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番外之閣老的煩惱(二)
訂閱比例≥80%可正常閱讀, 否則需等三天, 補足比例可立即閱讀
沈惟欽是陸家三房的表親,三老爺萬沒想到沈惟欽會在入京后不久就來拜訪, 正要叫自己兩個兒子去伴客,卻見沈惟欽突然起身,提出要陸修業帶他出去走走, 三老爺只好派了陸修業去。
沈惟欽出了中堂,在陸修業的帶領下去了後頭新葺的園子。
沈惟欽眸中的困惑之色越發深濃。
兩月前,他從混沌中醒來。據腦海涌流的記憶來看,他是楚王庶孫,武陵王的異母弟弟, 已被授了鎮國將軍,當時正重病昏死。這具身體不知昏睡了多久,他醒來后羸弱不已, 養了好一陣子才轉好。養好了病, 他就與母親李氏赴京, 跟左家議親。
但他心中總有個模糊的念頭,他並不是沈惟欽,真正的沈惟欽已在那場大病中身死, 他只是因緣際會下接替了沈惟欽的軀殼而已。
因為他腦中還殘存另一份記憶, 一份與沈惟欽全不相干的記憶。那記憶里只有學識部分是明晰的, 旁的都太過稀薄, 他一時無法拼湊。
在先前入京途中無意間瞧見陸聽溪時, 他一顆心竟驟然緊縮。眼下來到陸家, 那種詭譎怪誕的錯亂感再度襲上心頭。
他似乎丟失了一段至關重要的記憶——這一認知令他格外躁鬱。
陸修業也是滿心疑惑。他聽聞沈惟欽性喜招貓逗狗,以為是個學業荒疏的,但他方才與之一番攀談,卻覺這人倒似學問極好。
陸修業一面感喟傳言不可信,一面跟沈惟欽搭話:「那日途中相遇,是給我那伴讀掃墓歸來,又另有旁事,敘禮匆匆,您莫見怪。」
他見沈惟欽只是出神,又掏出邱先生那道題面給沈惟欽看:「您受累,看看這題目可會解?」
原也只是隨口一試,卻不曾想,沈惟欽看罷后,只略一頓,點頭道會。
沈惟欽自己也覺不可思議。原本的沈惟欽讀書上頭確實稀鬆,這份關於學識的記憶顯然是不屬於沈惟欽的。不過他原就不打算偽飾成原來的沈惟欽,只將自己的變化推諸大病上頭便是。
陸修業喜出望外,問過解法,道了謝。待送走沈惟欽,徑去尋妹妹。
「我特地讓他解得淺些,妹妹仔細琢磨琢磨措辭,屆時就能瞞天過海了,他不會告訴邱先生的。」
陸聽溪搖頭:「邱先生出題時就已料到我們單憑自己解不出,我說這是我想出的未免太假,邱先生不會信。邱先生特出難題,不過是想讓我們受點難為而已。先生說解不出要罰抄《論語》,但多久抄完,他老人家可沒說,若是三月抄完,那便輕省得很。」
「之所以不把話說死,是因要看了我們屆時交上的功課再做定奪。說不得我將旁人的答法佔為己有,邱先生會罰得更狠——我也不會做這等竊取他人智識之事。」
陸修業一拍腦門,他怎就沒想到這些。
「不論如何,你總算能交差了,」陸修業見妹妹這裡的點心一如既往的新鮮別緻,食指大動,隨手拈起一塊塞進嘴裡,「若是沈安還在,哪有這麼些麻煩,直接問他便是。」
