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依依……”阿鬥的怒意仿佛被一雙溫柔的手撫平,此刻,他終於能夠冷靜下來,伸手覆上妻子的眼睛,“別看,聽話。”
依依嘴巴一扁,扔下寶劍,轉頭埋進阿鬥懷裏,聲音還帶了哭腔,“阿鬥,你聽我說,他們真的不是細作,誰都不是!你那個爹恨你貶了你五哥,幫你四哥圓謊,順便殺你的人,真細作的名字怎麽可能出現在那份奏章上?”
“我當然信你,我信你,而且,我也信他們。”阿鬥輕輕拍拍依依的後背,看著董允等人給那些將軍們整理儀容,微微掀起唇角。
“殿下,這位劉將軍裝成啞巴,留在軍中,而且與甘相公曆來關係匪淺,如果臣沒記錯,正是他把甘相公帶出來的,隻怕他才是細作,請殿下……”一邊的大臣皺起眉,倒是難得的說了一句讓這裏幾乎所有人都認同的話。仔細想來,當初是這位劉將軍把中箭昏迷的甘相公帶回軍營不假,也正是因此,雖然此人行蹤詭秘,但,所有人都沒有懷疑過他會是細作。可,仔細想想,這位劉將軍又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說甘相公出事了?隻有認出了依依聲音的諸葛亮和郭攸之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無奈——前功盡棄。
“細作?”阿鬥噗嗤一下笑出了聲,“這位大人,是禦史?”
“臣陳安,現任侍禦史之職。”男子直勾勾的看著阿鬥,眼中沒有絲毫慌亂之色。饒是兩人此刻還算是對立的陣營,阿鬥還是忍不住記下了這個人的名字,隻是,酷吏這種人,到底要不要用啊?
“禦史大人身居要職,所謂掌舉百僚,推究訟獄,一言而能生死人,榮辱人。是以,下次大人要參什麽人的時候,還請大人千萬查清楚了再開口,否則,都照著陳禦史這麽信口雌黃,怕是要冤枉不少好人。如果劉將軍真的是細作,他為什麽還要救回外公?直接帶回外公的屍首不是更省事?”阿鬥此刻多少已經平靜下來,扶住依依的肩,在諸葛亮的歎息聲中,阿鬥伸手摘下依依的麵具,露出女子姣好的容顏。一室汙濁之中,依依身上仿佛散發出柔和的光暈,阿鬥拍拍依依的後背,微笑,“這位姑娘,是孤在民間的時候定下的妻子,華朝的太子妃,你要說她是細作,也不算錯,畢竟,她算是孤送進軍隊的,而且,確實有些目的。”
“阿鬥……”依依看了阿鬥一眼,眸中映出無限柔情,雖然這裏不是時候,但,她還是忍不住想要靠進阿鬥懷裏,“真好。”我終於可以嫁給你了。
“所以,”阿鬥伸手攬住還是一身男裝的依依,靜靜看著麵前的男子,“軍隊裏到底有沒有細作,是誰派來的細作,這件事,寡人比各位都清楚。但,既然陛下起了疑忌之心,並且下詔徹查,君命不可違,寡人自然也不敢阻攔各位審問,隻是,還請各位千萬‘秉公’審問。”“秉公”兩個字被人刻意強調過,聽得直到現在還沒獲準起身的幾位禦史心頭一震。
“還有,”阿鬥的聲音恢複了素日的溫和,甚至還帶了安慰的意味,“禪翻過幾遍律書,似乎本朝詔獄,有讓金吾衛將軍監理的規矩?不過今日依禪看來,金吾衛的將軍們,並未履行監理之任,既然如此,禪再派一個將軍來看看如何?”阿鬥唇角的微笑無比溫和,語氣聽來也是好好商量的意思,但,莫名就讓對麵那些也曾經久經戰陣的大臣們麵麵相覷,誰也不敢說出拒絕的話。
等了大概半柱香的時辰,阿鬥很是滿意這些禦史們的配合,笑了笑,“陳祗,你過來。”
陳祗硬著頭皮上前行了一禮,一接到調令,他就知道主公和先生是什麽意思。但是,這個……他是真的壓力很大啊,那群人隻怕沒人願意被自己救的。
“還有休昭,”阿鬥微微眯了眯眼睛,“陳祗不熟悉律法,你就留下來多提點提點他,免得讓他給東宮丟人。”
“是。”董允上前拜倒,阿鬥微微點點頭,“我記得本朝律法,倘若犯人病重,是允許延請大夫的?”
