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枯芽與晨霧(4)
不知是不是陽樰的錯覺,她拿完吃的回桌之後,大伙兒看她的眼神都非常的……肅敬,且殷勤?
陽樰:???
發生了什麼?
短髮女生叫蔣南,性子活潑,是個自來熟,「陽樰妹妹,你多大了?」
陽樰個子嬌小,五官也出落得精緻,皮膚細膩飽滿,經常有人將她誤認為十五六歲甚至更小的小女孩兒。
蔣南也不例外,衛捷那句「叫嫂子」更是令她虎軀一震。
乖乖,衛哥禽獸啊,未成年都下手?
陽樰習慣了:「馬上二十三了。」
下個月九號,也就是五月九號,是她的生日。
蔣南愕然地瞪大眼,手中杯子差點沒拿穩,「真的?」
「對啊。」
陽樰叉了塊雞肉放進嘴巴里,一旁忽然伸過來一隻手,剝了皮的鮮嫩蝦肉放進她盤子里,她側頭,衛捷若無其事地擦了擦手,拎起第二隻蝦。
大伙兒吃東西的動作彷彿被調至成了慢動作,集體噤聲,目光炯炯地盯著兩人。
陽樰頓覺坐如針氈,皺起眉頭:「你吃你的,我自己會剝。」
「嗯。」衛捷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下一秒,又一隻剝好的白灼蝦出現在她盤子里。
和第一隻排排躺,親密無間。
「……」
陽樰低了低頭,不確定自己被那麼多人盯得發熱的臉是不是紅了。
如果紅了,希望滑下來的髮絲能遮一遮。
「別吃著頭髮了。」衛書莞把她的頭髮別至耳後,身子往前壓,望向衛捷,「兒子,給我也剝兩個。」
衛捷應了一聲,拿起一隻蝦開始剝。
有衛書莞救場,微妙的氣氛有所緩解。
陽樰悄悄地舒了口氣。
飯後,年輕人們組織趕第二場活動,熱情地邀請衛書莞和陽樰同行。衛書莞聲稱自己年紀大了不掃年輕人興,陽樰跟他們算不上多熟,也找了個借口婉拒邀請。
大伙兒的視線轉向老闆。
衛捷手裡拎著車鑰匙,打算跟衛書莞和陽樰一起走,「玩兒好,我報銷。」
「……」
幾人面面相覷,胡鬧詫異地說:「衛哥,你就這麼拋下我們了?」
衛捷抬了抬眉毛,也詫異:「怎麼,你們沒斷奶?」
「……」
蔣南嗆了一下:「斷了,斷了。」
胡淖:「衛哥您開車慢些。」
目送三人離開,胡淖搓了搓手,奇怪地道:「衛哥怎麼回事兒啊,自己說的讓我們叫人嫂子,當著面兒又不讓我們叫。」
蔣南挑了下右邊的眉毛,露出看破一切的表情,抱起手臂,老神在在地說:「不懂了吧?媳婦兒還沒到手呢,這叫宣誓主權。」
「看不出來,衛哥還有慌神的時候?」
「慌?別鬧了,衛哥什麼人,你見他慌過嗎?我看八成是你們幾個禽獸看見人小姑娘的時候眼放狼光了吧。」
在場幾位男士尷尬地咳了咳。
蔣南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走了走了,玩兒去。」
**
三人到家時,正好碰上前腳回來的齊女士和裴劍林。
衛捷只在幾年前和裴劍林有過一面之緣,當時裴劍林和齊女士還只是合作關係。
陽樰父母剛離婚那陣子,齊女士和前夫合創的公司一度陷入了經濟危機中,若不是裴劍林出手幫了一把,齊女士撐不撐得下去都很難說。
陽樰小麻雀一樣奔過去,「媽,裴叔叔。」
齊女士胳膊一擋,把黏糊過來的女兒隔在手臂之外,「多大的人了。」
陽樰撇了撇嘴。
裴劍林在旁邊笑,「女兒黏你是好事。」
陽樰點頭如搗蒜:「就是,我這麼優質的小棉襖舉世難尋啊,齊女士。」
齊女士:「算了吧,從小黏到大,你不膩我都煩了。」她抬頭看向走過來衛書莞和衛捷,「書莞,今天麻煩你了。」
衛書莞嫌她見外:「這有什麼,我巴不得天天見著小樰呢。」
裴劍林打量了會兒衛捷,想起來是誰了,隨和地笑起來,「這是衛捷?成熟好多了。」
衛捷頷首微笑:「裴叔叔。」
「我之前就聽阿瀾說你回來了,改天叔叔請你吃餐飯。」裴劍林說。
衛捷客氣道:「不用破費。」
裴劍林笑了笑,卻沒說作罷,「沒什麼破不破費的。」
陽樰聽著兩人交談,挽著齊女士的手,思緒有些恍惚。
這樣的場景,曾經也出現過。
在衛捷剛剛搬來的時候。
那個時候,陽樰高一,家庭尚且完整,父母恩愛。
至少她眼中所見,還是恩愛的。
她高一那年,衛書莞帶著衛捷搬到了她家隔壁。
陽萩和衛捷高中同班,又是好兄弟,沒搬來之前衛捷就經常來他們家,齊女士和衛書莞也就認識了。
後來搬家的時候,他們家還幫了幾把手。
也就是剛搬來的那個晚上,衛書莞家裡還沒法開伙,只好到陽樰家裡吃飯。飯後衛書莞打算走,兩家人在門口聊了會兒天,當時齊女士身邊站著的,還是前夫陽華東。
衛捷彼時大二,還是步入成年不久的十九歲少年,臉上稚氣將退,頭髮也還沒留長。
他安靜地站在衛書莞身邊,在長輩面前收起了一身的懶散,彬彬有禮又溫順。
