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九十六章
訂閱比例≥50%可正常閱讀, 否則需等三天,補足比例可立即閱讀 「那玉璧是我自小不離身的物件,從前將成餓殍都沒典了它, 今日怕磕碰了,沒帶出來。我不知我的父母是誰,只覺這玉璧許是他們留與我的信物。我此番性命不保,只求姑娘留了那玉璧,如若有朝一日, 他們來尋我,姑娘代我將玉璧歸還與他們。那玉璧我從未露於人前,旁人不知是我的物件, 若無人尋我, 姑娘便自留了。玉璧可辟邪,願姑娘永生安好。」
「姑娘莫讓那玉璧顯於人前,我身世不明,恐節外生枝。」
「沈安此生飄零,若無姑娘, 早已殞命市井,如今為姑娘而死, 是沈安之幸,姑娘切莫愧怍……」
……
沈安死前迴光返照, 斷斷續續說了許多, 但話多重複, 實則只是反覆提起那枚玉璧, 又再三囑她不要生愧。
她當時本無暇想旁的,後頭反被他說得越發愧怍。
沈安死得太過慘烈,那滿目的鮮紅,刺鼻的血腥,她至今想起,仍覺觸目驚心。
沈安死後,她曾讓父兄幫忙查過沈安的身世,但線索過少,一無所獲。
想是因著當時父兄不在近前,沈安便將東西託付給了她。她後頭將之交給母親保管,前兒母親給她送了些頭面,她近來事忙,也沒細看,許是丫鬟婆子們一時疏忽,將這玉璧也夾帶來了。適才她發現時,暫將之存入櫃中,只是半道被陸聽芊瞧見了。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她得送回母親那裡,囑咐母親莫讓閑雜人等瞧見這玉璧。
從葉氏處回來,陸聽溪轉去給謝思言寫信。
收到陸聽溪的信時,謝思言正在看書。
他自小自律,十歲上頭出了那件事後,更是近乎苛刻地要求自己。每晚看書到亥時正,用兩刻鐘盥洗沐浴,坐在榻上看書兩刻鐘,待頭髮晾乾,再去就寢。
說是信,實則不過是一張字條。擱在平日,這寥寥幾字,他一眼就掃完了,但陸聽溪的這張字條,他翻來覆去看了好半日。
小姑娘字寫得當真光燙。
總算記住了他的交代,知道來找他。
孔綸所為自然不尋常,因為他並非當真要為陸家牽線保媒,更不是要救劉氏。無論是陸聽怡的婚事還是劉氏的死活,孔綸都不關心。
他這樣干,也不怕把自己繞進去。
謝思言冷笑,不枉他一早就給孔綸挖好了坑。
給陸聽溪回了信,已近亥時正。平日里,無論看信還是寫信,都是須臾之間的事,但對方換成陸聽溪,他做事便慢了許多。
她的事,總是例外。
沈惟欽送來的見面禮極是豐厚,孟氏都懷疑這位小爺是不是嫌佔地方,把提前為左家備好的聘禮都堆來陸家當了見面禮。
饒是如此,她仍是滿心不豫。
她本以為沈惟欽是來給三房做臉的,萬沒料到竟是來攀附大房的——她才不信沈惟欽是依著長幼之序派禮的,大房的見面禮顯然更為豐厚。
孟氏越想越氣,吩咐常媽媽去將自己兩個女兒喚來。
「下回沈惟欽再來,你們記得機警些,」孟氏恨鐵不成鋼,「你們兩個但凡有一個能入得他的眼,那都是長臉的事。人家終歸是王爺的孫兒,還有爵位在身,聽聞而今學問也有了,還預備考科舉,擱在哪兒都是乘龍快婿。」
「你們嫁得好,娘這臉上也有光!娘今日去請安,老太太說你們祖父找著了,想來這事也有個盼頭,不會礙著你們的婚事。」
官場女眷鮮有不攀比的,未嫁比家世,既嫁比夫家,有子比兒女。如此比來較去,還不是為了在姐妹、妯娌面前爭口氣,自家立住了,還能幫襯著娘家。
陸聽芝不以為意:「我管他快婿慢婿,我可不費那個勁。有那工夫,我還不如去找淘淘耍子。」
孟氏一眼瞪去:「如今不操心,等將來嫁不出去,我看你找誰耍去!」
「淘淘肯定成婚晚,怎麼著也還能再跟我耍兩三年。」
孟氏冷笑:「跟你五妹妹比?也不看看你那樣貌!你五妹妹打小就生得月宮仙娥似的,你再瞅瞅你!再論官位,你看看你大伯幾品官,你父親幾品官?」
「不過你那五妹也是命大,當時若非那個伴讀沈安捨命護著,還不曉得是什麼樣,」孟氏輕嗤,「我先前說什麼來著,那伴讀就是個下賤胚子,還想科考入仕一步登天?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命!落後還不是給人擋刀一命嗚呼。不過一個下人而已,死了便死了,大房還給他擇墓立碑,也不知做給誰看。」
那伴讀不過一個下人,風頭竟蓋過她兒子,先生們誇他天資穎悟,待他比待府上的少爺還盡心,竟說什麼沈安秋闈必定中舉。這麼一襯,竟顯得她兒子廢人一樣。
幸而死了,若真成了舉人老爺,大房還不認沈安當乾兒子?
