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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香火亦沒用 子明辛苦了

  路上怕被人看到,不敢走大路,諸人穿陵過野,走了兩天多,登上個小山頭,往前望去,遙遙看見一座周約十三四裏的城池。


  藍天白雲下,河流繞城蜿蜒,城樓豎立著高大的旗杆,飄搖著紅色的軍旗。唐尚火德,戎衣與旗皆用赤色,眼前此城便是唐興郡的郡治樂都城了。


  令狐奉高興地對眾人說道:“樂都已經到了!苦了卿等數日,進到城中,好好地泡個熱水澡,整頭嫩羊宰了吃!”對曹斐說道,“你的酒癮早就犯了吧?快去,你先去通傳,讓我舅來迎接咱們。”


  曹斐大聲應諾,拍馬下了土坡,徑往樂都城奔去。


  令狐奉引著餘下諸人,慢慢地跟著行將而往。


  莘邇騎不成馬,半躺在車上,蜷著腿,雖已盡量給左氏和兩個孩子讓出地方,車行晃蕩間,仍難免與左氏接觸,隻覺她裙下的大腿甚為溫軟,心道:“瞧著苗條,其實挺豐腴的。”


  傅喬和賈珍都慌著趕緊進城,令狐奉卻不緊不慢,說道:“別急,別急,慢著點,別把阿瓜的傷口再崩裂了。”


  莘邇心道:“這狠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體貼了?”狐疑頓生。


  行不多遠,賈珍叫道:“曹校尉怎麽回來了?”


  莘邇支著車轅,越過左氏重盤起的高髻,瞧見那矮壯的曹斐俯身馬上,死勁地甩著鞭子,拚了命地往這邊跑,邊跑邊嚷嚷著什麽。


  莘邇側耳細聽,聽到:“主上快走,你這老舅無情無義,他娘的遣兵出來抓咱們了!”


  賈珍、傅喬大驚失色。


  莘邇轉顧令狐奉,心道:“難怪你那麽體貼!原來是早就疑慮在此。”


  令狐奉大罵一聲,說道:“走!”轉馬就跑,比起剛才的慢吞吞,此刻半點也無延宕,毫不拖泥帶水。


  幾人再次亡命。


  莘邇忍住車顛帶來的傷疼,拽住令狐樂,以防他再墜車。此前是曹斐代為趕馬,這會兒曹斐拉在後邊,令狐奉一騎絕塵,遙遙領先,絕不後顧,沒人管他們,莘邇隻好又用力拍打馬臀,迫催兩馬加速。其中一馬噴個響鼻,馬尾撩起,排出股濃鬱的虛恭來,正噴中莘邇,氣味實不堪言。


  樂都城裏出來了百餘兵士,那曹斐罵令狐奉的舅舅無情,然以莘邇看來,他還是念著親情的,沒有遣騎兵,派的都是步卒,自然追不上他們。縱是如此,一行人如驚弓之鳥,還是奔出了二三十裏才停下來。人馬俱渴,找到條小溪,痛飲過後,令狐奉抹嘴大笑。


  傅喬問道:“主上緣何發笑?”


  “我舅不肯收容咱們,我料你等定然以為咱們已走投無路。哼!其實不然。”


  後有國主追殺,前被舅氏拒納,所謂窮途末路,莫過於此。眾人倉皇相覷,不知令狐奉還有何“妙策”,能給大家尋個去處。賈珍問道:“敢問主上,我等還有何去路?”


  令狐奉拿手往北邊一指,說道:“豬野澤邊赤婁丹部的部大禿連赤奴與我有香火重誓,既不為我舅家所容,我便領你們去投他!”挺肚按刀,充滿信心地說道,“赤婁丹部有三千餘落,可聚五千精騎,在卿等智謀武勇的輔佐下,憑我的天命之身,重振旗鼓輕而易舉。”


  賈珍說道:“要是赤婁丹部也不能見容呢?”


