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萬裏行路難之三:荒野兩守捉(上)
一路上,雖然略有波折,但大多數情形還是有驚無險的,在此時的大唐,沒有多少人敢堂而皇之捋唐軍的胡須。
從蒲類海往東,一直到居延海,都是茫茫戈壁,間或有小溪流過,然後有少數綠洲夾雜其中,這樣的地方是沒有大批牧戶存在的,牧戶,也需要抱成一團聚在一起,眼下不是先秦時代,而是戰馬早就廣為流行的大唐之際,人數太少的牧戶除了成為馬賊或周圍大部眼裏的肥肉便別無選擇。
在這處長達千裏的荒漠草原上,原本大唐也設置了豹紋山守捉、威遠守捉兩處守捉城,不過到了眼下,都已經荒蕪了。
東西長達千裏,南北寬約五百裏的茫茫戈壁,隻要有水的地方自然就有人,原來的兩處守捉城都在戈壁深處,也就是說想要抵達守捉城,就要忍受幾百裏很難發現水源,缺乏草木之地,不熟悉路徑的話,除了渴死、餓死便別無他路。
於是,這樣的地方也成了周圍各部(包括大唐在內)被逐出門牆者之天堂,對於大唐來說,武周時期的嚴酷統治讓一大批世家流竄到了此處,東西突厥混亂時也有部分藍貴族子弟逃到此地。
還有,隨著吐蕃人的大舉東進,不少吐穀渾、羌人部落也遷到此處。
當然了,這裏最大的部落還是一個自稱匈奴呼延部後裔的部落占據著,他們的丁口不多,隻有近千戶,但在這處荒蕪之地已經是最大的了,該部酋長自稱呼延承恩,實際上是以前薛延陀部落之一的延陀部王族後裔,真名叫延鐸,今年才二十歲。
延鐸身材很高,麵容消瘦,看起來弱不禁風,實際上氣力極大,他手裏有一對從肅州漢人神廟裏偷來的一對鐵戟,據說是供奉三國時悍將典韋的神廟,每把鐵戟重達十五斤,延鐸使起來卻輕鬆寫意。
眼下的延陀部早就不是以前隻知步戰,甚少騎戰的那個延陀部了,延鐸的部落都是清一色的拔悉密馬(拔悉密,本身就是雜色馬的意思),極度耐寒、耐旱,在這荒漠之地適應上百年後早就成了速度比駱駝快,耐力卻堪比駱駝的馬匹。
當然了,延鐸的部落沒有稱呼它為拔悉密,而是呼延馬,自然是掩人耳目而已。
眼下,延鐸就是占據豹文山守捉城的那個人。
周圍的其它“叛逆”、“馬賊”、“大盜”都承認這一點。
在豹文山守捉的東邊幾百裏處還有威遠守捉,那裏卻是由一個漢人占據著,這名漢人姓虺,名其虯,一看這姓名就是武周時代被武則天改名後發配到各處的李姓、長孫、獨孤氏貴族後代。
的,此人竟然是前郯王李惲之後,武周時期被改姓發配,李氏複辟後,此人家族由於並不在發配原地,於是就錯過了重新複起的機會。
不過在那一段時間,該家族身邊聚集了一大批諸如侯君集、薛萬徹、張亮等因為種種原因被殺唐初名將之後,又搜羅了胡漢牧戶、農戶多戶,至此時時,已經霸占了威遠守捉城,有騎兵三百,丁口一千多戶的地方豪強。
大唐對這些人的來曆肯定沒有不知曉的,不過時至今日,煌煌盛世已經讓李隆基同誌對這些細枝末節不在乎了,他連安祿山都不在乎,遑論其他?
於是,延鐸被封為豹文山守捉,虺其虯被封為威遠守捉,名義上是大唐下轄的將官,實際上是一方土豪,守捉,不過是彼等表麵上臣服於大唐的虛名而已。
茫茫荒漠,既沒有人丁,又沒有優質資源,還有幾百裏的無水之地,征伐起來實在太過靡費,放出一個守捉的職位就能羈縻之,何樂而不為?
何況,就憑彼等千餘兵丁就能造反,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河西節度使也是這麽想的。
於是,這兩處地方便成了越來越大的各部“逆賊”的藏身之處,這些人過來時自然帶來了不少人丁和財富,實際上此時兩處守捉城的丁口早就不是當初設城時的規模了,不過朝廷並沒有理會,除非有身背“謀反大罪”之人竄入此地,否則大唐是不會理會彼等的。
於是,無論是延鐸,還是虺其虯,都堂而皇之當起土皇帝來了。
不過,他們也有懼怕的人。
對於延鐸來說,蒲類海的骨啜支就是他最怕的存在,而對於虺其虯來說,盤踞在居延海的契芘羽則是他最怕的。
反而是伊吾軍(蒲類海)、同城守捉(居延海)他們不怕,因為這兩處的唐軍府兵很少深入大漠深處“捉生”。
牧戶就不同了,他們習慣了苦寒,手下的常備軍也不是他們能夠比擬的,無非是他們頭上頂著“守捉使”的名頭,否則早就被沙陀部、契芘部滅掉了。
有時候就是這麽奇怪,你越是厭惡的東西越是能讓你保命。
放在延鐸的部落以及虺其虯等人身上再是合適不過。
隨著孫秀榮大隊人馬的駕到,兩撥人馬的心思也複雜起來,若是遇到尋常路過的唐軍他們自有應對的法子,許久沒有穿上的唐軍戰袍也會穿起來恭恭敬敬立在守捉城門口,打著守捉使下轄兵馬的幌子接受唐軍的檢閱。
但孫秀榮的唐軍卻是一個異數,而馬璘又是知曉他們底細之人。
“怎麽辦?”