“殿下所言不錯。”不等其他人回應,董允搶先開口。
“那就這麽辦吧,正好孤的身子不好,東宮侍醫一直隨侍左右,也不用去請旁的大夫了,就讓他為各位將軍看看傷勢,各位以為如何?”阿鬥語帶威脅,而,依依微微抬眸看著阿鬥的側顏,眼中映出淡淡的笑意。
“謝殿下。”幾位禦史低下頭,現在除了答應之外,還能說什麽?
目光仔仔細細掃過那些將軍們,然後,阿鬥驀然看到一個陌生的人影,那個已經半是昏迷的年輕人,看起來比自己還小了一兩歲,這又是什麽人,怎麽自己沒見過,“這位小將軍是?”
“那大概是臣的侄兒,郭攸然之子,郭乘雲。”郭攸之上前一步,他沒見過這個侄兒,但,上次兄長來京城的時候,曾經跟他說起過母親病逝之後不得不來投靠父親,年紀雖輕但作戰勇猛的小兒子,那時候他臉上的驕傲和悲傷還都曆曆在目,兩人還商討了很久那孩子該念什麽書。郭攸之前幾日才抽出時間為郭乘雲抄好一部《孫子兵法》,隻是被阿鬥看得太緊,連帶著給兄長準備的寒衣也一直沒能找到時間送出去。
往昔的一切仿佛就在昨日,可如今,郭攸然低下頭,完全不敢去看弟弟的眼神,而郭攸之也同樣,不敢去看兄長那副樣子,當初主公下令諸臣束手就擒的時候,他原本就有勸諫之意,隻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就不該猶豫!
“郭乘雲,我怎麽沒聽你說起過。”侍醫行禮之後,上前給眾人裹傷。而阿鬥也沒有離開的意思,找個地方坐下,就這麽旁若無人的和郭攸之聊起了天,“這孩子,今年多大了?”
“據家兄所說,今年也有十三歲了。”郭攸之低下頭,“這孩子雖然隨家兄征戰沙場,但是年幼力微,一直未能克建功業。”
“還得怎樣才算是克建功業?”阿鬥歎息一聲,十三歲的孩子就敢上戰場,甚至還能立下戰功,比起自己,可是強多了,“畢竟還是個孩子,日後,也別太苛責於他,郭將軍也是,這麽小的孩子,哪能輕易讓他上戰場,若是有個萬一……”想當年,自己也有個想要借遊獵練兵,和薑維共同起兵,最後卻在成都為亂軍所殺的太子,若是這孩子有個萬一,郭攸然,怕是也和當年的自己一樣,追悔莫及。
“主公……”諸葛亮看那兩位接下來似乎就要討論一下孩子到底該學文還是學武以及到底怎麽教了,連忙把自家主公拉回來,咱們這兒還有正事兒呢。侍醫趁機上前一步,開口,“殿下,各位大人身上傷得不輕,而且數日未曾進食,傷了元氣,若不善加調養,恐怕,有性命之危。”
“是嗎,”阿鬥看到麵前的場景就知道事情怕是好不了,此刻也隻能歎息一聲,“勞煩大人先開藥,攸之,你帶人立刻去抓藥。算了,這會兒怕是藥鋪也關門了,洛陽的皇宮叫什麽來著,對了,去上陽宮看看有沒有能用的藥材。”
“你不能把他們帶出來嗎?”依依扯扯阿鬥的衣袖,“詔獄是什麽地方,哪能隨便讓人在裏麵養傷啊,阿鬥。”看阿鬥無奈的搖頭,依依歎息一聲,“那,整理一下詔獄總還是可以的吧,否則,把他們扔在這裏,真的就是在等死。”
“好,”阿鬥微微點點頭,看來,依依是看到了不少事情,隻是,此刻也不好去問,“這樣,休昭,你們記得把詔獄收拾幹淨。”轉向幾位禦史,阿鬥微微掀起唇角,“現在他們還不能離開詔獄,這樣,寡人怕是要勞煩侍醫,也在詔獄待上幾天了,不知各位禦史,有什麽意見嗎?”
