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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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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思言冷冷乜斜他, 半晌, 忽命車夫停車。


  「我給閣下兩條路, 其一, 即刻下車;其二, 安生坐著。」


  沈惟欽冷臉片刻, 倏而笑道:「得罪了。」言罷鬆手, 回了先前的位置坐下。


  謝思言吩咐車夫仍舊行路,慢條斯理用茶:「閣下適才提起什麼好玩好動的小姑娘,不知其意何在?莫非是有了心儀之人, 想琢磨琢磨小姑娘的心思,轉去討好心上人?」


  「我縱要討好心儀的姑娘, 也不來向世子取經。世子既未定親又無家室, 怕比我更是不如, 我問了也是徒勞。」沈惟欽笑道。


  他語似玩笑,面上卻無諧謔之色。


  謝思言捏著茶盞的手指微收,少刻, 擱了茶盞:「尊駕莫急, 說不得即刻就有人要為尊駕牽紅線。等尊駕成了婚,我少不得還要向尊駕討教幾句寵妻心得,為我將來成婚預備著。還望尊駕屆時不吝賜教。」


  這便是已然洞悉泰興公主嫁女意圖, 拿高瑜噁心他。


  沈惟欽笑意漸斂, 目光轉冷, 不再言語。


  到得公主府門外,謝思言遞了樣東西給楊順,依舊喝茶翻書。


  沈惟欽暗瞥了眼角落裡的箱篋,回身下車。


  立在公主府門口等待時,沈惟欽喚來厲梟。


  「等謝思言下車,你就著人借故近前,想法子看看車內情形。」他目視前方,淡淡道。


  厲梟道:「小爺怎知謝思言會下車?若他始終不下車,是否要引他下來?」馬車裡那位可是連一星半點挪地方的意思都無。


  沈惟欽道:「他會下來。」


  下人報說沈惟欽到了,泰興公主下令將人領進來,又有人遞了封帖子進來。


  泰興公主打開一看,面色陡沉。


  高瑜問出了何事,泰興公主一眼瞪來:「都是你惹的禍根!」將帖子甩給她。


  高瑜指尖蔻丹未乾,還包著帕子,不便看帖,讓丫鬟念與她聽。聽了開頭她便怔住,竟是謝思言的帖子!

  謝思言說,他已知曉泰興公主插手順天府審案之事,公主但凡是個聰明的,就作速罷手,否則他必讓她悔之不及。


  字字鋒銳,句句威脅。


  高瑜知道謝思言手段萬端,說到必做到,況且她母親這回確實不佔理。


  「他跟陸家又無甚過硬交情,若非你從前惹了他厭惡,他怎會管這等閑事!」泰興公主怒道。


  憑著謝思言的本事,大可徑直差人去順天府衙門,只要知會一聲,順天府尹自會丟開她的命令,接下案子。他這般兜圈子,說什麼讓她罷手,不過是想管了閑事再給她添一把堵。


  謝思言說他稍後登門,泰興公主不敢拒之門外,頭疼一回,傳命出去迎接魏國公世子。


  此時,又有人來稟說陸家五姑娘前來拜訪。


  泰興公主知這是沖著今日之事來的,額頭青筋直跳,想了一想,傳命將人領進來。


  陸聽溪才在大廳站穩,就聽外頭有人通傳說沈惟欽到了。


  高瑜的目光在陸聽溪臉上定了少頃,側頭跟泰興公主耳語幾句。泰興公主蹙眉,斥她一句,讓陸聽溪暫轉去廳內那扇填漆描金百寶屏風后。


  沈惟欽入得廳來,施禮:「楚府鎮國將軍惟欽拜見堂姑母,堂姑母萬安。」


  陸聽溪將外頭動靜聽了個一清二楚。


  沈惟欽的這個爵位與自稱,大有講究。


  國朝定製,親王爵位由親王世子承襲,其餘諸子封郡王;郡王爵位由郡王嫡長子承襲,其餘諸子授鎮國將軍;鎮國將軍爵位不可承襲,其子全部降等襲爵,授輔國將軍,孫輩仍降等襲爵,代代推之,一直降到奉國中尉為止。


  宗室爵位以親王為尊,郡王及其之下的爵位的正式全稱均以本支親王封號開頭,以別宗室脈系。譬如沈惟欽的祖父是楚王,便是楚王一支,沈惟欽的父親封郡王,封號武陵,全稱是謂楚府武陵王,自稱時加名諱,略去國姓。