  “這叫什麽話!香火重誓,對著他們的天神發過誓的。這些胡夷最畏的就是他們的天神,必不敢違。”令狐奉鼓足幹勁,振奮諸人的精神,說道,“這裏離豬野澤幾百裏而已,三兩天功夫就到了。那裏是胡人的地盤,小崽子不敢派兵去的。禿連赤奴待我素來恭敬,如奴犬一般,咱們去到,他必熱情款待,給你們作胡炮肉,上好的馬奶酒管夠!再來幾個別有情致的胡女暖床。哈哈。”不忘對莘邇說,“他部中有巫醫,你的傷無須擔憂,歇養些日便就好了。”


  眾人無可奈何,隻能跟他同走。一路上,傅喬不斷喃喃地哀歎:“淪落至此,要左祍為胡了麽?”愁眉苦臉,但有停歇,就擺弄他的衣冠,把那受損殘缺的頭冠不知擦了多少遍。


  說是三兩日功夫,因為國中追捕甚急,前半截路東躲西藏,不敢快行;後半截路進了被當地人呼為“黃沙阜”的大漠中,沙丘起伏,連綿不絕,一起風,就遮天蔽日,馬與車都沒法快行,所以直到第七天下午,當已經幹燥到生疼的鼻子呼吸到涼涼的濕意時,精疲力盡的諸人這才到了豬野澤畔。


  一條名叫穀水的河流從隴南的叢山地區起源,向北濤濤,穿過隴中地區,浩浩蕩蕩的就像玉龍,將這片大漠分成了東西兩個部分,流經三四百裏,終端匯入的所在即是豬野澤。穀水淌動於漠中的河段兩岸,由入漠起,至豬野澤終,在這片荒涼的漠上形成了許多的綠洲,大小不一,宛若珠串,翠瑩美麗,而那豬野澤,當然便是最大的了,占地甚廣,約有數百裏方圓。


  圍繞著這塊上天的恩賜,周邊大大小小分布了四五個部落,赤婁丹部是其中之一。


  部大禿連赤奴五十三四的年紀,髡頭辮發,整個腦殼上的頭發都剃光了,隻留下了頭頂的一小片,辮子又細又短,粗脖頸,厚嘴唇,體格強壯,許是因為長久騎馬,有點羅圈腿。


  確如令狐奉的預料,禿連赤奴沒有趕他們走,可也僅僅隻是“容留”而已,根本沒有令狐奉說得那些“熱情款待”,見了令狐奉他們一麵,略說了些話,飯都沒管,就叫人帶他們去了帳篷。


  分給他們了兩個破破爛爛的帳篷,與赤婁丹部的奴隸們住在同區,汙泥濁水,肮髒不堪。


  令狐奉摸頭訕笑,說道:“胡夷放牧為生,初秋正是收苜蓿的時候,這是大事,關係到牲畜的冬糧,赤奴我兄必是忙著處理這些事務,暫時顧不上我等。過些天就好了。”此前說禿連赤奴待他恭謹,如同奴犬,現在受到冷落,禿連赤奴就變成“我兄”了。


  諸人俱沮喪不言。


  快入夜時,兩個胡人過來丟給他們了幾塊髒兮兮的胡餅,沒理會令狐奉的問話,扭頭就走了。


  令狐奉說道:“這倆小奴,聽不懂咱們的話!”抓了塊餅扔給左氏,叫她與孩子們吃,剩下的與幾人分了。他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毫不嫌髒。


  莘邇心道:“倒是能屈能伸。”


  令狐奉和妻子女兒睡一個帳篷,莘邇和曹斐、傅喬、賈珍睡一個。


  次日早上,又過來個巫醫,略略給莘邇傷處抹了點什麽東西,扔下幾株野草,嗚哩哇啦地說了一通,莘邇也聽不懂,料是野草的用法。這個巫醫就見了這一次,之後再不見來。


  好在曹斐隨身帶的有創藥,此前左氏給他裹傷便用的此藥,在左氏的細心照顧、勤勤換藥以及傅喬偶爾給他擦洗創口周圍下,傷口沒有惡化潰膿,逐漸好轉。


  一晃七八天,令狐奉去找了禿連赤奴幾回,要麽見不著人,要麽坐不片時就被送客。漸漸的,不止諸人越來越垂頭喪氣,令狐奉也慌了神,不安起來。


  這日早上,莘邇睡醒,曹斐等人都不在,大概是去河邊打水、草地獵兔了。天天就那麽幾塊胡餅,要非令狐奉、曹斐善射,幾人早就奄奄一息了。


  莘邇的傷好了許多,雖仍不能激烈活動,然已能慢慢地走幾步了。


  他把自己挪出帳外,早晨的陽光溫和,暖洋洋的挺舒服,隻是小二十天沒有洗澡,身上的味道自己都受不了。他斜倚著帳篷門口的支架,攤開腿坐好,曬著暖,把手探進衣內搓灰,時或將搓成的泥球丟遠,動作嫻熟連貫,都是這些天“業精於勤”的功勞。


