒犯,撇下正嘉的時候,他心頭也替她捏了一把汗。
只是想不到皇帝居然「毫無辦法」,眼睜睜看著薛翃去了。
江恆心念急轉,故意皺眉,震驚而不悅地說道:「皇上,這和玉實在太過放肆了,竟然敢如此冒犯皇上,微臣把她帶回來。」
正嘉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這尷尬的一幕,偏偏給別人目睹了,換作平時,皇帝只怕立刻要遷怒。
但是看著江恆作勢起身,皇帝卻反而淡然說道:「不許去。」
江恆疑惑地看向皇帝:「聽說她正給皇上診治頭疾,就這樣撒手走人,如何了得?」
「怎麼了不得,」正嘉心中那一股狠勁兒,此刻變成了釋然的一聲輕笑:「你們懂什麼,她若不如此,就不是和玉了。」
江恆道:「可是……」
「也是朕失了算計。只不過俞蓮臣的事,的確是想說給她聽的……」
正嘉含笑停頓,又伸出手指點了點江恆:「總之不許你為難她,朕昨日跟她保證過,這宮內有朕給她撐著,她把天捅破了也無妨。」
「皇上這樣寵她,只怕越發縱壞了。」江恆悻悻的,滿面不以為然。
正嘉笑罵道:「不用你多嘴!朕還沒追究你知情不報的罪呢。」
江恆似想起來一樣,忙跪地道:「微臣領罪。」
但是給薛翃這樣打岔,正嘉原本想要責罰的心意卻已經淡了,他似笑非笑看著江恆道:「這次就算是你的疏忽,朕不會追究,以後可警醒些,沒有下回了!」
江恆暗中鬆了口氣:「謝皇上開恩恕罪。」
等江恆也隨著離開,偌大的殿閣只剩下了正嘉一人,皇帝輕輕嘆了口氣。
散開的頭髮隨著輕微的動作,沿著光華的緞子龍袍滑到胸前。
正嘉似乎能嗅到上頭那令人貪戀的清新氣息。
正嘉挽起一股髮絲,望著如墨的青絲在指間纏繞,變幻著姿態。
「真是個……無法無天的小妮子。」皇帝嘴角帶了一抹很淺的笑,喃喃低語。
居然有種想讓郝益立刻把她找回來的衝動。
***
薛翃離開了養心殿,出甘泉宮。
門口,小全子正跟一個甘泉宮的小太監在私語什麼,也沒想到她會這麼快出來,一轉頭的功夫,薛翃已經走開五六步遠,慌的小全子忙急急趕上。
薛翃方才在殿內,倒不是任性妄為,而是只能如此。
先前跟皇帝的相處,不自覺地竟然帶出以前身為妃嬪時候的那種拘謹小意兒,正嘉那句「不是你的性子」,猛然提醒了薛翃。
她現在是能夠來去如風的和玉,不是被拘在殿閣之中,曲意逢迎伺候君王的薛端妃。
而在皇帝跟江恆說起俞蓮臣的時候,薛翃心裡是有些慌的。
同時她才知道江恆昨日果然隱瞞了這件事,如今皇帝要因此而責罰他。
所以在這個節骨眼上,薛翃選擇撂手離開。
這「任性」,發作的正是時候。
一來正是和玉該有的性子,二來,有助於解開江恆之圍,第三,卻也是給她一個輕鬆抽身的機會。
就算隔世為人,跟皇帝相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張貴人自縊留血書一事,在所有人聽來都會覺著震驚,並且會下意識地猜測張貴人的遺書都留的是什麼。
但皇帝在起初的震怒后,卻開始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
聽他交代江恆的話,竟是懷疑張貴人是否真的是自縊,甚至連血書他也沒有完全相信。
那麼,當初薛端妃行刺一事,在他心中會是怎麼樣的看法呢?
方才還說張貴人可惜了,但現在,卻又命江恆暗中嚴查。
皇帝的性情比之前還要多變莫測。
也許對皇帝而言,他對於薛翃的懷念只存在於口中。但如果是活生生的端妃在他面前,皇帝會是什麼反應?視若鬼怪,然後,命人把她拉下去,再剮一次?
薛翃不敢揣測,也不想揣測。
她腳步匆匆地沿著宮牆而行,小全子追到身邊:「仙長,怎麼這樣快就出來了?」
見薛翃不答,又道:「先前看鎮撫司的江指揮使也進內了,是不是為了終康宮那件事?皇上要怎麼處罰雪台宮呢?」
薛翃還沒回答,就聽轟隆隆一聲響。
今日是個陰天,這會兒頭頂上也聚攏了好些陰雲,一層層厚棉絮似的漂浮在空中。
入冬了,居然還能打雷。
小全子也正道:「稀罕,看這架勢難道真的要下雨嗎?」才嘀咕了這句,就見身側有一個人正疾步而來。
那人身形矯健,一身紅色錦繡斑斕的緞服在陰天之中顯得格外鮮亮打眼,不必仔細看就知道正是江指揮使。
小全子急忙行禮,招呼聲提醒了薛翃,她轉過身,對上江恆冷冽如冰的目光。
江恆道:「我有幾句話同仙長說,你先回放鹿宮。」
小全子當然知道他是個不能招惹的主兒,竟不敢跟他答話,更不敢多看一眼,只低著頭稱是。
臨去前才偷偷瞟一眼薛翃,幸而薛翃也沒有留他的意思,小全子才放心大膽地去了。
剩下江恆跟薛翃面面相覷,薛翃道:「皇帝責罰指揮使了嗎?」
江恆道:「仙長一走,皇上的心意都在仙長身上,也顧不得責罰我了。」
薛翃道:「昨兒也是我失了分寸,不該向指揮使無理要求,不然指揮使也不會給皇上申飭。」
「若不是我自願的,別人豈能勉強。」江恆唇角一挑。
兩人目光淺淺交匯,薛翃轉身繼續往前而行:「我如此無禮,皇帝可大怒了?」
江恆莞爾:「非但沒有大怒,只怕更喜歡了幾分。」
薛翃噤聲。
江恆察言觀色,說道:「雖知道仙長藝術高超,卻想不到按摩的本領也是一流。」
「怎麼?」
「我的肩頭膝頭,每當天陰下雨的時候就格外酸痛,不知可有法子醫治?如果也能給按摩一番,那就最好不過了。」
薛翃淡淡道:「這大概是風濕骨痛,按摩是沒有用的,針灸的話,我推薦太醫院的劉太醫。」
江恆哈哈一笑,還沒笑完,便覺著額頭上一涼,抬頭看時,原來是豆大的雨點從天空降落。
「這般冷雨,只怕淋了生病。」江恆仰頭。
薛翃看著眼前的青磚地面,很快給密集的偌大雨點打濕,殷出黛色的深痕。
正要加快步子,江恆抬手攥住她的手腕:「我知道有個避雨的好地方。」
薛翃還來不及出聲抗議,已經給他拽的往前飛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