  不過沈惟欽將來就是楚王了。


  泰興公主客套幾句,直奔正題:「今日喚你過來,不過閑話幾句家常——你與左家之事,我略有耳聞。你如今也到了成婚的年紀,不知你母親可另為你物色了親事?」


  高瑜坐在泰興公主身側,暗暗打量沈惟欽。


  她向有識人之能,沈惟欽絕非池中物。這種人名利心極強,不會推拒她這門親事。李氏是個沒主意的,事事聽兒子,沈惟欽點頭,這事就成了。


  她又掃了眼屏風。


  她跟那些世家千金語不投機,先前也只見過陸聽溪一回,那還是四五年前的事,儘管她後頭也對陸聽溪的貌美與才高之名有所耳聞,卻也並未放在心上。


  而今的陸聽溪已長成亭亭少女,瑰姿玉色,容音皆妙,她方才乍見之下,心驚不已。


  頭一個反應就是不能讓沈惟欽瞧見她,雖然沈惟欽應當已在去陸家拜會時見過了陸聽溪。


  她讓陸聽溪立在屏風后,有個隱微的小心思。


  她虛榮心重,又一貫不喜比自己風頭盛的女人,她想讓陸聽溪親眼看著前幾日才與陸家攀交的沈惟欽,今日轉過頭來對她們母女俯首帖耳。


  所以她讓母親現在就挑起話頭。沈惟欽不會不明個中隱義,實無理由拒絕。


  「此事不勞姑母費心。侄兒此次前來,是為陸家之事。」沈惟欽一句帶過泰興公主挑起的話頭,反而徑直提起了陸家之事。


  泰興公主母女二人俱是一愣。


  高瑜幾乎失態站起,沈惟欽莫非前頭十幾年只顧著暗地裡勤用功、明面上扮紈絝,在姻緣事上格外遲鈍?

  泰興公主自覺失了顏面,忍了幾忍,終是將話說得更淺白了些:「姑母瞧著你是個好的,不過暫且時運不濟罷了。姑母也不大看重什麼爵祿官位,你們這些小輩,為人踏實信靠才最要緊——不如我明日將你母親請來,計議一下你的婚事……」


  「侄兒已說了,此事不勞姑母操心,」沈惟欽抬頭,神色冷然,「姑母的圈子兜完了,便來說說陸家之事;若還沒兜完,姑母自說自的,侄兒只作不聞便是。」


  「你……可真本事……好樣的!」泰興公主氣得語無倫次,張口要喚侍衛,卻陡然想起眼前這個是她的堂侄兒,不是那些能任由她宰割的尋常之輩。


  錦屏后的陸聽溪往泰興公主的方向瞥了眼。


  她聽聞這位公主實則並不受今上待見,只是因著是唯一一個如今尚在世的公主,行事格外跋扈。


  高瑜忽而步至沈惟欽身前,朝他使眼色:「表兄縱惱母親信中言語強硬,也不當如此意氣。表兄何必為自己樹敵?快些認個錯……」


  是了,沈惟欽也是個傲到骨子裡的,母親言語一向強硬,怕是在信中惹惱了他——他不肯接母親的話,她只能想到這麼一個緣由。


  「高姑娘,」沈惟欽冷哂,「一個公主插手衙門公事,無論擱到哪裡,你們都不佔理。如今非但胡攪蠻纏,還讓我認錯,你們若實在不肯要臉面,不如我出去貼個告示為高姑娘招親?就說高姑娘年既及笄,尋婿不得,茲以張榜,納賢招親,如何?」


  竟是改稱高姑娘,連表妹都不叫了。


  高瑜已是氣得口不能言,面色陣紅陣白,牙關緊咬。


  這都是些什麼話!


  立在屏風之後的陸聽溪挪了挪步。


  沈惟欽這番作為,倒有些像沈安。沈安長於市井,嘴皮子伶俐得很,她曾見他與一小廝爭持,氣得那小廝要撲上去撕他的臉,沈安似是霎時被那氣勢懾住了,扭頭瞧見她,逃命似地跑來,哆哆嗦嗦讓她救他。


  落後她命人將那小廝拉走,沈安對她千恩萬謝,又叫住她,赧然自道他而今只能做些雜活,總被前院那伙吃乾飯的欺壓,想去她兄長身邊做個書童。


  陸修業那會兒確實缺個書童,但沈安這等來歷的顯然輪不上這差事,沈安自家也知,遂懇求她給他個機會,他識得幾個字,頭腦也活絡,最是合適不過。


  他又說,他知她仍對他不放心,等他做了陸修業的書童,他就能時常在他們這些主子跟前露臉,也便於他們考察他的人品。


  他見她不表態,作勢要下跪拜她,卻剛好露出補丁疊補丁的一塊衣袖。那不知打了幾層補丁的袖子已被磨破,內里一片烏青淤血的傷口隱約可見,像是新傷。他撤肘避開她的視線,局促訕笑。