陸聽芊小聲提醒:「娘還是小聲些為好,仔細被人聽了去。」
孟氏給自己順了順氣,又道:「再幾日便是董家老太爺的壽辰,屆時三個房頭都要去。你們好生妝扮一番,若被哪家公侯太太瞧上,娘也算放下一樁心事。」
沈惟欽畢竟是王孫,怕是不好攀的,還是應當廣撒網。
陸聽芊低頭絞帕子。她想問問沈惟欽去否,但她娘顯然不會知曉答案。
「那娘能否與我們些銀子,」陸聽芊小心試探,「我們添幾件首飾,屆時也能更光鮮些。」
孟氏斜眼看她:「你這丫頭從前總縮頭縮腦的,如今倒開了竅。」叫來常媽媽吩咐幾句,轉頭看向陸聽芝,「明兒我讓常媽媽帶你們去鋪子里挑揀幾樣首飾,你好生領著你妹妹。」
陸聽溪收到謝思言的回信后,來回看了好幾遍。
他消息靈通,似是已然知曉了些許內情,亦說這門親做不得。信尾這樣寫道:「下策,徑去質問孔綸居心何在;中策,直言於太夫人,尋由頭推掉親事;上策。」
信至此戛然中止。
陸聽溪懵了。
寫著寫著沒墨了?
她將信紙顛過來倒過去端詳許久,無果,仍不死心,又放在蠟燭上炙烤,看後頭的字是否被什麼秘法匿去了。然而折騰半日,卻是終於確定後頭當真沒字了。
陸聽溪癱在圈椅里,嘴角下壓。
說話說一半,喝水胖三斤!
她正琢磨著董家辦壽宴時她如何去向謝思言詢問上策,陸聽怡來了。
陸聽怡素性嫻靜,陸聽溪平日和她處得不多,但對這個大堂姐是心存敬重的。陸聽怡極少來她這裡串門,如今突然而至,陸聽溪難免詫異。
陸聽怡與她閑話幾句,聲音轉低;「淘淘能否暫且屏退左右,我有話與淘淘說。」
陸聽溪點頭,揮退下人。
踟躕少刻,陸聽怡道:「想來淘淘也聽說了表兄答應要為我牽線之事,實不相瞞,我並不願和順昌伯家做親。」
陸聽溪微怔。
「我鎮日悶在心裡,也憋得慌,今兒就爽性都與淘淘說了也好。我不知母親犯下何錯,但既祖母雷霆震怒,想來是不可輕饒的。如今總算祖宗保佑,尋見了祖父的蹤跡,否則娘的過錯是再難彌補的。」
「但凡事一碼歸一碼。孔家畢竟是外人,此番若當真說成了,便是欠了一樁大人情,我不想讓祖母父兄他們為著我的事背負人情債。」
「那另一條緣由呢?」
陸聽怡一愣。
「大姐讓我屏退左右,總不會就是要說這些吧?」
陸聽怡撲哧一笑:「果然是個人精。」
手指蜷緊,陸聽怡終是道:「另一條緣由便是,我已有了心悅之人,只是不敢告與爹娘知道。」
「那人是……是北城寶鈔衚衕崔家的大公子。」
「崔鴻赫?」
陸聽怡赧然點頭。
陸聽溪知道崔家。崔家祖上和陸家有些交情,爭奈子息不豐,門衰祚薄,至崔鴻赫父輩,已趨門庭寥落,崔鴻赫的父親熬了大半輩子也只在六部做個正六品的郎中。崔家逢著三節兩壽,會來陸家走動,平日里倒不常來,想也是自覺窘迫。
不過這崔鴻赫卻是個能人,三年前中了舉人,跟謝思言是同科。雖則不及謝思言那樣耀目,但亦堪稱同儕之翹楚。
「今年上元,我在燈市上遇著他了……他應亦對我有意,只不敢遣媒來,」陸聽怡紅著臉約略說了二人之事,抬頭,「我如今不知如何是好,淘淘主意最多,能否幫姐姐出個主意?」
陸聽溪托腮。經大姐這麼一說,她忽覺此事好辦不少。
只是撮合姻緣這事,她怕是做不來。謝思言倒是智計百出,但這事也不太好去請教他。
況且她覺著,依謝思言的性子,他大約更擅長拆姻緣。
光陰捻指,轉眼便到了董家壽宴這天。
這回女眷是依房頭分的馬車,陸聽芝本是要跑去找陸聽溪,被孟氏扯了回來。