他就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齊瀾和陽華東喜歡他喜歡得不行。
陽華東拍著衛捷的肩,笑著說:「這次太倉促了,沒招呼好你們。改天找個機會,我再請你們吃餐飯。」
當時回答他的是衛書莞:「不用,太破費了。」
「沒什麼破費不破費的,」齊女士說,「你要嫌破費的話,以後我們一家人多上你家吃幾次飯,就當抵消了。」
以後都是鄰居,串門吃飯是再正常不過,衛書莞欣然道:「你們天天來都沒問題。」
而如今,還是同樣的地點,月光也與過去沒有什麼不同,人卻已經不是過去的人。
陽華東面相溫和,對誰都笑呵呵的,在陽萩和陽樰面前是個溫柔過頭的父親;而裴劍林不同,他面容儒雅,但始終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質。
這種不怒自威,是真正屬於上位者的威嚴。
陽樰恍恍惚惚地想著,望著裴劍林的側臉發起了呆。
直到恍惚間她聽見了衛捷低低的聲音:「小樰?」
慵懶如貓的嗓音里壓著絲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失了焦的雙眼在瞬間重新聚焦。
齊女士眉頭擔憂地鎖著,指腹擦過她的下眼臉:「怎麼了?」
她的指腹沾上了晶瑩的水漬,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像是有塊大石頭砸了下來,不疼,但堵著心口,悶悶的喘不上來氣。
陽樰搖了搖頭,瓮聲說:「沒怎麼。」
小姑娘突如其來的淚水打斷了大人們的交談,道了聲別,衛書莞和衛捷先回家了。
裴劍林也不再多留,走之前似是猶豫了一下,上前輕輕地揉了揉陽樰的腦袋。
——就像父親對女兒那樣。
他柔聲關心這位不知原因哭起鼻子的小姑娘:「好好睡一覺,明天起來什麼不開心的都忘掉了。」
陽樰抬眼看著他,酸意忽然衝上鼻頭,眼眶毫無預兆地又熱起來。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幾顆淚珠被晃了出來,砸到地上,「好。裴叔叔你開車小心。」
母女二人目送裴劍林的車子開走,齊女士拍拍女兒的背,「走了,進屋。」
陽樰嗯了一聲,抹掉眼淚。
回家舒舒服服地泡了個熱水澡,陽樰拿起手機打算回復一下微博評論,發現有兩個未接來電。
——來自某個不知名的A先生。
兩個電話沒打通,A先生還給她發了條簡訊:「看見簡訊下樓。」
陽樰打開窗,伸頭往下望。
路燈光線昏暗,A先生指間夾著的煙燃著一點紅光。
聽見開窗的聲音,他抬起頭,勾著笑,唇瓣做出兩個口型:「下來。」
陽樰下了樓,站在門口。
衛捷掐了煙,邁著長腿走過來。
門口有個三級的小台階,陽樰站在台階上,他停在台階下,懶懶地說:「閉眼,張嘴。」
陽樰沒動,狐疑地看著他。
男人眯了眯桃花眼,「聽話。」
心跳一緩,陽樰鬼使神差地依言閉上了雙眼,嘴巴遲疑地張開。
一顆小小的球狀物滾上了她的舌尖。
甜甜的,帶著微酸,檸檬味霎時溢滿口腔。
她愕然地睜開眼。
燈光下,衛捷帶笑的桃花眼有柔軟的月華流淌出來。
「小鱷魚公主,吃了糖,不要再哭了。」他嗓音低緩,宛如遠方伴風飄來的搖籃曲。
溫柔,令人心安。
**
齊女士聽見女兒開門出去的聲音,從窗戶瞅了一眼,暗嘆女大不中留,看了會兒書,直到再聽見開門關門的聲音,才放下心準備睡覺。
正要關燈,房門被敲響了。
「請進。」
陽樰走進來,抱著自己的枕頭,像小時候不敢一個人睡時那樣,「媽,我今天可以跟你睡嗎?」
「……大姑娘了,不害臊啊。」
嘴上嫌棄著,齊女士還是騰出了半邊床給女兒。陽樰嘻嘻笑著撲上了床,乖巧地躺下。
女兒怕黑,齊女士不確定地問了一句:「我關燈了?」
「關吧關吧。」
房間陷入一片黑暗,好一會兒,才能看清透過窗帘漫進來的月光。
齊女士平躺著,呼吸平緩。
陽樰面朝她側躺,眼睛在黑暗中分辨著母親的輪廓,輕輕叫了一聲:「媽。」
「嗯?」
「你和裴叔叔,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片刻沉默。
齊女士翻了個身,面向女兒,「你希望我們結婚嗎?」
陽樰沒回答。
齊女士淺淺地嘆息一聲,借著月光,手指撥開女兒蓋住了臉的頭髮,「媽已經這個年紀了,你裴叔叔也是。許多東西,我們已經看淡了。現在呢,媽就想你過得開心。」
陽樰的手從被窩裡鑽出來,握住齊女士的手。
不知過了多久。
也不知齊女士是否睡著了。
「媽,我希望。」
陽樰聲音輕輕,融化在一室沉默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