  寒酸可憐。


  她想了一想,答允向父兄推薦他。轉回頭想起沈安說前院有幾個吃乾飯的,著人一查,果有幾個作威作福、偷奸耍滑的小廝。她讓母親辦了那幾個小廝,那幾個小廝倒也認罪,只是反指沈安刁滑,可恨他們並無證據。


  謝思言也說過,沈安此人工於心計。她幼時懵懂,年歲漸長后,也漸有此認知。但沈安的確洗心革面,並未做甚不軌之事,還為陸家出過不少力,陸家便一直留用他。


  外頭劍拔弩張,久久相持不下,陸聽溪站得乏了,悄悄蹲身舒活筋骨。


  沈惟欽正與泰興公主母女對峙,忽瞥見那扇填漆描金百寶屏風邊沿,一小截綉著薔薇寶相的淺色裙角順著光潔的大理石地磚劃出一點,像個尾巴尖。後頭這尾巴的主人後知后覺發現自己露了餡兒,一把將裙角扯回,那淺色的尾巴尖便沒再劃出。


  謝思言往公主府內行去時,楊順大氣都不敢出。


  世子爺為了在人前避嫌,不便與陸姑娘一同入府,須稍待片刻。陸姑娘此番到的時候太巧了,竟正碰上沈惟欽。


  世子爺方才等在外頭時,幾乎把手裡的茶杯捏碎。


  謝思言到得大廳門口,先往裡掠視一圈。


  目光在錦屏處定了定,又冷眼寓目沈惟欽。


  欲待提步,正聽見泰興公主怒道:「我就以陸家之事拿捏你了,你奈我何?陸家老爺子不幾日便被錦衣衛押回京了,我想法子拖也能將這案子拖個十天半月,我倒要看陸家屆時如何!」


  「我才要看看公主屆時如何跟祖宗交代,」謝思言大步入內,「太-祖早有嚴令,後宮不得干政,后妃尚且如此,公主莫非就高一等?國朝自立國之初便代代謹遵,公主竟偏要違忤,膽量不小。」


  他字句鏗鏘沉定,語聲冷得砭骨:「亦或者,公主認為自己嫁了人便不受宗室約束了?那不如我將公主幹政之事公之於眾,讓今上將公主褫奪封號、廢為庶人,公主以為如何?」


  「侄兒……侄兒聽聞姑母在暗中為淘淘留意夫婿人選,心亂如麻。不瞞姑父說,侄兒對淘淘滿心愛憐,願護淘淘一輩子。只是侄兒家世並非頂好,不敢張口。」


  「原本侄兒打算讓此事爛在肚子里,但現在卻突然想說出來,」江廓似乎終於鼓足勇氣,抬起頭,「侄兒……侄兒想請姑父看在侄兒對陸家和淘淘心意拳拳的份上,考量侄兒與淘淘的婚事。」


  陸文瑞沉默。


  如若江廓所言屬實,那麼這個少年人實在了不得。孫懿德性情古怪,老謀深算,能勸得他出面,這是何等智謀?何等辭令功夫?

  這樣的少年人,不要說還是出身官家,縱然是個全無助力的白身,將來也必是人上人。


  再者,這樣的聰明人,不可能不知攪進陸家這樁事會有何隱患,但仍是這般做了。


  若為自家利益倒還好說,若真是因著他女兒,那這是何等深情厚愛?


  陸文瑞深吸一口氣。他還真沒瞧出江廓深藏不露,只知他平日交際廣泛,十分勤勉,從前也跟著一群士子找孫先生指點過文章。


  江廓察言觀色,似是忐忑不安:「姑父若是……若是覺著侄兒挾恩圖報,侄兒也無話可說,只是淘淘……」


  陸文瑞盯著他:「你如何證明此事乃你所為?可敢與孫先生當場對質?」


  江廓躬身:「自是敢。」


  陸聽溪一碟子米面蜂糕下肚,甘松來報:「姑娘,人來莊上了。」


  陸聽溪趕過去時,陸修業正立在書房外頭——陸文瑞在莊上有一處書房。


  「父親、孫先生還有江廓都在裡頭,」陸修業道,「才進去,估計得好一會兒才出來。」


  陸聽溪點頭,立到了陸修業身側。


  「姑父怎仍是不信,」江廓苦笑,「姑父不信侄兒,難道還不信孫先生?這可是連孫先生都承認的事。」


  陸文瑞總覺哪裡不對。方才他去找孫大人核實,大人起先只說自己背後無人授意,后又委婉表示不能奉告。他再三懇請相告,孫先生猶豫一番,肯定了江廓的說辭,見他狐疑,又命人回府去取據說是江廓先前寫給他的勸說信,如今信還沒到。