幾人麵麵相覷,有意見自然也是不敢說的。阿鬥冷笑一聲,轉向侍醫,“那就辛苦大人了。”
“臣領命。”侍醫一拜,阿鬥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董允,微笑,“孤身子不好,可還要侍醫每日診脈開藥,但願休昭你能幫著各位禦史早點把這個案子的結果審下來,也免得孤在洛陽水土不服,還沒有侍醫。”
“是……”董允依舊鄭重,而,看著阿鬥此刻的模樣,諸葛亮微微揚起唇角。
“困死我了……”終於能夠放下心來,依依這一覺,就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終於舍得睜開眼睛的時候,依依剛一抬頭,就看到了坐在自己床邊,不知在看什麽書的阿鬥,伸出手抽出對方的書,強迫阿鬥將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依依半是撒嬌地喚了一聲:“阿鬥。”
“醒了?”阿鬥微微一笑,“餓不餓,給你找點吃的來?”
“我餓了倒沒什麽,可是,你怎麽了?”依依直覺不妙,握住阿鬥的手,“阿鬥,在你麵前的人是我,不想笑的話,就別笑了,沒關係的。”
“依依……”阿鬥滑下床榻,死死扣住妻子的身體,手指甲嵌入依依的肩膀,依依沒有呼痛,回手攬住阿鬥,輕撫上阿鬥的發絲,“出什麽事了,告訴我好嗎,阿鬥。”
“讓我抱一會兒就好,沒事的,我隻是想你了而已,畢竟都這麽久沒見你了。”阿鬥隻是愈加抱緊了依依,卻什麽都不肯說。
“到底出什麽事了?你家先生應該不會,那是,董允欺負你了?”依依皺眉,推開抱緊自己的阿鬥,“跟我說實話,阿鬥,你知道的,每次你騙我,我都很生氣。”
“阿姊。”阿鬥輕輕埋首進依依懷裏,聽著熟悉的語氣,心中的防線刹那間一潰千裏,“我是不是很沒用?”自己不想給辛勞之中好不容易能休息幾天的先生添亂,或許,多少也帶了點想要在先生麵前證明自己的意思,卻不想,終究還是自己疏忽了。想想看,明明有那麽明顯的線索,但,如果不是依依派人不顧性命送出了信,甚至,如果依依的信晚來一會兒,說不定,說不定真的會有人殞命於此,那自己豈不是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而且,明明自己身邊早有先生屯兵漢中,蔣琬費禕出駐涪城的例子,明明自己前世的最後幾年就是在洛陽度過的,自己居然還沒想到長安之外還有個洛陽,簡直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怎麽了?”依依歎息一聲,妄自菲薄是病的話,他的愛人早已病入膏肓,無論是他自己,還是他的國家,他需要被人肯定,可,他身邊從來沒有發自內心肯定他的人。董允就不說了,不打擊他就很難得了。至於旁人嗎……恐怕在他的大臣們心底,他唯一的優點也就是性格,尤其是那位臥龍先生,他似乎從來沒有在心底認同過阿鬥除了吉祥物之外還能做什麽。所以,旁人就算是安慰,更多的時候也隻是幫了倒忙,反而無意中傷他更深,依依記憶中的愛人還小的時候,就算每每都明知對方是好意,阿鬥卻也經常會被旁人的安慰傷到半夜蒙著被子偷偷掉眼淚,自己要開解,也得開解半天。暗下決心早晚有一天她要把劉備加諸於阿鬥身上的一切悉數奉還,依依輕輕攬住阿鬥的肩,她太清楚,有些事,除了在自己麵前之外,他根本無處訴說,“不是,阿鬥,誰能知道他們會直接把人帶到洛陽來,還把整個洛陽城變成了一個大監牢?你以為換了別人,就一定能萬無一失?”
“如果是先生的話……”如果自己當初能把飲宴的先生拉過來問兩句的話,哪怕隻是提點幾句,或許結果都不是這樣了……
“阿鬥,”依依捧起阿鬥的臉,輕輕替對方拭去淚水,就像前世他小的時候一樣,輕輕捏捏他的臉,“當年咱們在洛陽的時候,星華喜歡花,咱們不是陪著星華種過花嗎?洛陽的水土種出來的花,牡丹絕對是冠絕天下,是不是?”
