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日影偏斜,深秋的黃昏,日色格外溫柔,把朱紅的宮牆染上了一層淡金色,也將從院內走出那人的身影更鍍上薄薄地金影一樣,這讓她原本就清麗無雙的容顏更加令人不敢直視,眉眼都熠熠生輝。
薛翃先前沐浴過,已經換了一身素白綢的道衣,外罩黑色的蟬翼紗袍子,頭戴同黑色的蟬翼紗道巾,北風之中,袍袖裙擺微微往後揚起,髮髻上的紗巾也隨著搖曳,在暖金色的夕照之中,好像是才從九霄雲外降落的仙人,而非庸庸碌碌的凡塵客。
幾位太醫都沒見過薛翃,乍看之下,都驚呆了。就連管葯弟子跟幾個小道士,雖無數次見過她,但此刻仍是下意識地屏息靜氣,彷彿呼吸重一寸都像是冒犯。
薛翃自院門處走了出來,向著幾位太醫微微頷首,才又對管事弟子道:「木心,葯簿里可有天雄,巴戟,續斷,蟾酥,玄參,百葯煎,紫河車。」
叫木心的管事弟子忙道:「是是是小師姑,弟子記得都有的,會立刻再確認一遍。」
薛翃淡淡道:「好,你師父還沒回來?」
木心回答:「正是呢。看時候也該回來了。小師姑不必擔心。」
薛翃道:「你忙吧。」說完,向著幾位太醫微微頷首傾身示意,便往外走去。
目送薛翃離開,這幾位太醫才敢做聲,原來他們都看了出來,方才木心對於薛翃甚是恭敬,一人問道:「這位仙姑是……」
管葯弟子說道:「這是我們小師姑,是我師父的師妹,師祖羽化前最後收的一個徒弟。她的原籍還是京內人士呢。」
一名老太醫道:「原來真的是高侍郎家的那位小小姐呀。啊,真是出落的仙風道骨。」
「且慢,」突然又有一名太醫問道:「昨日林太醫回來說過,清河縣裡那給缺乳婦人開天仙子的,豈不正是這位?」
木心昨兒也已經聽說了,聞言笑道:「給各位說中了,昨兒我們小師姑在清河縣的時候,夜晚聽見孩子啼哭不止,小師姑心慈,聞聲而去,原來是那婦人生了孩子,沒有奶水,正合家痛哭呢,小師姑給那婦人診斷之後,開了藥方,就是這麼神驗,第二天我們師父啟程,那一家子都在路邊上跪著磕頭呢!小孩子也已經吃的飽飽的,無量天尊,著實令人歡喜。」
原來昨天,太醫院有一位林太醫休假回京,夜宿清河,聽人傳說,有道者給那沒有奶水的婦人開了「莨菪」,林太醫自然熟知藥性,知道那莨菪有毒,聞聽這件事大為驚愕,還以為是無知之人胡鬧,太醫生恐鬧出人命來,誰知道次日,那婦人非但好好的,而且真的下了奶汁。
林太醫引以為異,先前回京后,便跟同僚們說了此事,本想找一個天仙子能夠下奶的先例,但是就算眾太醫都博覽群書經驗豐富,卻也從不曾想過這種有小毒的東西,居然還有這種功效。
如今見了薛翃,太醫們便想起此事,又聽木心如此回答,一個個跌足嘆息,道:「方才該多請教仙姑,為何竟能想到用天仙子?我等遍查醫書也不曾見。」
正如昨日蕭西華詢問薛翃的話,這方子並不在醫書里,所以太醫們自然找不到。
木心更加得意了,道:「若說起燒丹鍊汞,我師父是最能耐的,可要若是懸壺濟世,我們小師姑在貴溪,可是人盡皆知的法衣觀音呢,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突然他又想起方才眾人說的寶鸞公主,因道:「還有你們方才傷神的那位公主,改日讓我們小師姑看一看,必然是藥到病除的。」
原本太醫們還驚嘖感嘆,聽了這話,臉上便又齊齊露出了那種有點尷尬而勉強的笑。
***
薛翃走出放鹿宮。
那執事弟子雖然看見,卻並不敢如同攔著綠雲冬月一樣攔阻,反而恭敬說道:「小師姑是要出去走走嗎,這宮道有些複雜,容易迷路,且讓這位公公陪著您吧。」
薛翃點頭,旁邊一名小太監過來,陪著她走了出門。
綠雲說這裡距離皇帝的住處不遠,卻並沒有說錯,瑞徵宮在甘泉宮西北方向,路並不複雜,走得慢的話,一刻鐘也能到,的確從此可以看出皇帝的苦心,特意安排了這樣一處離得近的地方讓陶玄玉安歇。