  別院人多口雜,在兒子的提議下,他請先生來陸家這處莊上詳談。


  江廓看了眼坐著喝茶的孫懿德。


  他很是費了一番功夫才讓孫懿德答應幫他。這件事最大的弊端就是他在等待與陸聽溪成婚的這兩年內,可能受孫懿德掣肘,甚至不得不為其做事。但他算過賬,即便如此,亦是值當。


  江廓覺著此事已定,心中舒暢悠然,面上卻還要做出憂愁苦悶之態,在陸文瑞身旁垂手而立。


  少頃,孫家的下人回了。


  孫懿德接過信遞給陸文瑞:「陸大人過目。」


  江廓嘴角微揚。


  那封信是他一早備好交給孫懿德的,防的就是陸文瑞這一手。


  他已經開始暢想陸聽溪聽到她將來要嫁給他時的神情了。他這小表妹對他不冷不熱的,他也不太介意,橫豎小姑娘還沒開竅。他八面玲瓏,能說會道,模樣亦生得不俗,他有十足的耐心讓陸聽溪在這兩年間傾心於他。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他已經開始考慮他跟陸聽溪的孩子叫什麼了。


  待他回神,卻忽覺屋內氛圍古怪,轉頭一看,陸文瑞一把將信摔給他:「自己看!」


  他心裡一咯噔,接過一看,大驚:「這怎麼可能!」


  這根本不是他備好的那封信,這上面寫的分明是……


  孫懿德笑道:「你看老夫寫的可還詳盡?」


  信上寫的是江廓讓他扯謊的來龍去脈。


  江廓面色青白交加,捏著信紙的手攥得青筋暴突。


  陸文瑞冷笑:「先前我只道你雖出身不高,但人品總算端正,也肯上進,如今看來,你非但是個齷齪鬼,還為了往上爬,連臉皮都舍了!沒臉沒皮的東西,還想娶我女兒?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德性!」


  「往後都滾得遠遠的,別讓我再瞧見你!」


  江廓有生以來,從未如眼下這般窘迫過。他本就心性敏感,極端自尊,而今被人戳著脊梁骨罵,只覺萬千芒刺在背,彷彿千斤壓頂,抬不起頭。


  腦中紛亂,渾渾噩噩,極度羞窘之下,他已經聽不清陸文瑞後來都罵了他什麼。從書房出來后,他仍如墜夢裡。有一點他想不明白,孫懿德為何要佯作答應他?


  「表哥臉色似乎不太好,」陸聽溪笑道,「莫非今兒做戲做多了,累著了?」


  江廓突然盯住她:「是你,是你先我一步去找了孫先生,讓他配合著給我設套,可對?」


  「誒,去找孫先生的是我,」陸修業笑嘻嘻,「妹妹去見孫先生多不方便。」


  「你怎知我會去找孫先生?怎知我的籌劃?」江廓的目光緊籠在陸聽溪身上。


  「很簡單,祖父出事後,你對我太過殷勤。你深知『錦上添花天下有,雪中送炭世間無』的道理,於是越發熱絡。但你明知我對你無意,也知即便陸家攤上麻煩,你能娶到我的希望也不大,這就說不通了。如表哥這樣功利的人,豈會做無用功?表哥平日交友,怕都要掂量利弊,在我身上浪費工夫豈非賠本買賣?」


  「那表哥究竟為何還要這般呢?自然是因為表哥自覺成事的可能極大。加之表哥近來再三暗示自己在陸家之事上鞠躬盡瘁,我就想到了表哥可能走的這步棋,和哥哥提前做了準備。」


  江廓突然笑道:「好,好一個聽溪表妹!我小瞧你了。」


  陸聽溪心道好什麼好,都是誆你的,真正的原因怎麼可能告訴你。


  「其實我心裡的確有淘淘的,」江廓俯身凝視她,目光柔和,嘴角勾笑,「要不淘淘再好生考慮考慮,表哥眼下雖不顯,但說不得將來有一番不凡的際遇呢?」


  陸聽溪聽他似有所指,霎時瞭然。合著這人當真已經跳了坑,認為自己可能有個了不得的外祖家。


  她想起江廓在夢裡未婚先提納妾,揣度江廓後來應當為著此事陷得極深,不然不會那樣狂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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