這幾日,隨著怛邏斯旅的逐漸靠近,無論是延鐸,還是虺其虯,腦海裏都盤旋著這句話。
豹文山守捉延鐸的心境與威遠守捉的虺其虯不同。
雖然蒲類海下起了大雪,但極度幹旱的豹文山除了氣溫伴隨著漫天的風沙急劇下降便沒有其它了。
氣溫瞬間下降到零下三十度左右,還伴隨著漫天的沙塵,滿眼望去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冰冷的砂礫若是從衣服的縫隙處鑽到身上,那種徹骨的寒意會讓你一輩子也忘不了。
在冬季,隨著北邊蒙古高原、西伯利亞的冷壓不斷加強,隔三差五不時有強勁的冷風卷著黃沙南下,然後掃蕩一切。
此時,若是旅人孤零零在野外,在寒冷、風沙、幹旱的包圍下很快就會成為一具具幹屍,沒有任何例外。
當然了,這樣的嚴酷天氣不是所有生物都無法避過。
這裏,依然生活著不少野驢、野駱駝,當風沙過來時,它們會快速避到避風+水源處,無論風勢多大,風沙多劇烈,它們都能快速躲到這些地方,但人類就不行了,就算最有經驗的當地人也會在一片昏天黑地裏迷失方向。
但薛延陀人明顯比其他人更適應這種天氣一些。
風沙刮起來後,延鐸正帶著一百騎巡視他的“領土”,他正在守捉城五十裏外,此時,風沙就在眼前,他們不可能準時趕到守捉城了,不過正好有一群野駱駝從他們身旁快速走過,於是他們得救了,跟著野駱駝走了一段路後,立時就發行了周圍五十裏範圍唯一的一處紅褐色的土山,以及土山下唯一的水塘。
在這裏,薛延陀人是嚴禁獵殺野駱駝和野驢的,為了這個他還與東邊的虺其虯幹過幾仗。
當然了,隨著對當地的熟悉,虺其虯也意識到這些野駱駝和野驢是他們的好友,最後也加入到薛延陀人的行列。
如此苦寒之地,為何還有這許多人聚集?
其一,在兩處守捉城附近,有多條河流聚集,雖然河流都是時斷時續,不過在此處或多或少有一些水流,既然是守捉城,又有河流,在春夏之際,還是能耕種一些田地的。
其二,正在守捉城附近,多是紅褐色的山包,那裏,既有銅鐵礦,又有金銀礦,特別是金礦,漢代時便有人在此掘金,到此時時隨著大量漢人的進入,自然又將舊業重操起來。
黃金,以及銅鐵礦物才是此處最大的生活來源。
“金礦上的人如何了?”
躲在背風處,依舊有砂礫、小石子從天而降,不過對於戴了厚厚皮帽的延鐸等人來說殺傷力不大,斜靠在土山上,延鐸眯縫著眼睛,心裏想的卻是此事。
風沙來得快去得也快,沒多久,大地又恢複了寧靜,但天空還是一片黃褐色,連遠處的夕陽也好像剛從灰堆裏鑽出來一樣。
黃沙漫漫,殘陽如血。
“大汗”
雖然手下隻有三百騎,戶口也隻有一千多,但延鐸的手下依舊稱呼他為大汗。
延鐸知曉手下要說什麽,擺擺手,“趕緊去金礦”
一百騎重新踏入了昏黃之中,在夕陽的映照下,在一大團沙塵裏滾滾北去。
而在那條依稀可辨的驛道上,孫秀榮的部隊也是頭一遭遭遇如此慘烈的風沙,雖然蔥嶺、怛邏斯都有風沙天氣,但與他們剛才遇到的相比都是小兒科,不過畢竟是以胡人少年為主的部隊,在風沙卷過來一刹那,所有人都下了馬,並讓戰馬也跪倒,人與馬蜷縮在一起,堪堪躲過了這場罕見的風沙。
他們人多,不可能像延鐸一樣跟著野駱駝躲進避風穀。
當孫秀榮站起來時,正好有一粒小拇指大小的小石子滾進了他的脖頸,霎時,一陣徹骨的寒意讓他打了一個寒顫。
這一個寒顫,在寒冷相差無幾的蔥嶺高原他沒有見過,在碎葉川流域他也沒有見過,倒是在河西戈壁之上見到了。
這一個寒顫讓他頓時想起了後世大夏時在哈薩克大草原上的情形,以及征戰察哈爾、西拉木倫河老哈河時的情景。
於是,往世的一幕幕就像放電影般出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