被強行按著坐下的陸聽芝左右顧盼時,瞧見了妹妹胸前掛的出廓玉璧。這玉璧雜於瓔珞之間,不細看倒是留意不到。
「這個就是你那日挑的?」孟氏雖交代她領著陸聽芊,但她那日遇見個手帕交,只顧閑扯,並沒去挑首飾,也不知妹妹買的甚。
陸聽芊小聲應了,道:「我著實喜歡淘淘那枚玉璧,只是尋了一圈也沒瞧見一模一樣的,便買了個相似的,做工不如淘淘的那枚精緻。不過,也勉強能湊合。姐姐看,是不是和淘淘那枚挺像?」
陸聽芝點頭,又嬉笑著譏誚道:「咱們今兒許能瞧見未來國公府世子夫人的派頭。」
陸聽芊知她說的是董家那位一心要嫁入謝家的姑娘。
孟氏橫了二人一眼。她這兩個女兒,一個沒個閨秀樣子,一個通身小家子氣,她瞧著就腦殼疼。
陸聽溪正坐在葉氏身側吃點心。
葉氏方才瞧見二房三房那幾個侄女今日都打扮得如花似錦的,如今再瞧瞧自家這隻顧著吃的女兒,直是扶額。
她的目光在女兒身上轉了一轉,蹙眉道:「方才我都沒顧上問,這一身是誰給你挑的,怎不好生拾掇拾掇,連釵環都不多戴幾支?衣裳顏色也不是你慣選的,你素日不總愛穿櫻粉、柳黃之屬?」
陸聽溪隨口道:「我自己打選的衣飾。今兒想換換口味。」
謝思言在那封回信前面叮囑她,說今日不可穿得過於鮮嫩嬌艷,配飾也要從簡,如此方能方便行事。還威脅說,倘她不聽話,回頭計劃不成,他唯她是問。
後頭該說的說一半,前面零零碎碎的倒是交代得詳細。她倒未在此事上多做糾纏,橫豎一場壽宴而已,她也不甚在意。
他不在吃食上管她就成。
不覺間已是到了董家府邸,陸聽溪跟隨眾人下車入內。
因著沈惟欽之前沒有偏幫左家,陸修業對沈惟欽觀感頗好,說話格外客氣。不過沈惟欽自打進來坐下,就頻頻走神,跟眾人搭話的興緻也不高。
沈惟欽是陸家三房的表親,三老爺萬沒想到沈惟欽會在入京后不久就來拜訪,正要叫自己兩個兒子去伴客,卻見沈惟欽突然起身,提出要陸修業帶他出去走走,三老爺只好派了陸修業去。
沈惟欽出了中堂,在陸修業的帶領下去了後頭新葺的園子。
沈惟欽眸中的困惑之色越發深濃。
兩月前,他從混沌中醒來。據腦海涌流的記憶來看,他是楚王庶孫,武陵王的異母弟弟,已被授了鎮國將軍,當時正重病昏死。這具身體不知昏睡了多久,他醒來后羸弱不已,養了好一陣子才轉好。養好了病,他就與母親李氏赴京,跟左家議親。
但他心中總有個模糊的念頭,他並不是沈惟欽,真正的沈惟欽已在那場大病中身死,他只是因緣際會下接替了沈惟欽的軀殼而已。
因為他腦中還殘存另一份記憶,一份與沈惟欽全不相干的記憶。那記憶里只有學識部分是明晰的,旁的都太過稀薄,他一時無法拼湊。
在先前入京途中無意間瞧見陸聽溪時,他一顆心竟驟然緊縮。眼下來到陸家,那種詭譎怪誕的錯亂感再度襲上心頭。
他似乎丟失了一段至關重要的記憶——這一認知令他格外躁鬱。
陸修業也是滿心疑惑。他聽聞沈惟欽性喜招貓逗狗,以為是個學業荒疏的,但他方才與之一番攀談,卻覺這人倒似學問極好。
陸修業一面感喟傳言不可信,一面跟沈惟欽搭話:「那日途中相遇,是給我那伴讀掃墓歸來,又另有旁事,敘禮匆匆,您莫見怪。」
他見沈惟欽只是出神,又掏出邱先生那道題面給沈惟欽看:「您受累,看看這題目可會解?」
原也只是隨口一試,卻不曾想,沈惟欽看罷后,只略一頓,點頭道會。
沈惟欽自己也覺不可思議。原本的沈惟欽讀書上頭確實稀鬆,這份關於學識的記憶顯然是不屬於沈惟欽的。不過他原就不打算偽飾成原來的沈惟欽,只將自己的變化推諸大病上頭便是。
