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棲鳥拍雨(1)
暮春時節,連綿多日的雨聲終於停了,溫亮的日頭爬上高空,近日因雨水而稍降的氣溫也有所回升。
屋檐下有一窩不知何時來築了巢的鳥,嘰嘰喳喳地叫喚著。
陽樰卻不是被這陣嘰嘰喳喳的聲音吵醒的。
樓下不知道誰在搬家,卡車轟轟作響,人聲伴著傢具放到地上的聲音,擾得人難以入睡。
她輾轉反側,太陽穴突突地發脹,再睡不著了,索性一掀被子爬起來,小巧的腳丫子踩在木地板上,趴到窗台上往下看。
對面新建的洋房一直沒人買下來,今天終於有主了,搬家公司的人來來往往地往裡頭運送傢具。
那家的主人正懶懶地靠在門邊,身姿頎長,腦後鬆鬆垮垮地扎著條細馬尾,發尾搭在一邊的肩上,看上去有些凌亂又慵懶。
男人長了一張妖冶至極的臉,五官挺立,一雙桃花眼勾人地上挑,左眼底部生了一顆淚痣,襯得那雙眼更為多情。薄唇微抿,似是帶了微微的笑意。
他十指修長,指間夾了根煙,煙頭燃著星火紅光,姿態隨意得彷彿下一秒那煙就要掉到地上去了。
他忽然抬頭,目光看似不經意地掃向這邊。
視線停頓,男人抖了抖煙灰,唇畔的笑意忽然加深,桃花眼微微眯起,月牙兒似的,眼中流轉著醉人的瀲灧波光。
敲門聲響起,外頭傳來母親齊女士的聲音:「小樰,起床了嗎?」
陽樰離開窗檯,「起了。」
「穿好衣服洗漱一下,你衛捷哥哥回來了,正在搬家呢,去幫下他忙。」
陽樰扭頭往對面看,男人已經不在門外了。
「哦,知道了。」
腳步聲遠去,陽樰踢了踢腳尖,取下手腕上的頭繩把一頭的長發隨意地扎了個馬尾,滑開衣櫃的推拉門。
裡面的衣服各式各樣,裙裝用衣架掛好勾在橫欄上,上衣和褲子則是摺疊整齊,分冬夏兩季歸類放置。推拉門只開了一邊,另一邊的衣物隱在暗處,也是掛在橫欄上的,但比亮處的裙裝保護得更好,每一件都用衣袋罩著。
她伸手抓了件單色衛衣和一條修身運動褲出來。
洗漱時陽樰看著鏡子里自己眼底一圈淡淡的青黑色,伸手摸了摸。
熬夜趕稿的勳章。
她吐掉嘴巴里的泡沫,漱口,洗臉。
收拾清爽后,剛踏出浴室門,樓下傳來齊女士的呼喊:「崽崽,起了嗎?下來吃早餐!」
陽樰:「馬上!」
陽樰回屋把隨手扎的頭髮解開,對著梳妝鏡重新梳理整齊。樓下齊女士又催了一遍,她應了一聲,目光瞥見化妝台上擺放的化妝品,步子緩了緩。
略一猶豫,她拿起遮瑕液,往眼下的勳章點了幾點,然後用手輕輕推開。
再抬頭,鏡子里的小姑娘看上去精神飽滿,水嫩煥發。
一股說不清的氣悶忽然湧上來。
陽樰懊惱地皺了皺鼻子,把手中的遮瑕液重重地擱回化妝台。
下了樓,齊女士已經吃完早餐了,一身果決成熟的職業裝,利落的職場妝容,即便人到中年仍然氣勢不減,黑得像個幫派女頭頭。
女頭頭挎著包,人在玄關穿鞋,腳熟練地踩進高跟鞋裡,叮囑女兒:「崽崽,吃完把碗洗了,然後去幫下衛捷哥哥的忙。隔壁你衛阿姨也在,我跟她說好了,中午你去她那兒吃飯,晚上等你哥回來,我們一起去外面吃,給你衛捷哥哥接風洗塵。」
陽樰端著小瓷碗喝粥,靜靜地聽著。
等齊女士說完了,才放下碗,嘟嘟囔囔:「都有搬家公司在幹了,我去能幫到什麼啊?」她抬抬胳膊,「媽,你看我這細胳膊細腿的,能搬什麼東西?」
齊女士沒空跟她來回拉扯,不由分說道:「你不去搬東西,陪陪衛阿姨聊天也一樣。行了我走了,你快點啊,別磨磨蹭蹭的。」
陽樰吸了一大口粥,嘴巴鼓鼓地唔了一聲,不情不願。
慢吞吞地吃完早餐,洗了碗。
外面日頭敞亮,對面傳來的搬家聲音一刻未停。
齊女士又打了個電話回來:「我想起來了,之前我讓小澍寄了瓶香水回來,要給你衛阿姨的,剛剛出門急,忘了。你去我房間拿上,一會兒給阿姨。」
陽樰:「……」
避無可避。
她上齊女士房間把那瓶還未拆包裝的香水翻了出來,揣上鑰匙,無奈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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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子許久沒有進人,來來往往的傢具運送使得屋子裡粉塵撲面,新傢具異味斥鼻。
衛捷在屋裡看了會兒進度,便又出門透氣了。
迎著光,他看見陽樰一身清爽的休閑打扮,磨蹭地走過來。
小姑娘個子小巧,衛衣套在身上有種空蕩蕩的寬鬆感,顯得她人更嬌小了。一頭黑髮柔順垂直,即便在腦後紮起,也垂到了腰際,隨著走動在身後來回搖晃,打碎了傾瀉在上面的璨璨光紋。
杏眼巧嘴,肌膚瓷白似雪。
像一個精緻的小瓷娃娃。
衛捷微微眯起眼。
