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025
全程只徐璐一個人在叨叨,季雲喜不聲不響, 偶爾簡短的應幾個字, 林進荷氣鼓鼓像只小□□似的坐副駕上,不動聲色的觀察開車的男人, 又看看自己那極力討好人家的老媽。
怎麼感覺怪怪的。
她媽媽以前明明不這樣。
以前的她只要見到稍微年輕點她喊「叔叔」的男人,都早把頭埋成鵪鶉了,更別說還能侃侃而談。
而且,這個大老闆看她媽的眼神, 她不喜歡。
十歲的她還說不出哪裡不對勁, 就像她本來很喜歡的只能被她一人擁有的東西, 突然別人也開始感興趣起來,讓她特別想把這樣好東西捂懷裡, 捂得緊緊的。
直到下車, 徐璐都沒想明白進荷不對勁的原因。
「在學校別省, 來,這是給你的零花錢,想吃啥吃啥, 每頓一定要有肉, 聽到沒?」她輕輕揉小姑娘的腦袋,從懷裡掏出五塊錢遞給她。
「不要, 我不吃零嘴。」她倔強著不肯收。
她知道她媽的錢都是去山上挖葯挖來的, 大半夜的一個人, 悄悄咪咪的去, 不知道多害怕呢。天氣冷了, 大半夜的上山不知道要喝多少冷風。
徐璐只得哄她:「乖乖聽話,不吃也裝著,不定什麼時候就用上了呢。」她也是學生,最清楚學生的花銷,尤其是初中生,買輔導書作文書啥的,都得花錢。
小姑娘錢是收下了,人但卻不肯走。「媽快回去吧,天快黑了。」
眼睛就緊緊盯著她上了大老闆的車,還坐在他旁邊,看來她是阻攔得了一時,阻攔不了一世啊……心裡說不出的不爽。
就像……明明保護(隱藏)得挺好一顆好白菜,即將要被那什麼給拱了。她已經感覺到豬拱嘴在白菜地的邊緣不斷試探了。
讓她有種隱隱的不安全的感覺,似乎就是語文課本上說的「危機感」。
不行,她一定會保護自己最最心愛,最最珍貴的大白菜!小姑娘不動聲色的看著他們,袖子里的小手卻悄悄握成拳頭。
車子開出去一段,徐璐才想起來人家是來辦事的,自己這趟順風車應該到此結束了。遂笑道:「麻煩您了季老闆,把我放這兒就行。」
這裡剛巧是汽車站門口,她看到有輛拖拉機正準備走,上頭還站了幾個人,看方嚮應該就是去連安鄉,如果跑得快的話應該能追上。
她趕緊急著開車門。
季雲喜凶道:「坐好!」
徐璐還沒反應過來,他突然踩了一腳油門,直接超過那輛拖拉機。
「好好好,我不亂動,您開慢點,我不急。」徐璐害怕得要死,他那邊險些擦到人家拖拉機車廂上。上輩子的經驗告訴她,千萬別和什麼大貨車小貨車拖拉機的硬搶,否則吃虧的永遠只有自己。
太陽已經落山了,只留一點點微弱的餘暉,把天邊照得一片火紅。車窗沒關嚴,車速慢下來,耳邊的風聲也慢慢的不那麼刺耳了。徐璐低頭才看見安全帶沒系,趕緊系起來。
又提醒身旁的男人。
「季老闆,把安全帶系一下的好。」
男人用眼角餘光看著她,說這話的時候極其自然嫻熟,就像每天吃飯喝水一樣習以為常。他自詡也算老司機了,雖然知道系安全帶的重要性,但路上大多數時候都沒車,所以也常常想不起來要系。
她一個農村婦女,是怎麼知道的?
想到,他就問:「你……」話將要出口,立馬轉個彎,變成「要回家嗎?」
「對啊,麻煩季老闆了,我的背簍還在衛生院寄存著呢,待會兒幫我放那兒就行。」剛才不好意思把背簍放人家小轎車上,臨時寄存一下。
見他不置可否,徐璐就當他答應了,又道:「明天去村裡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豬,買一頭作年豬……到時候您和劉秘書可一定要賞光,來嘗嘗咱們農家自己養的豬肉。」比外頭買的香多了。
「我知道。」
「哦?知道什麼?」她完全跟不上他的調調,自己說了那麼多話,誰知道他這三個字回應的是哪一句。
「我家以前也養過。」車速慢下來,他的視線微微往遠處看了一眼。
現在這些山上哪些地方長什麼豬草,哪些地方長的豬草豬吃了不長膘,哪些豬草母豬不能吃,他都看一眼就知道。
畢竟,小時候家裡沒有姐妹,找豬草全是他一個人的活。有一年養了兩頭特別能吃,還不放學他就在發愁今天要去哪兒找豬草。所以,沒能好好讀書也是有原因的,就這樣心繫家豬,整天只尋思上哪兒找豬草的孩子……怎麼可能學得好?
