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安佩怒氣沖沖地來找石青臨。
一把推開眼前的門,她張口就問:「這下你選出滿意的了?」
石青臨疊著腿坐在沙發里,視線從電腦屏幕上移開,靠上椅背,搖頭:「沒有。」
屏幕上掛著比賽頁面,將近萬份圖片,早就被刪選過一遍,能到他眼前的都是被認定為精品的作品,在網路上的投票也是最高的一批。
他剛才看了幾個小時,沒有遺漏一點細節。
可惜,毫無波瀾。
還是時間太短了,否則偌大的互聯網上不可能網羅不到人才。
到了這時候,他只有給比賽一個結果,然後退而求其次選個勉強可用的,或者就是全部作廢。
安佩嚷道:「我就知道!我早說過這個方案一周時間太趕,按你說的能快就快,這下好了,沒選出能用的不說,還被人寫信來罵了一頓!」
「是么?」石青臨笑一下:「怎麼罵的,叫你這麼生氣?」
「意見欄里,你自己去看!」安佩是真生氣,臉都漲紅了。
她都這麼說了,石青臨只好去看一眼,手搭上滑鼠移了一下,點開官網的意見欄。
官方意見欄是直接投向他這兒的,由安佩經手之後把有用的意見反饋給他,這是慣例,很久沒有什麼有用的意見反饋上來了,今天居然來了個罵人的,也算是別開生面了。
果然,真有洋洋洒洒的一大通。
石青臨粗略一覽,對方罵了排名高的幾幅畫不說,還罵了遊戲官方。
沒有常識,沒有真心,嘩眾取寵,沽名釣譽。
不僅如此,用詞還極其不客氣,哪怕看起來理由充分,條理清楚,一通添油加醋之後也變得尖利刺耳,就差說官方是社會敗類了。
他不自覺地眯了一下眼:「看來這人對我很不滿啊。」
「他懂什麼呀!」安佩想想就來氣:「他以為做個遊戲就跟他在鍵盤上敲敲字一樣簡單啊,張口就來,真不怕閃了舌頭!當自己是誰啊就敢這麼罵人!氣死我了!」
何止是生氣,她更覺得不值。且不說石青臨每天沒日沒夜地工作,就連她都忙得分.身乏術,比賽這個方案趕是事實,可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如今又是白忙一場已經焦頭爛額,偏偏這當口還被人指著鼻子罵了一頓,什麼怨氣都給勾出來了。
可石青臨居然一個字一個字地把這通篇的指責都看完了,滑鼠一直拖到最後,忽而一頓。
安佩說:「真不知道為什麼,我看過這麼多意見,難聽的話也聽了不少,就看這人特不順眼,怎麼就那麼自以為是、張牙舞爪的呢!」
石青臨忽然輕笑一聲。
她頓時更氣了:「你還笑得出來?」
石青臨抬起頭:「你看到最後了嗎?」
「什麼最後?」
電腦屏幕被他的手一撥,轉向安佩。
一張照片映入眼帘,在畫板上,又似在牆壁上,古樸的赭映著寧靜的灰,綵衣飄帶,雲鬢霞飛,形象斑駁安靜,色彩卻似隱隱流動。
安佩一愣:「這是壁畫?哪兒來的?」
「附件里的。」石青臨眉眼舒展,似笑非笑:「我看他不光是要罵我們,更是要引起我們的注意。」
「……」
石青臨把屏幕撥回來又看一遍,臉上笑一斂,站起來說:「馬上查他的賬號。」
安佩雖不情願,但聽他語氣認真,還是立刻走過去坐下,調出意見欄里的來信人。
要在《劍飛天》的官網留言必須要登錄相應賬號,都是跟遊戲互通的。安佩本還以為要發給相關的同事去查,多少是要費點事兒的,沒想到一點出那個名字就覺得分外眼熟,嘴裡「咦」了一聲,想了幾秒,伸手去口袋裡掏手機。
很快她就翻出微信聊天記錄,又看看屏幕,再三比對,眼睛都瞪大了一圈:「什麼鬼啊,這不是方阮的賬號嗎!」
※※※
塗南左右各提著一隻大行李箱上樓。
她住的房子比較舊,也不是小高層,連個電梯也沒有,天氣太熱,好不容易到了屋門前,人早已是汗流浹背。
門上還貼著去年的對聯,上次走的時候恰好是臘月,她連春節也沒在家過。
塗南掏出鑰匙開門,手下一擰,鎖就開了。
她不禁停頓一下,她爸臨走的時候怎麼都不給她把門鎖嚴實?