  胡奴們沒有大規模地聚群而居,一小簇一小簇的分散住著,附近有四五個帳落,成年的男女都去收割苜蓿、照料馬群了,留下的隻有老弱。


  兩個胡奴的小孩湊過來,撿起石子,學著他丟泥球的樣子,往他這邊砸來。


  莘邇吃力地想躲開,臉頰上早中一個,他心道:“連胡奴的小孩也來戲弄我了麽?”心情沉重,尋思道,“得想個辦法扭轉情況,不然就像傅喬說的,要流落胡中,從此左祍。”看看那倆嬉笑跑遠的小孩,“而且還是與奴子為伍了!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扭臂摸摸傷處,又心道,“好在左氏按日給我換藥,性命應是無虞了。”


  琢磨著,該想個什麽辦法才能使局麵好起來呢?

  令狐奉是指望不上了。


  也許早前他所說的禿連赤奴待他如何如何並非吹牛,可而今他沒有了“定西國宗室”、“富平公”的身份,禿連赤奴對他的態度大為改變也不奇怪,說白了,他兩人隻是利益關係,甚麽香火重誓,隻怕誰都沒有當真。


  至少現下禿連赤奴還沒有趕他們,已經是謝天謝地,很不錯了。莘邇甚至隱約覺得,這日子如果長久了,說不定哪天禿連赤奴和定西王搭上線,沒準兒就會把他們送給定西王作為禮物,以換取些財貨賞賜。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


  想到禿連赤奴,莘邇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了一事,心道:“那日初到時,我見禿連赤奴對令狐奉淡淡的,愛答不理,對我與曹斐、傅喬更是連個正眼沒有,可卻……。”考慮了會兒,暗道,“現還拿捏不準,待試上一試,看我所料可對。如是對了,我等的境遇就改觀有望了!”又心道,“此事如成,我等固然受益,隻是,老兄,就要苦了你了。”


  中午時候,令狐奉、曹斐、傅喬、賈珍幾人回來。


  傅喬和賈珍各提桶水,曹斐拎著隻兔子和野雉。令狐奉走在前頭,背著手大搖大擺,大老遠就對還坐在帳口的莘邇說道:“阿瓜,我箭無虛發,別看那兔子竄得快,又哪裏有我的箭快?老曹的箭也準,你是沒見著,去如電閃,老傅他倆還沒看著,就射下了這隻野雉。”拍了拍曹斐,許諾說道,“小小校尉實在屈才,等我回都登位,中領軍非你莫屬!”


  中領軍是專管京城內外宿衛軍的重要職務,不管是唐室,還是定西國的王室,非嫡係親信,絕不授與此職。曹斐這些天淨是聽他不要錢的許諾了,耳朵都快生繭,敷衍地諾諾謝恩。


  令狐奉意態豪雄,好似丁點不受近日被禿連赤奴冷遇的影響,心中想道:“不妙!連老曹這個莽夫似都不把我的話當回事兒了。再過些時日,隻怕這幾人個個要溜之大吉了。”


  身邊隻剩下了這幾人能用,令狐奉不願被他們逃掉,可已經絞盡了腦汁,對目前的形式依舊無計可施,不知如何改變,他縱心頭滿是陰鬱,也是束手無策。


  整治好兔子、野雉,燒熟了,諸人分食。


  吃罷,反正無事可做,按這些日的習慣,令狐奉、曹斐等正要各鑽進帳篷找周公去也,莘邇咳嗽了聲,說道:“主上,居此多日,承蒙赤婁丹部熱情招待,小臣愚意,是不是應該給部大道個謝?”