“是,”阿鬥輕輕點頭,眼中的淚水還沒來得及擦幹,露出遺憾的微笑,“可惜今生在新野,不管我怎麽嚐試,都沒種出前世那麽好看的牡丹。”
“可是,洛陽的芙蓉就沒有成都的好看,是不是?”依依輕輕靠在阿鬥懷裏,“橘生淮南則為橘,淮北則為枳。人也是一樣,你如果不擅長做事,那就交給你家先生那樣的人才去做就好了啊,事必躬親,你也沒那個時間是不是。”
“那,我會做什麽呢,依依。”阿鬥眸中晦暗的神色讓依依心頭一驚,她第二次離開已經身居皇位的阿鬥的時候,對方眼中,就是這樣的神情。仿佛即將麵對的漫漫長夜永無盡頭,而,他卻隻能孤身奮戰。彼時的阿鬥多少還能看到黯淡的夕陽的餘暉,而現在的阿鬥,依依幾乎在其中看不到絲毫光亮。
“你會做隻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還不夠嗎?”輕輕靠近阿鬥懷裏,依依輕笑,“你以為,換了一個人,你兩個姐姐,星彩,星華,胡氏,也會為了他這麽折騰嗎?收買人心的本事,沒人能和你比,阿鬥,昭烈皇帝也不行。”昭烈皇帝和他的先祖劉邦太像了,就算再怎麽為了時局掩飾,劉備終究和文人氣性不和,否則,看看他的同窗都是誰,再看看一開始,他身邊的人都是誰。就連糜竺,雖然以敦厚見稱,但其實,他也便弓馬,擅騎射,甚至頗有俠氣。劉備身邊的士人,基本上都是荊州之後才來歸附的,他之所以征戰數十年,還隻能屈居新野,雖不敢說全部,但,大抵也並非與此無關。若不是後來痛定思痛終於開始親近士人,三顧茅廬請出諸葛亮,他要在亂世奪得一席之地,怕是還有得等呢。為了得到士族的支持,他甚至不幹出了龐統死後給龐統的父親封官的事情,而,即使他對諸葛亮頗為雅敬,他最親近最喜歡的,依然是最有遊俠之氣的法正,甚至,他也基本沒怎麽聽過諸葛亮的建議。而阿鬥是從小在諸葛亮尹默那種人身邊長大的,他對士人的尊重甚至敬仰已經沁入骨髓,他絕對做不出來劉備那種讓伶人模仿士人爭訟的事情,如果阿鬥和劉備兩人站在一起,那些一人背後就是一個家族的文人士子,會選誰?
“收買人心?”阿鬥苦笑一聲,“依依啊,你覺得,如果我沒有這個身份,那些小手段,能有多大用處?”
“那不是小手段,至少,不隻是小手段,”依依歎息一聲,抱緊了丈夫,“人心是要用人心來換的,你難道還沒發現嗎,不管你是什麽身份,所有見過你的人,都會喜歡你。而且,”直視著阿鬥的雙眼,依依的目光從未如此鄭重,“你以為,我就沒見過比你更優秀的人嗎?可是,為什麽從頭到尾,我都隻想和你共度一生?阿鬥,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是嗎,看來,勾引小姑娘這方麵,我還是頗有點能耐的。”阿鬥對依依所說的話倒也未必盡信,但,他了解依依的苦心。心中雖然鬱結未解,隻是,此刻的阿鬥已經不想再讓依依擔心了,揚起淡淡的笑意,阿鬥點點依依的鼻尖,“所以日後,你可要看緊我,嗯?”
“這我不怕,”依依也知道自己的安慰沒起到多大的效果,但,水滴石穿,實非一日之功,而且,自己和旁人不一樣,這顆蒙塵寶珠,旁人看不起,那自己就一個人珍藏了,原本她也不想讓太多人看到來著,“有人替我管著你呢,哼。”
“我……”想起董允,阿鬥的臉幾乎皺成了苦瓜,“真是,依依你一定要提起董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