僅僅是這幾秒間的停頓,她再看這扇門時已覺出不對,手握在門把上站了很久,直到樓道里悶熱的空氣又在她身上蒸出一層汗,才終於下定決心一般推開了門。
屋子裡靜悄悄的,光從窗戶外面照進來,拖到沙發邊上,變成了一小灘的昏白。
塗南放下行李箱,眼睛看著沙發上坐著的人。
隔了幾步遠,彼此對視著。
終於,還是她先開口喚了一聲:「爸。」
塗庚山不知坐了多久,聽到這一聲才動了,從沙發上站起來問:「塗南,你從哪兒來?」
「……」塗南喉嚨動一下,不答。
塗庚山朝她走近兩步:「說話!你是從哪兒回來的?」
音調高了,語氣也變了。
塗南抿了抿唇,嘴邊似有似無地笑了一下:「您肯定都知道了,又何必再問呢。」
不知道又怎麼會在這裡守株待兔。
塗庚山死死地盯著她,鼻間的呼吸一下就沉了,胸膛都起伏起來:「那我問你,你是不是把壁畫給畫錯了?」
塗南眼神飄一下:「是。」
「你還從徐懷的臨摹組裡退了?」
「對。」
突兀的一聲響,從耳根處炸裂到腦海。
塗南臉歪在一邊,半張臉一陣麻木,而後才一絲一縷蔓延出火辣辣的痛感。
慢慢轉回頭來,塗庚山的那隻手還沒放下去。
「你忘了當初是怎麼進徐懷組裡的了是吧!好不容易跟在人家身邊,沒有學到一點好,畫錯了還有臉躲起來!」塗庚山喘著氣瞪著她:「虧你方阿姨還說見到了你是幻覺,要不是我託人聯繫上了徐懷,你還想瞞我一輩子了!」
塗南耳朵里嗡嗡作響,舔一下嘴角,似乎破了,她的眼神也涼了:「我瞞你不就因為你這樣?」
塗庚山手臂又是一抬,卻沒能落下來。
幾根手指牢牢扣著他的手腕,塗南說:「爸,我已經二十六了。」
「所以呢,我不能教訓你了是吧?」
「能,不過我應該會反抗。」
塗庚山臉色鐵青,一瞬間空氣似凝成了漿。
「行啊,你現在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行啊,行啊……」他冷笑兩聲,一把掙開手,呼吸更重:「你既然敢離組,也就是要離了壁畫了,我跟你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說完踱了幾步,摔門而出。
塗南站著一動不動,幾秒之後,拖著腳步走進洗手間。
口袋裡手機在響,她一手拿起來放在耳邊,一手去擰水龍頭。
方阮在電話那頭喊:「喂,塗南!你爸還沒走!我剛從我媽那兒聽到的,你還沒到家吧?喂?喂?哎算了,我還是過來找你吧!你等我啊!」
塗南恍若未聞,一手抄了水往臉上抹,抹了幾下,抬頭看一眼鏡子,瞧見一臉的水滴淋漓,自嘲地扯一下嘴角。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的運氣,左右逃脫不掉,回來迎接她的竟是親生父親的一記掌摑。
她又從洗手間走回客廳,一直走到那隻黃色的行李箱前,仔細看了兩眼,忽而一把提起來就出了門。
※※※
前面就是方阮的網咖。
石青臨從車裡下來,低頭看一眼手錶,已經快要晚上十點。
本來想早點出來,無奈還是事情太多,一拖就到了這個時候。
來這裡之前安佩推斷說方阮不可能會畫壁畫,畢竟上次去靈曇寺時他一問三不知,還不如那個塗南,明顯就是不懂門道的。何況天天跟她聊天也從沒見他提到過一次,像他那種愛顯擺的人,要是真有這個技能,早就吹上天了。
不過她倒是明白了那一通「意見」為什麼會那麼招她恨了,畢竟除了他方阮誰還能嘴賤成那樣!
石青臨自己也不信,但既然是方阮的賬號發的,就不可能和他無關。
入了夜,一路華燈,道路四周都被照得黃亮。
穿過馬路,已到門前,他才發現網咖今天居然沒亮燈牌,甚至連門都沒開。
還真是不巧。
石青臨剛要轉身,餘光忽然掃到什麼,倏然又看回去。
網咖門口的那堵牆不知何時已經變了模樣。
他快走兩步,看清了上面一片迷離斑斕的色彩,容納著紛雜各異的線條,似一張恢弘的巨幕。
巨幕下蹲著一個人,正背對著他,輕輕動著手臂,身邊一隻敞開的行李箱,裡面一片凌亂,顏料、礦泉水、調色盤,甚至擺到了地上,另一頭堆了一堆的空啤酒罐。
石青臨走至跟前,眼神動了動:「塗南?」
是塗南,又似乎並不是。
她蹲在眼前,齊肩的頭髮束成一尾,襯衫脫了扔在一邊,身上只穿了件黑色弔帶衫,裹著纖瘦的肩背,頸邊一層細密的汗。
手臂一揮,一筆顏色填了上去,塗南聽到了聲音,回頭看一眼,滿眼的迷離。
她此刻意識混沌,彷彿什麼也看不分明,只覺得眼前那人個高挺拔,生了張惑人心智的臉,其他全然不在乎,脫口就問:「你是誰?」
石青臨說:「喝得我都不認識了?」
塗南轉過頭去,不搭不理。
石青臨還是頭一回見她這樣,又看一眼周圍,心裡隱約察覺到了什麼:「塗南,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塗南低頭呢喃一句,冷笑一聲:「我十惡不赦……」
壁畫毀了她只求重摹,離了那個人渣也不想再有瓜葛,即使這樣,也是十惡不赦。
她站起來,搖搖晃晃。
石青臨及時伸手,一把握住她手腕。
「你醉了。」
塗南晃了一下,終是穩穩地站住了,她感覺身上有地方很疼,可又說不上來哪兒疼,筆叼在嘴裡,手去摸臉,嘶一聲,記了起來。
對了,是這兒疼。
但是為什麼疼,卻又好像記不清了。
「塗南。」
這一聲撥雲散霧,塗南抬頭看眼前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她拿下嘴裡的筆說:「我沒醉,我知道你是誰。」
說完一折身,把手裡的筆伸進到腳邊,用力一蘸,起身時踉蹌兩步,所幸一隻手腕還被握著。
她捏著筆,在他抓著她的那隻手上畫過去。
「這就是你……」
石青臨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從虎口到手腕甚至衣袖,都沾了濃厚的一筆顏色。
是石青。
路燈昏暗,那顏色也昏暗,忽而一暈,虎口溫熱。
他抬頭,手已被掙開,只看到塗南半張腫得老高的臉和一雙泛紅的眼。
可她已經轉過頭去,若無其事,一筆繪在牆上。
石青臨抵住牙關,心潮未平,眼神慢慢落到牆上。
粗黑的是壯闊,灰白的是冷靜,湛藍的是深邃,這原來是她構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