  令狐奉不知他何意,心道:“這他娘的也叫熱情招待?”說道,“我昨日剛去找過他。”


  “這等事體,自不須主上親往。小臣的陋見是主上遣臣等一人,換上那胡人衣服,以顯誠意,然後再去求見部大,麵致謝意。”


  令狐奉心道:“換上胡人衣服?”喜道,“阿瓜,你這主意好!正該換了胡服,才能顯得親近。”


  雖然不知此法有沒有用,他急病投醫,隻管從善如流,往曹斐、傅喬、賈珍、莘邇的臉上掃了一遍,心道,“這當麵致謝的人,阿瓜傷勢未愈,行路尚不穩當,肯定不成,老曹殺賊射鳥是把好手,卻不會說話,也不行。唯這傅大夫,能言善道,風度翩翩,當日我寵愛用他正是因為了他‘清談幹將’的名號,可遣他去。”說道,“老傅,此任非你不可!”


  傅喬麵如土色,摸住高冠,說道:“士可殺,不可辱!主上,若要喬胡服,請賜一死。”


  傅喬是富平公國的中大夫,儒雅風流,此次遭難全是因受牽連,令狐奉圖謀造反這事兒他此前是根本不知,受累落難胡中已是日夜唉聲,再讓他換胡服?他已打定主意,要撞死帳中!情急之下,卻沒有去想,這帳篷不比屋舍,可是沒有硬邦邦的東西讓他去撞的。


  莘邇幫傅喬說話,說道:“主上,傅大夫族姓清望,品性高貴,讓他胡服確實為難。”


  傅喬的態度這般堅決,令狐奉不敢相逼,已是人心渙散,如果再把傅喬逼死,他馬上就是光杆郡公,隻好對賈珍說道:“子明,隻有辛苦你了。”


  賈珍無所謂,從小到大,他錦衣玉食,何嚐有過這等落魄的時候?這狗不如的日子他早過夠了,爽快應諾。


  諸人沒有胡人的衣服,曹斐提了剩下的小半隻兔子去附近帳中借了一套。賈珍捏著鼻子把這又髒又臭的褶袴換上。


  莘邇看去,見衣服雖破,反襯得人更加玉立,誇獎說道:“芝蘭於庭,不過如此了!”


  賈珍整束畢了,暫辭諸人,出帳去求見禿連赤奴。


  他這一去,遲遲不歸,日落夜來,仍無蹤影。


  令狐奉等到不耐煩,叫曹斐去打聽,看到底是怎麽回事,心道:“難道是惹惱了禿連赤奴,被殺掉了?”


  過了小半時辰,曹斐悻悻然地回來。令狐奉問道:“怎樣?”曹斐怒道:“主上在此苦等,他卻在飲酒快活!”令狐奉問道:“飲酒?”曹斐答道:“部大置了鮮羔好酒,奴婢伺候著,他正與部大喝得痛快呢!”


  令狐奉不敢相信,禿連赤奴薄待自己,卻居然厚待賈珍!他心道,“一套胡服就有這麽大的效果?明日我也換了穿上。”


  莘邇心道:“此事成了!”


  既已知賈珍的情況,眾人也就不再等他。曹斐猶甚氣憤,對傅喬和莘邇抱怨許久。


  好容易等到他倆睡著,莘邇佝僂著叉腰,艱苦地蹭出帳,到令狐奉帳外,輕聲喚他。


  令狐奉睡得警醒,很快醒轉,披衣出來,手裏又還提著那把刀,問道:“阿瓜,怎還不睡?可是子明回來了?”


  “還沒有。”莘邇嚴肅地看著令狐奉,壓低聲音,問道,“小臣敢問主上,可還欲卷土重來?”


  令狐奉心道:“阿瓜這樣的大忠臣也懷疑我能不能再起了麽?”拍著胸膛,說道,“此處裏頭盡是雄心!”


  莘邇說道:“如此,小臣有一策獻上,足可使部大禿連赤奴對主上不複冷慢,刮目相看。”


  “有何策?”


  莘邇把自己的圖謀說完,緊張地等待令狐奉的回答。


  令狐奉說道:“原來不是那套胡服之功?”瞪大眼,滿麵不可置信地對莘邇說道,“阿瓜,你怎麽會想到這個計策?”莘邇以為令狐奉不願此策,心頭一沉,孰料他讚不絕口,“阿瓜,你不止忠心耿耿,還智謀多端,真是我的股肱。”卻是非但同意,而且大力讚同。


  當晚三更多,賈珍才由兩個胡奴攙著,穿著身新衣服回來,個把月沒見美食佳肴了,酒飽飯足,醉醺醺地非常開心。次日他宿醉頭疼,想多睡會兒,令狐奉闖進帳來,對他說道:“子明,隻有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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