沈安當年本只是個街面上流浪的乞兒。說是乞兒,也干坑蒙拐騙的勾當,就是個混子。有一回犯到他們兄妹手上,他本要將之綁了送官,誰知這廝不過八-九歲的模樣,竟油滑得很,衝到他妹妹跟前撲通一聲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淚哭慘,並表示自己往後一定痛改前非,端正做人。
他妹妹那時才五歲,最是好騙,一時可憐他,非但讓他將之放了,還給了人家十兩銀子。結果不出半年,他們再度遇見了這個混子。
此時的沈安卻是奄奄一息。他滿身血污,趴在陸家的馬車前,求他們救他。他知這混子不會輕易改過,果然,打聽到沈安是因為順了人家幾個包子才被打成這樣。他對這混子嗤之以鼻,命人將之攆走。
沈安故技重施,癱在他妹妹跟前淚流成河,哭得撕心裂肺,聲聲喚著「善心的小姐」,求她大發慈悲。
他妹妹盯了沈安片刻,問他好手好腳的,為何不尋個正經營生,非要做雞鳴狗盜之輩。
沈安見這回哭慘不奏效,索性不裝了,抬頭譏誚道:「大小姐,您是說『何不食肉糜』么?」
他當時還覺著新鮮,合著這還是個有學問的混子,還知道晉惠帝那典故。
沈安傷得極重,此刻變了臉,凶相畢露,竟生生透出一股子陰狠勁兒,與方才判若兩人。他激言挖苦他們兄妹一番,擺出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模樣。
他妹妹卻突然提出可在陸府給沈安找個差事,問沈安是否願意去陸府當差。
他至今都記得他這玉人兒似的妹妹綳著小臉,用甜甜糯糯的嗓音認真說:「我要證明給你瞧,你說的是歪理,你能用正經活計養活自己。不過我會著人看著你,若你到了我家再敢行不軌之事,我就把你綁了送衙門,你往後就住牢里,一輩子別想出來。我說到做到。」
隨後沈安去了陸家前院,做些雜活兒。他自稱自記事起就沒名字,沈安這名字還是他妹妹取的。本是要賜他陸姓的,但沈安不願。
後來沈安做了他的書童,再後頭,妹妹無意間發現沈安耳濡目染下,學問竟比他的還好,就稟了父親,讓沈安也一道聽先生授課,做了他的伴讀。沈安未簽賣身契,為讓他能參加科考,對外只說是陸家一個遠房親戚。沈安先前已得了秀才的科名,今年本是要下場考秋闈,先生也說他但凡考了就必中,卻不曾想竟就這樣死了。
陸修業曾經極不待見沈安,總擔心他故態復萌,但沈安到了陸家后竟當真改邪歸正,最終還為救他妹妹死了。
那樣的罔顧生死,那樣的鮮血淋漓。
也是個知恩的。
陸聽溪聽他提起沈安,嘆息一聲,又囑咐他好生招待沈惟欽:「這位沈公子雖不得楚王歡心,但楚王一系子息單薄,指不定沈惟欽能有大造化。」她不好徑直告訴兄長沈惟欽將來很可能成為楚王府世孫,承襲楚王的爵位。
陸修業點頭道知道,又揶揄道:「妹妹既這般想,先前怎沒饒過左姑娘?那位可是沈惟欽未來的未婚妻。」
陸聽溪不以為意:「沈惟欽若是個不講理的,有左嬋在,不論我如何對她,他對我都沒好臉。再說,我從不是個會吃虧的性子。」
交功課的日子和謝思言定下的日子衝突了,但陸聽溪不好再度告假,橫豎是未時正見面,下午不必去學里。
但她出門前被陸聽惠攔住了。
「你究竟是自何處得的解題之法?」
陸聽惠不可置信地盯著堂妹。她這堂妹昨日根本沒出門,究竟問的誰?
