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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張公心非石 阿蜍女郎耶

  與隴州大多數的縣城一樣,樂涫城並不大,周長三四裏。


  分南北兩個城區。


  北城較小,是郡府、郡丞府、郡尉府、縣寺等官廨的所在;南城較大,為縣人所居。


  莘邇領兵由南城門入,瞬時驚動南城中的各裏,百姓們奔走相告,湧出打望;時當下午,城角的“市”正熱鬧時候,商賈、買家、混在市裏浪蕩的輕薄少年們,許多也出來觀瞧。


  時下的步卒,大多無甲。


  莘邇點的此百人,乃步卒中的披甲精銳。


  他們鐵甲持槊,擁著莘邇走在石板鋪就的街道上,踩出的聲響如秋風掃葉。


  三春豔陽的天氣,士民們竟覺森涼。


  莘邇不管他們,隨他們跟在後邊,至城南一“裏”,留兩個伍守住裏門,令道:“不許人進出!”


  這個裏中,住得都是樂涫的上流士族,冠蓋雲集之處。


  “宰相門前七品官”,裏魁和裏監門碰上尋常百姓,從來不拿正眼看的,這會兒屁滾尿流的,雙雙伏拜地上,各自心中打怵。才聽說莘邇討胡凱旋,怎就驟領甲卒至此?


  裏魁顫聲說道:“不知府君駕臨,未能遠迎,死罪死罪!”


  莘邇和顏悅色,笑道:“我來你裏訪人,你頭前帶路。”


  “敢問府君要訪誰家?”


  莘邇簡短地說道:“張家。”


  張家累世簪纓,名氏豪雄,勢傾郡縣,往昔的曆任建康郡守,沒有不對張家恭恭敬敬的。聞莘邇是要往張家,裏魁不知發什麽了何事,駭怕得爬都爬不起來了。


  裏監門職在捕盜、治安,膽子大點,替了裏魁,在前引路。


  跟過來的百姓們聽到了莘邇的回答。


  他們進不去,聚在裏外的路上,三五成群,議論紛紛。


  有的認為莘邇是來找張家麻煩的;有的認為張家勢大,不信莘邇會有這個膽子。不管哪種觀點的,都充滿了好奇和忐忑;有那受過張家欺淩的,不免卻暗暗帶些期盼。


  除了張家,樂涫縣的右姓高氏等家,以及族中有人在郡府任官的別縣大姓,如麴氏等家,俱住此“裏”。


  剛被莘邇提拔的麴經今天休沐,閑在後宅讀書,聞訊趕出。


  出到門外,他看到家的對麵、兩邊,幾乎每個人家的門口,都已站有人了。


  莘邇已經過了他家。他連忙追上去,被甲士喝止。莘邇回頭,見是他,召他近前。


  他說道:“聞明公歸縣,下吏正想明日朝會拜見,祝賀明公大捷。”覷看莘邇麵色,問道,“卻不知明公緣何忽下鄙裏?”


  莘邇笑了笑,說道:“料理點公務。”


  “什麽公務?”


  “過會兒你就知道了。”


  到了張家門外。


  麴經驚疑不定,心道:“這是要做什麽?”


  張家養的門客、劍士,十餘人,仗械護門。


  一個劍眉朗目,身材強健的男子手提環刀,喝道:“不知此是誰宅麽?汝輩何膽,竟來放肆!”


  這人是樂涫有名的大俠,勇武力壯,輕財仗義,卓有名聲,極得縣中輕俠、惡少年的擁戴。張龜為張家謀主的話,此人便是張家的武首。多年前,張金禮賢下士,方把他收到門下。


  裏監門枉掌治安,懼他威名,畏畏縮縮,不敢應答。


  麴經認得他,皺眉說道:“不得胡言!這是本郡的太守莘公,快讓開門來。”他雖看出莘邇來找張金,必非好事,但莘邇是他的主君,他卻不能任之由人冒犯。


  劍眉朗目的這人輕視地說道:“我見的太守多了,沒見過……”


  話音未落,隨著莘邇點點頭,十餘甲士挺槊突前。


  槊長丈八,刀隻四尺餘①,這人刀還沒有舉起,兩根長槊已刺入其體。他大叫一聲,口吐血沫,瞪眼拄刀。甲士把長槊收回。這人力不足撐,踉蹌了兩步,摔倒地上。


  別的門客、劍士,片刻間大半被殺,小半見勢不妙,奔竄逃走。


  觀望的裏中士人們個個失色。


  莘邇當頭,大步上了台階,經過那位大俠等的屍體,入到張家。


  張家占地很大,分了三四個院落。


  步卒帶隊的軍侯請令,說道:“請將軍下令,使卒搜索宅中,捕拿案犯。”


  莘邇說道:“張氏衣冠世家,本郡之望,須得留與體麵,不能驚擾他的後宅女眷。叫他家奴仆請張公來見。”