陸修業喜出望外,問過解法,道了謝。待送走沈惟欽,徑去尋妹妹。
「我特地讓他解得淺些,妹妹仔細琢磨琢磨措辭,屆時就能瞞天過海了,他不會告訴邱先生的。」
陸聽溪搖頭:「邱先生出題時就已料到我們單憑自己解不出,我說這是我想出的未免太假,邱先生不會信。邱先生特出難題,不過是想讓我們受點難為而已。先生說解不出要罰抄《論語》,但多久抄完,他老人家可沒說,若是三月抄完,那便輕省得很。」
「之所以不把話說死,是因要看了我們屆時交上的功課再做定奪。說不得我將旁人的答法佔為己有,邱先生會罰得更狠——我也不會做這等竊取他人智識之事。」
陸修業一拍腦門,他怎就沒想到這些。
「不論如何,你總算能交差了,」陸修業見妹妹這裡的點心一如既往的新鮮別緻,食指大動,隨手拈起一塊塞進嘴裡,「若是沈安還在,哪有這麼些麻煩,直接問他便是。」
沈安當年本只是個街面上流浪的乞兒。說是乞兒,也干坑蒙拐騙的勾當,就是個混子。有一回犯到他們兄妹手上,他本要將之綁了送官,誰知這廝不過八-九歲的模樣,竟油滑得很,衝到他妹妹跟前撲通一聲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淚哭慘,並表示自己往後一定痛改前非,端正做人。
他妹妹那時才五歲,最是好騙,一時可憐他,非但讓他將之放了,還給了人家十兩銀子。結果不出半年,他們再度遇見了這個混子。
此時的沈安卻是奄奄一息。他滿身血污,趴在陸家的馬車前,求他們救他。他知這混子不會輕易改過,果然,打聽到沈安是因為順了人家幾個包子才被打成這樣。他對這混子嗤之以鼻,命人將之攆走。
沈安故技重施,癱在他妹妹跟前淚流成河,哭得撕心裂肺,聲聲喚著「善心的小姐」,求她大發慈悲。
他妹妹盯了沈安片刻,問他好手好腳的,為何不尋個正經營生,非要做雞鳴狗盜之輩。
沈安見這回哭慘不奏效,索性不裝了,抬頭譏誚道:「大小姐,您是說『何不食肉糜』么?」
他當時還覺著新鮮,合著這還是個有學問的混子,還知道晉惠帝那典故。
沈安傷得極重,此刻變了臉,凶相畢露,竟生生透出一股子陰狠勁兒,與方才判若兩人。他激言挖苦他們兄妹一番,擺出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模樣。
他妹妹卻突然提出可在陸府給沈安找個差事,問沈安是否願意去陸府當差。
他至今都記得他這玉人兒似的妹妹綳著小臉,用甜甜糯糯的嗓音認真說:「我要證明給你瞧,你說的是歪理,你能用正經活計養活自己。不過我會著人看著你,若你到了我家再敢行不軌之事,我就把你綁了送衙門,你往後就住牢里,一輩子別想出來。我說到做到。」
隨後沈安去了陸家前院,做些雜活兒。他自稱自記事起就沒名字,沈安這名字還是他妹妹取的。本是要賜他陸姓的,但沈安不願。
後來沈安做了他的書童,再後頭,妹妹無意間發現沈安耳濡目染下,學問竟比他的還好,就稟了父親,讓沈安也一道聽先生授課,做了他的伴讀。沈安未簽賣身契,為讓他能參加科考,對外只說是陸家一個遠房親戚。沈安先前已得了秀才的科名,今年本是要下場考秋闈,先生也說他但凡考了就必中,卻不曾想竟就這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