她本以為今日陸聽溪要和她一起倒霉,誰知陸聽溪竟不慌不忙交了一篇詞翰雙工的文章上去,說是請教了旁人後做的,邱先生連連點頭,非但贊她文章做得好,還對於她的誠篤讚不絕口,讓她們都要以之為楷模。
她卻因沒能交出功課,不僅新賬舊賬一起算,還被勒令在半月內將謄抄好的整部《論語》交上來,否則另有懲罰。
陸聽惠只覺眼前一黑。她於練字上多有懈弛,若是規整的小楷,一個時辰最多也就寫一百多個,而整部《論語》一萬多字……
她這半月怕是不必睡了。
陸聽溪笑嘻嘻道:「二姐再送兩盒酥油蚫螺,我便告訴二姐。」
陸聽惠險些氣個倒仰。
正是春和景明的時節,桃花開得爛漫。
陸聽溪想法子甩開僕婦,一路小跑到陶然亭時,卻見林巒涼亭間不見一人。謝思言極其自律,按說不會晚到。
茫然四顧之際,忽覺頭上一道大力襲來。
陸聽溪悚然一驚,扭頭就見謝思言長身立在她身後,正若無其事收回手。
陸聽溪跟他敘了禮,小聲自語:「莫不是想把我按到地里滅口。」
「滅口?你是說你把我褲子……」
陸聽溪恨不能堵了他的嘴,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是說你掉水裡那件事。」
謝思言徑直越過她往亭子去:「說了很多回了,我那是看書看入迷了才掉下去的。」
陸聽溪才不信。
也是多年前的舊事了。她跟謝思言熟稔之後,有一回,她一時興起,去城外湖裡摘蓮蓬。小舟晃蕩到湖心時,扭頭見有個半大少年正倚在水榭欄杆上看書,定睛一瞧,發現竟是謝思言,當即隔著一汪湖水和他打招呼。
謝思言抬頭看到碧波春水中央的她,一怔,盯著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才頷首回應。
她回頭繼續摘蓮子。正在興頭上,卻聽身後撲通一道墜水聲,驚而回首,就看見方才還好端端立在水榭里的少年竟掉進了水裡。謝思言所學甚博,泅水是早就會了的,不等她讓人划船去救人,他就自己爬上了岸。
她再仔細一瞧,少年方才側倚著的欄杆居然斷了。
她跑過去見他無事,笑嘻嘻問他是不是垂涎於她新摘的蓮子,看得入神才掉下去的。他說是欄杆年久失修,自己看書專註過甚,未留意到那欄杆鬆動,這才落水的,說罷扭頭就走。
陸聽溪覺得他八成是用看書入神來遮掩自己落水這件尷尬事。
最初不熟時,她覺著他這人極其冷漠,後來她幫過他一回后,熟稔起來,又發現他有時還不講理。譬如有一次元宵燈會,她偶遇一表兄,那表兄給她補贈伴手禮,她正跟人家道謝,謝思言突然冒出來,三言兩語把人家譏走,又趁著人多,拎小雞似的把她拎走,劈手奪過她的匣子,打開看了,冷笑一聲,說這禮太寒磣了,捏著匣子就走了。
諸如此類的事數不勝數。
聽了陸聽溪這三日的觀察所得,又問了陸家近來狀況,謝思言道:「你祖父失蹤的直接因由是劉氏的走口。若非如此,你祖父不會這麼快出事。劉氏雖是無意間推波助瀾,但卻是撇不清的。對方還缺一封你祖父的信,劉氏興許會被人威脅去偷取。一旦對方得手,就有些麻煩。」
「為今之計,當揭露劉氏行徑。據我查探分析,對方會在幾日後的上巳節與劉氏見面,交代竊信之事。屆時你依我交代,引太夫人去看便是。」
他微調坐姿,慢敲石桌:「上巳正是花明柳媚的時節,屆時山花遍開,景色大好……正宜游春。那天男女皆出門踏青飲宴,你須與我一道,一定記得作速過來。」
陸聽溪點頭。謝思言果然思慮周到,上巳人多,確易生變。倒辛苦他跑一趟。
她思緒又轉。
陸家的轉機快來了。上巳節前後,孫大人就會出面斡旋陸家之事。江廓若是打算冒領功勞,那時興許就有苗頭了,她可以順道讓江廓露出狐狸尾巴。
再者,那個暗保陸家的人既已出手,就有跡可循,她可以開始探查了。
見對面的小姑娘走神,謝思言皺眉,問她在想甚。
陸聽溪掩飾幾句,見謝思言不信,又說起先前邱先生給她出題、沈惟欽解題之事。
本只為岔題,卻見謝思言面色瞬時陰了下來。
陸聽溪亦覺泰興公主此舉甚狂。國朝公主活得尚不如小吏之女舒坦,宗室女眷又不得干政,她竟插手此事,也不怕授人以柄。
他低囑幾句,楊順領命而去。
「可是有事問我?」謝思言回身看向乖巧立著的小姑娘。
「世子英明。」
謝思言聽她又喚他「世子」,道:「你總這般稱呼,我倒有些不慣。你從前如何喚我來著?」
陸聽溪一凜,以為他要跟她算舊賬,岔題道:「世子若暫不欲說旁事,不如先計議繼后之事。」
少女嗓音嬌軟,男人卻被她這連聲的「世子」喚得沉了臉,瞥了眼始終與他保持距離的少女,面色更沉,重新坐回石台:「繼后之事不急,先將眼前這件辦妥。」
「你要問何事……」
他聲音愈來愈低,又兼有風,陸聽溪支棱起耳朵也難以聽清,不自覺步步靠近。等終於能夠聽清,已是立在他身前兩步處。
陸聽溪驚詫望他,這是腎虛嗎?