將近黃昏,風吹在臉上,有些沙沙的疼。放眼看去,宮道幽長,從此處往前,第二個路口再向南拐彎,沿著御道再走一段,就能看見甘泉宮。
此刻此身,好像並不是和玉,而又是當初的薛端妃,正閑適自在地走在這宮道之中。
薛翃甚至能看見端妃娘娘臉上那恬和歡喜的笑意。
那樣輕薄的歡喜幻象,就這樣跟她擦身而過,越走越遠。
好像是鋒利的小刀子又勾到了心頭,薛翃略略止步,手在胸口微微地一按。
小太監忙道:「仙、仙長,您怎麼了?」
在他面前,這女冠子臉色蒼白,如同冰雪之色,長睫抖動,卻像是飛舞在冰雪中的蝶翼,帶著些許怕冷的顫。
薛翃微閉雙眸,才又緩緩站直了,道:「沒什麼。不過是一點舊疾而已。」
小太監本是不敢多嘴的,可看她長相無害,又惹人憐愛,便不禁道:「方才奴婢無意聽到其他仙長們說,陶真人最會煉丹,可仙長您卻最會替人看病,怎麼自己反而有什麼舊疾呢?」
薛翃一笑:「難道公公你沒聽說過,『醫人者不能自醫』嗎?」
小太監嘿嘿笑了起來:「還真的是這個道理,奴婢一時忘了,那些太醫院的老大夫們,有時候也病病痛痛的。」
薛翃故意問道:「公公,你可知道真人如今在哪?」
小太監忙指著東南方向:「皇上特意在甘泉宮裡召見真人,這會兒只怕也是在那裡。」
薛翃道:「原來是那個方向,這皇宮太大了,若無人相陪,還不敢出放鹿宮來呢。」
小太監道:「不妨事的,皇上很寵信真人,您又是真人的師妹,自然也是皇恩浩蕩,而且您是女子,當然也不必格外忌諱宮內的那些娘娘們了。」
薛翃道:「雖是女子,但是見了娘娘們,不是還要行禮嗎,若不懂規矩冒犯衝撞了,豈非不好。」
太監道:「您不必擔心,以您的身份,如今宮裡頭需要避忌的,不過是太后、皇后,還有康妃娘娘,庄妃娘娘兩位,其他的主子們……未必敢就為難您呢。太后住的遠,等閑又不會出來走動,遇到的機會少,皇後娘娘也是深居簡出,至於康妃庄妃兩位娘娘,就算正得寵,看在陶真人的面上,自然也會格外寬頻,所以大可不必擔心。」
薛翃道:「原來宮內這麼多位貴人。」
小太監道:「是啊,奴婢只是跟您說如今最得寵的,其他的還有麗嬪安嬪魯婕妤李昭儀等,還沒有提呢。對了,您看那邊就是庄妃娘娘的含章宮,對面是康妃娘娘的雪台宮。兩位中間偏右邊的那座,就是皇後娘娘的梧台宮了。」
當初薛翃出事之前,淑妃何雅語就住在梧台宮,如今已經立后,居然還沒有搬去金台宮。
而在正中的金台旁邊左側,就是雲液宮了。
小太監說完后,也張望了雲液宮一眼,卻並沒有說下去。
薛翃也沒問,只道:「對了,方才聽太醫們說什麼寶鸞公主,卻不知是哪一位娘娘的呢?」
小太監一怔,見左右無人,才苦笑道:「說來這位公主,也是苦命,原本是端妃娘娘……」說到這幾個字,聲音輕的像是一把煙灰落地,「很得皇上寵愛的,可自打娘娘出事,公主就失了寵,也是從那之時得了病,一直不見好呢,奴婢聽太醫們私底下說,過不過的去這個冬天都說不定。」說著就長長地嘆了口氣。
小太監自顧自說著,沒有留心薛翃的臉色越發蒼白,指尖也微微發抖,只是覺著女冠子沉默異常,正要轉頭看的時候,卻見從前方路口,有一隊儀駕走了出來。
小太監定睛細看,卻見是四名太監前頭引路,中間抬著一架肩輿,上頭高高坐著的正是陶玄玉陶真人。
小太監笑道:「仙長您看,那不是天師真人嗎?我看天師跟皇上相見必然很順利,不然皇上不會賜許天師在宮內乘坐肩輿的,旁邊還是郝公公親自陪著呢。」
這宮中能乘坐肩輿的,也只有妃以上的才許。陶玄玉才進宮就能這樣,可見皇帝恩寵。
薛翃便站住旁側,等陶玄玉的法駕到了跟前兒,才舉手道:「真人。」
陶玄玉早看見了她,此刻便也低頭瞧了眼道:「你怎麼在這兒?」
薛翃道:「出來走走。」
陶玄玉笑道:「起風了,先回去吧。」