  作事不能做得太過分。太過分了,固然逞一時之快,可流傳出去,損玷名聲。


  兵卒們拿了兩個沒得逃遠的奴婢,惡狠狠促他倆快去找張金。


  前院與中庭的門打開,兩個人從內走出。


  一個紮短帢,披羽氅,手執疊扇②,神色自若。


  一個眇目瘸腿,一拐一拐地跟從在後。


  這兩人,前邊那個是張金,後者便是張龜。


  莘邇沒進“裏”門,就已有裏中人給張金通風。張金一邊叫門客、劍士守住門戶,一邊急召張龜商議。可兩人尚未猜出莘邇的來意,宅門以告失守,無奈之下,隻好主動出來。


  軍侯命令左右,說道:“拿下人犯!”


  數十甲士站滿了前院,四五人待要近前擒拿。


  張金揮扇,厲聲斥道:“不聞吾名乎?吾張文恭是也!小奴敢爾!”


  莘邇的本部是外地來的,到建康後,莘邇治軍甚嚴,禁止他們無故出營,與本地百姓少有交接,還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被他的凜然鎮住,幾個甲卒猶豫不前,扭臉看軍侯和莘邇。


  麴經恐莘邇動怒,心道:“府君引甲杖徑入張家,必有底氣。張公性高,如一味頂撞,怕會不妙。”提裙趣前,勸說道,“張公,得無為性命稍微隱忍麽?”


  張金蔑然說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文恭之軀,焉能辱於小人!”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出自《詩經》。


  莘邇讚道:“久聞張氏精擅於《詩》,名不虛傳。張公的風儀,在下佩服。”說道,“取令旨。”


  軍侯取出一卷絹布,呈給莘邇。


  莘邇接住,說道:“張公,不必當眾宣讀了吧?”示意兵卒給他。


  張金展開觀看,確是令狐奉的王令。


  令中寫道:“張二罔念國恩,狼心狗肺,勾結胡虜;拿下了,押送入都發落。”


  饒是強自鎮定,張金也忍不住雙手發抖,他心道:“大王怎會知曉我與且渠的來往?”


  莘邇從容說道:“公家世代高門,公清名遠播,便不動刑具了。請張公命步罷。”


  張金雖然不知莘邇遣人監視他家,此時卻也猜出令狐奉能知此事,定與他有關,心道:“我與且渠密信一事,非常小心,莘阿瓜縱僥幸獲知,料亦沒有證據。”怒道,“大王聽信小人讒言,說我勾結胡虜,有證據麽?張家清白名望,不可因我而毀,沒有證據,我怎可從你出門!”


  莘邇自懷中取出了一封信,晃給他看,說道:“此信,張公還記得麽?”


  那信紙兩麵紫色,數行字,下落了個小小的紅色印痕。


  張金辨出,正是他給元光的回信。


  他惶恐心道:“怎落入到了田舍奴的手中!”


  卻是攻破了且渠後,嚴襲檢查繳獲,從中發現了此信,於是呈給莘邇。


  張金說道:“這是什麽?”


  “事已至此,公猶嘴硬?要我給你念一念麽?”


  “這不是我寫的,是、是……,你可以察驗筆跡!”


  一直沒說話的張龜也認出了此信,聽見此話,驚慌至極,這封回信可是他寫的!

  “下邊的印章總不假吧?”


  “我的印章閑放書房,遭人盜用不足為奇。”


  莘邇熟視張金許久,張金額頭汗水涔涔。


  張金尚能勉強支應,張龜控製不住恐懼了,莘邇看的雖不是他,他卻滿腦混沌,雙腿發軟,站不住腳,“撲通”一聲跪下,膝蓋碰到堅實的石板,疼痛使他略微清醒,伏拜叩首不止。


  莘邇掃了他眼,初時奇怪他為何失態,很快醒悟,心道:“老張③說不是他寫的此信,看來應是不假。這是何人?信是他寫的吧?”


  莘邇暫不理會張龜,對張金一笑,說道:“也許是有誤會。不過,王令我不得不遵。張公,你有再多說辭,講與大王聽罷。”


  門外有人說話,說道:“勞煩,讓一讓,我給府君回命來的。”


  院中的甲士們讓開條小路,黃榮、向逵和兩個吏卒押著張道將進來。


  黃榮等下揖說道:“稟明公,案犯張道將帶到;檻車停在了裏外。”


  張道將魂不守舍,麵色慘白,看到他的父親,想要撲過去,被向逵一把按住。


  張道將比向逵矮了一頭,體格也比他瘦得多,便如一隻小雞被老鷹抓住,脫開不得。


  軍侯親領兵卒上去,拿住了張金父子,指著張龜,問莘邇道:“這個拿不拿?”