她提了他那封回信,問上策是甚。
「上策便是讓順昌伯那邊回絕孔綸,陸家不沾手。橫豎如今議親之事只在私下,知曉之人不多,孔綸攬事不成,臉上無光,更會囑人守口如瓶。這整樁事做下來,對陸家絲毫無損。」
「至若如何讓順昌伯府那邊回絕孔綸,我方才忽然想到個主意,」謝思言話鋒陡轉,「你為何不想讓陸家結這門親?」
陸聽溪自然不能說主要是因著一個夢,只道是陸聽怡已有了心儀之人。
謝思言眸光一轉:「崔鴻赫?」
陸聽溪一驚:「世子怎知?」
「已有心儀之人卻遲遲沒個動靜,大抵只有一個緣由,便是家世不匹。陸聽怡一個閨秀,見的男人不多,範疇有限。諸親之中,陸家常往來的多是家世相差不遠的;世交之中,才貌雙全的適齡未婚子弟也是有數的,再兼家世尷尬,崔鴻赫最符。」
謝思言一貫絕頂聰明,但有一點,陸聽溪覺著不可思議,謝家與崔家並無往來,崔鴻赫也並非聲名鵲起的大才,她又是臨時提起,他是如何知道崔鴻赫的詳明景況的?
男人掃一眼便知少女在想甚:「我前幾日已到韋弦書院就學,崔鴻赫是我的同窗。」
他見少女欲言又止,傾身:「想說什麼?」
少女輕抿唇角:「世子念書辛勞,還當多多休息,妥善飲食……」
男人嘴角漸漸勾起一抹極淺的笑:「好。」
他面上鮮見笑,莞爾之下,如堅冰初融,晃了人眼。
可陸聽溪的話還沒說完,她是想說,讓他好生保重身子,要不下回說話再有氣無力的,她聽不清太難受……
兩人說著話,楊順折返,跟謝思言附耳道:「小的查著了,泰興公主那頭的人從順天府衙門出來后,轉去公主府復命。不多時,泰興公主又差人出去送信,這回是送到……景豐衚衕,沈惟欽如今落腳的那處宅子。」
楊順稟事時略有遲疑,泰興公主和沈惟欽雖同為宗室,但卻是八竿子打不著的,泰興公主給沈惟欽送信做甚?
謝思言忽問:「沈惟欽前幾日可是進了一趟宮?」
楊順點頭稱是。
謝思言面現瞭然之色,將書卷遞與一旁的書童,說自己要去一趟公主府,讓陸聽溪暫歸家去。
陸聽溪卻是不肯,第二樣證據眼看著就要到手,卻出了岔子,祖父歸期在即,她回家也是惦記著這事。況且,謝思言的上策並未說完。
「我在此等世子的消息。」她仰起腦袋看他。
謝思言見小姑娘眼巴巴瞅著他,略思忖,道:「要不你隨我一道過去。」
公主府里,泰興公主正倚在美人榻上,看著丫鬟給高瑜塗蔻丹。
「那沈惟欽不過是個鎮國將軍,你竟也能瞧得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