更別說還考大學了……也不對,後期不是學不進去,是他自個兒不想學了。
「季老闆還養過豬?是什麼時候?」徐璐來了興趣,雖然絕大多數煤老闆都是白手起家的暴發戶,但她很多時候都無法把季雲喜跟「暴發戶」劃上等號。
他脖子上沒手指粗的金鏈子,相反,襯衣扣子一直扣得挺高,一絲不苟,根本就不像袒胸露乳的煤老闆。
而且,他那麼修長乾淨的手指,那麼俊朗的眉毛,還有不怒而威的氣勢,活脫脫就是個霸總文男主角啊。
徐璐不由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爪子,又干又粗,不看臉的話真跟男人沒區別。跟他比起來,她更像養過豬的。
季雲喜自然也看到她的小動作了,尤其是她指尖上厚實而粗糙的皮膚,觸上去一定又硬又僵吧?
一個人拉扯三個孩子,生活在她十指上留下了冷酷的印記……就像他母親一樣。
曾經,在他小時候,不記得是幾歲的時候,母親的手也曾白皙柔軟過。因她跟著外公學到一手裁縫本事,當年在城裡那可是幫有錢人洋小姐裁旗袍的。後來嫁到村裡,淪落到幫生產隊踩縫紉機,干農活的機會不多,倒是保養得不錯。
後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一樣了呢?
母親十九歲就嫁給老頭,生了兩個兒子,直到他們都七八歲了,才懷上第三個孩子。家裡老太太病了,掙工分的人手不夠,於是,懷孕八個多月的母親被老頭叫去田裡幹活。
還沒下公分,肚子就發作起來,但老頭不讓走,說是再堅持一會兒就到點了。
世上的事,吃飯可以等,喝水可以等,撒尿拉屎可以等,唯獨生孩子卻等不了。孩子的降生不是母親多憋幾口氣就能阻攔住的。
第三個孩子就是出生在下公分的路上。
村裡男男女女把母親圍在路正中央,半個小時不到的時間,孩子就呱呱墜地了,最後臍帶是用剛割過蒿草的鐮刀割斷的。
後來,第三個孩子被取名為「路生」。顧名思義,路上生的。
小路生特別怕村裡人叫他這名字,村裡孩子不論比他大的,還是比他小的,都喜歡拿這名字取笑他。邊跑邊叫「路生」,再從地上撿牛屎打他,罵「你是不要臉的路生」。
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母親的九死一生,會變成「不要臉」。
小路生實在忍無可忍,重重推了取笑的孩子一把。家長當晚就找到家裡去,揪著他的衣領張牙舞爪:「臭小子你怎麼從你媽肚子里爬出來我都見過,我兒子還輪不到你個路上生的雜碎欺負!」
或者「當時撿起你就像撿一坨牛屎一樣,你怎麼敢動我兒子?」
路生爸爸就在旁邊站著不言不語,彷彿這個孩子不是他的。路生的兩個哥哥還在添油加醋做鬼臉,說他被打是活該,「不就叫你一聲嘛,至於那麼激動?」
只有路生母親紅著眼求人家別打她的孩子,千錯萬錯都是她的孩子錯,她私底下會好好教,好好打,好好罵。
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候,母親不再幫生產隊踩縫紉機,她開始像別的婦女一樣,冬天在冷得徹骨的河水裡洗衣服,夏天中午太陽最大的時候在地里給烤煙一瓢一瓢的澆水。
村裡孩子要麼不敢跟他玩,要麼他不敢跟人家玩,與其一個人窩牆角,母親就把他帶在身邊,走哪兒帶哪兒去。
小路生曾在旁邊親眼見過,覺著母親滴下的汗水都比桶里的水多……以至於,二十多年後的他依然有種錯覺,彷彿天底下所有的香煙都是由一株株被汗水澆灌的烤煙捲成的。
所以,他從不抽煙。
本來,在小路生的眼裡,「路生」本來只是一個普通的名字。或許還因為每次母親叫起來都莫名帶了股甜甜的味道,可能是每次叫名字的時候都是要給他東西吃,要哄他睡覺。
譬如,「路生,快過來睡覺覺,不許再玩了。你洗腳了沒有?等著我給你燒水。」
但被他們不懷好意的叫喚后,他居然漸漸覺出這兩個字的恥辱來,彷彿一杯甜絲絲的蜂蜜水,張三一口,李四一口,王二麻子一口……一人一口的往裡頭吐口水,直到他再想起蜂蜜水的時候,腦海里已經沒有甜味,而是滿滿的惡意與噁心。
他不知道,小路生的名字,本該寄予美好期許的名字,是被誰毀掉的。
他只知道,他就是那個路生。
上頭兩個哥哥,一個叫季雲貴,一個叫季雲強,到他,就變成季路生了。
成年後,他非常,十分介意再被叫這個名字,曾無數次罵過「這該死的路生」。後來,自己跑出來后,他一鼓作氣把名字也改了,他們不讓自己跟著叫季雲某,他偏要!
而且,他還要成為得全世界喜愛的人,他要叫季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