於是仍是乘著肩輿,薛翃在旁隨行,一塊兒送回了放鹿宮,那陪著陶玄玉的郝宜又道:「皇上交代,讓天師好生安歇,若有什麼缺用之物,儘管吩咐他們。」陪笑說了幾句吉祥話,才躬身退了出去。
陶玄玉好凈,弟子們早備了艾草香蘭的沐浴熱湯,陶玄玉沐浴之後又換了一身衣裳,才出到外頭。
眾弟子一一上前拜見,又向陶玄玉詳細稟告在放鹿宮的種種安置,陶玄玉從頭聽了一回,又略作調整。
這會兒天色已暗,弟子們已經準備了晚飯,正要呈上,突然外頭又有司禮監的太監齊本忠,領了五六個小內侍,送了八樣精緻素菜,說是皇帝親賜。
皇帝又特賜給真人一個御用上好的和田玉枕,一件貢緞暗紋墨藍道袍。
直到吃了晚飯,眾弟子各自去收拾打坐,陶玄玉才得閑。
「皇帝跟我說了兩個時辰的道法,」坐在花梨木的大圈椅上,陶玄玉眉宇間有些得意之色,對薛翃說道,「看得出皇上是有道之君啊。」
薛翃只關心一件事,卻不便立即就問,只道:「師兄這次想在宮內住多久?」
陶玄玉道:「快的話一個月即可,若皇上實在挽留的話,那可以三個月。」
薛翃道:「這樣也好,皇上雖然禮遇,但那些朝臣們未必喜歡。時間一長,恐又生出別的事。」
陶玄玉打量著她,問道:「你晚飯吃了?」
「吃了。」
「聽綠雲跟冬月說,你近來吃的越發少了,是京內的飯菜不合口味嗎?」
修道之人是要茹素的,幸而薛翃在經歷那場地獄之後,也再沒有了沾染葷腥的意願,甚至一見血肉便有不適之感。
只是這次回京,對薛翃而言是極大的考驗,心思不寧,自然便無意於口腹之慾,雖然綠雲冬月每日送飯,但送來的飯菜,往往只稍稍地動了一兩筷子,這兩個女弟子是陶玄玉派了去伺候薛翃的,自然會把情形告知陶玄玉。
薛翃道:「師兄放心,我身體尚好。」
陶玄玉嘆了口氣:「你若是答應,明日正常的多吃些東西,我便告訴你那逆賊的事。」
薛翃心裡想的正是這件,微微一窒,道:「師兄跟皇帝說了?皇帝……是什麼意思?」
「你還沒答應呢,」陶玄玉淡淡道。
薛翃斂眉垂首:「謹遵師兄教誨就是了。」
陶玄玉一笑:「可別顧著敷衍。」說了這句,才道:「俞蓮臣那人的事,我已經跟皇帝說了,皇帝暫時不會殺他的頭,只不過畢竟是謀逆,怕也是不會輕易放了他。」
原來陶玄玉同正嘉皇帝談道之後,自然說起今日街上阻止斬首之事。
正嘉其實已經聽田豐說了,可他自矜身份,又不肯讓陶玄玉覺著自己是要質問他,所以反而輕描淡寫,隻字不提。
陶玄玉告知正嘉:俞蓮臣本是地煞星轉世,先前正是因為拿住了他,導致煞氣衝天,把京城的祥和龍氣攪亂,地龍不安,才導致了地震。
偏偏當初泰液殿給地震震塌的時候,正是把俞蓮臣押解進京的那日,如此巧合,也不由正嘉皇帝不信了。
且陶玄玉又說,這種地煞之星是天上凶宿降世,就算現在殺了他的頭,除了攪亂京城龍氣之外,他又立刻轉世,不出十年,便又入輪迴,不免重又攪亂江山。
不如且將他暫且囚禁,這樣的話不傷天和,等想到禳解的法子,再做別的處置。
正嘉皇帝本就崇信陶玄玉,今日跟他見了面,卻見果然一派仙風道骨,令人傾倒,聽他這般建議,便從善如流地答應了。
薛翃聽了陶玄玉所說,稍微心安了些,不管怎麼樣,俞蓮臣暫時至少不會有性命之憂了。
陶玄玉忖度她的神情,還有一件事他並沒有告訴薛翃,那就是在今日面聖之後,正嘉看似無意地提了一句跟他同行的都有何人。
雖皇帝不露痕迹,甚至沒有指名道姓,陶玄玉清楚,正嘉皇帝留心的是「和玉道長」,那個小小年紀便跟張天師投緣,且答了「大道得從心死後,此身誤在我生前」的女孩子。
面前的薛翃坐在燈影中,容顏浸潤在半明半暗的光中,雖然半點粉黛不施,卻天生麗質,光華難以掩藏。
陶玄玉不動聲色地看了半晌,心中無端地有些煩躁,隱隱地竟有些後悔帶她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