瓷娃娃看見他的一瞬撇開了眼,垂著眼專註地看著地上,慢慢走近。
然後在他面前停下。
陽樰往裡張望了一眼,問道:「阿姨呢?」
他抱著手臂,懶洋洋地靠在牆上,「在家。」
「……哦。」
她莫名有點兒尷尬,摸了摸鼻子,轉身往自己家旁邊那棟房子走去。
「小樰妹妹。」
陽樰止步。
她抬手摸了摸耳垂,可那股若有若無的瘙癢像是藏在更深處,緩慢地爬過骨髓某處。
男人還靠著,右腿微曲,隨意地搭在另一隻腿前面,雙眸專註地盯著她的後腦勺,唇畔笑意微染,緩慢開口:「這麼久沒見了,怎麼連個招呼都不跟哥哥打?」
他的嗓音如山間不知名的流水溫泉,帶著股暖意,說話時已成習慣似的總拖著淙淙流淌的緩慢尾音,極富磁性,像慵懶的貓兒漫不經心地在人耳根子邊掃動尾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又或是太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了,哪裡有點兒怪怪的。
不甚清透,含著一股略微渾濁的厚重。
陽樰轉過身。
「衛捷哥哥,」她清清脆脆地喚了一聲,下一秒就吐出舌頭,表情誇張得像要嘔吐,「嘔。」
衛捷:「……」
小姑娘步履輕快地走遠,衛捷看著那根甩動得如勝利者般得意的馬尾,輕輕低笑,摸了根煙出來,點燃。
煙霧茫茫,他的目光穿過白煙,始終追隨著那道嬌小靈動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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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樰敲開隔壁家門的時候,恰逢衛書莞拿著個保溫杯和一盒葯出來。
陽樰甜笑著叫人:「衛阿姨。」
衛書莞露出了溫婉的笑容,柔聲道:「小樰來了,先進去坐會兒吧。」
「不了,我來送點東西。」陽樰把精巧的小購物袋遞過去,看了看她手上的保溫杯和葯,關心了一句,「阿姨,你生病了啊?」
「是你衛捷哥。」衛書莞搖搖頭,嘆氣道,「這麼大人了還不懂得照顧照顧自己,大半夜的下了飛機也不加件衣服,這不就一路吹冷風回來吹得感冒了嗎。」
陽樰一愣。
難怪,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兒不自然。原來是因為感冒,起了鼻音。
——不過,跟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陽樰搭了聲腔,沒再說多餘的話。
衛書莞急著給兒子送葯,把香水擱在了玄關旁邊的鞋柜上,邊換鞋邊對陽樰說:「小樰,進去坐吧,別聽你媽說什麼要你幫忙,哪兒有那麼多忙要你幫啊,在阿姨家玩兒就是了。中午想吃什麼?我等下去買。」
衛書莞是大家閨秀,又是個畫家,行為舉止和談吐都溫婉親切,優雅大方,和齊女士是兩個極端。一水一火,卻成了最親密的好姐妹。
陽樰挽著女人的手臂,親昵地撒嬌:「不用了阿姨,你做什麼我都愛吃。不過我還得回去趕稿子呢,飯點再來。」
她這麼說,衛書莞也不強留,拍拍她的小手,讓她注意休息。
陽樰乖巧地應著,走下門口的三格小台階就和衛書莞分開了,步履輕快地回家。
轉身時,不經意地瞥了小道對面一眼。
衛捷不在門口,又進屋去了。
上一次見到衛捷,是在四年前的春節假期。當時她剛上大一,他出國第一年,還有空能回來過個年。後來他越來越來忙,分身乏術,甚至回國過年的空都沒有。
四年,陽樰沒有見過他一面。最多,碰上他和衛書莞聯繫,無處閃躲地聽了兩耳朵他的聲音。
然後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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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稿子的時候陽樰一直不自覺地在走神。
電腦屏幕上的文字刪刪改改,怎麼都讀不通順。
臨近中午,樓下鬧騰的搬家聲終於消停了。
運送傢具的大卡車如來時一樣轟轟作響地開走,聲音逐漸遠去。
沒多久,衛書莞打電話叫她過去吃飯。
陽樰看著文檔上一上午沒什麼進度變化的待修改稿子,氣惱地咬了咬下唇,啪地一下把電腦合上。
四年前他走得瀟洒,現在倒跟失憶了一樣對那個晚上半字不提。
還許久未見,打招呼?
她沒打爆他腦殼就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