  這位是信件筆跡的原主,當然得拿。


  雙臂被兩個強健的兵卒架起,脖子被其中一個兵卒掐住,手背碰到兵卒的甲衣,堅硬冰涼;張龜的獨眼,無神遊移,目光從張金的身上移到軍侯的腰刀上,又移到張道將蓬亂的頭上,最後落到了莘邇溫和的臉上。他妻子的麵孔、兩個兒子的麵孔在他腦中交替浮現。


  與胡虜勾結、出賣郡朝、陷害命官。


  等檻送到王都,張金父子不一定死,按照張金的說辭,若把一切都推到他的頭上,他一定活不成。


  仕途斷在了張家手裏,命也要交代給張家麽?


  張金父子、張龜被甲士們押解出門。


  裏中士人,有的退入家中,掩住門戶,從門縫中窺探;有的震驚不已;有的與張金交好,想給他說情,卻根本靠不近莘邇。亦有拉住麴經等吏詢問情況的,麴經等無言以答。


  出到裏門,外頭的百姓們見張金父子竟然真的被抓了,嘩然一片。


  兩輛檻車停在街上,兵卒粗暴地推搡張金父子進去。


  張道將何嚐受過此等待遇?又驚又怕,痛哭流涕。


  張金大怒,顧張道將,恚道:“阿蜍女郎耶?涕泣何為!”


  張道將勉強收住哭聲。


  兩人登上檻車。


  軍侯為難地看向張龜,問道:“將軍,這個家夥怎麽辦?”


  黃榮說道:“下吏再去調輛檻車。”


  雖然經常抱怨,卻不離不棄的妻子;貪玩但是聰明,被他寄托了未遂抱負的的兩個兒子,就這樣的永別了麽?

  像妻子說的,他給張家做了半輩子的狗,任勞任怨,他心道:“就換來了這個結局麽?”


  換來這個結局也無所謂,他已是廢人,死了不妨,但是,妻子、兒子怎麽辦?

  張龜掙紮起來,腦子空前的靈活,思尋求生之策。


  他看到圍觀的士民們很多麵現不忍,乃至有因為張金適才嗬斥張道將的那句話,而露出佩服表情的,他想到了活命的辦法。


  他大聲喊道:“張金父子陰接索虜,叛變朝廷,龜親眼所言,親耳所聞,求懇作證!”


  一喊之下,街上的士民轟然大亂。


  張家居然勾結胡虜?背叛了朝廷?有人將之與莘邇出討胡部的事情聯合在一起,大膽猜測,莫非胡部的反叛,就是張家造成的?十餘年前的夷亂,大家記憶猶新,雖然沒幾個月就被平定了,郡縣百姓也是頗受其害,死了不少人。如果張家真的勾結胡虜,如果胡部作亂真與張金父子有關,那就算他家名聲清遠,一下也臭了,至少幹這事的張金父子被抓,半點不冤。


  莘邇驚奇地打量張龜。


  張龜拚勁力氣,嘶聲叫道:“明公三年不鳴,鳴即殺英傑麽?”


  ……


  求推薦、求收藏;感謝大家打賞。


  我怎麽覺得每天的這句話都是白寫呢,收藏慢悠悠,推薦不見多。


  ——


  ①,四尺餘:環首刀通常長約一米,再長點的,有一米一二。原本的時空中,魏晉尺度,用的是杜夔所定之製,稱杜夔尺,約二十四厘米多些。書中借用。


  ②,疊扇:即後世之折疊扇。扇麵為絹或紙,以竹篾為骨,兩側夾以小竹板,可收可撤。


  此種形製的扇子,初見於漢末,因常佩於腰間,故稱“要(腰)扇”;晉時,名以疊扇,“疊扇放床上,企想遠風來”。


  ③,老張:大家好多覺得老傅、老宋之類的稱呼,與古代的背景不太相合,在這裏作一個解釋。


  將“老”字加在各種稱謂之前的習慣,發端於魏晉,唐宋蔚成風習。


  《世說新語》:“持其臂曰:‘汝豈複足為老兄計’?”《晉書》:“大丈夫豈當以老姊求名?”此加於親屬稱謂上的。


  白居易詩:“每被老元偷格律”,“試覓老劉看”。元是元稹,劉是劉禹錫,他的兩個好朋友。此加於姓上的。


  蘇軾詩:“老可能為竹寫真。”蘇軾的表兄弟文同,字與可。此加於字上的。


  南宋範成大詩:“快讀老坡秋望賦。”老坡,說的是蘇軾。此加於號上的。


  鄭板橋詩:“老鄭身為七品令,不認酒情但認清。”此自稱。


  書中凡是用老傅、老宋這類稱呼的,通常表達兩種意思,一種是上下級、朋友間的親昵,一種是不尊重,比如令狐奉呼傅喬“老傅”,莘邇呼氾丹“老氾”,呼宋翩“老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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