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沒什麽事啊,”星彩攤開手,“趙姐姐本來就是那樣,你自己瞎想什麽呢?”
“你!”阿鬥承認自己是有點鬱悶,然而,幾乎是本能的,阿鬥能感覺到,不隻是趙怡,星彩,隻怕也瞞著自己什麽事情。難道是外公?不對啊,如果外公真的出了什麽事,星彩才不可能瞞著自己,孰重孰輕,她清楚得很,“星彩,”揮手示意郭攸之把艙門關好,阿鬥決定跟星彩先把事情弄清楚,“說吧,到底出了什麽事?”
“我們去東宮的時候,宮裏來了個小丫頭,是從偏門悄悄跑出來的,說,胡氏出事了。”他不問星彩倒還希望能瞞著他一會兒,可他若是真的問起,星彩也不會騙他,“但,我們誰也不知道宮裏到底出了什麽事,我想,在事情查清楚之前,沒必要讓你操心。”
“你說,咱們那位皇帝陛下,下的第一道旨意會是什麽?”當初,知道馬進軍營裏那一群刺客的主人是自家那位皇帝的時候,阿鬥就直覺胡氏這裏早晚要出事,他們都低估了皇帝。而且更重要的是,胡氏那個做法,就算能壓住皇宮,也隻能救一時之急,並非長久之計。隻是,提醒過胡氏之後她不聽,阿鬥就沒有再繼續提醒了。隱約之間,阿鬥還是有點想看看那個盛世英主的能耐的,而且,他有自信,自己不會輸。
“你知道?”星彩倒吸一口冷氣,“那,你跟先生商量好了?先生那邊怎麽說的?”口口聲聲說著諸葛亮權位太重必須限製,但,一旦真的遇到了什麽事情,星彩的第一反應永遠都是——丞相說該怎麽辦?
“這件事,先生怕是還不知道呢。”阿鬥微微搖搖頭,掀起唇角,“別急,今晚再跟先生說,皇帝陛下好不容易病愈了,總要讓人家露個麵,不能早上病剛好中午又病了,你說是不是?”
“公嗣,你不能這麽冒險啊!你就不怕有個什麽萬一嗎?”不是,明明他自小跟他家先生學的,萬事先求謹慎,這,怎麽這時候就跟變了個人一樣?誰把他帶壞了?
“有先生在,哪來的萬一。”阿鬥漫不經心的擺擺手,“你也別太緊張了,星彩。”就算自己輸了,倘若對方當真是英主,也不可能把先生他們扔到一邊不管,那到時候豈不是自己就解脫了?倘若對方並非英主,或者如今真的老糊塗了的話,眼前又一次浮現出先生的微笑,阿鬥笑了笑,那自己要輸,還著實是有點難呢。
上巳節之後,休沐歸來的朝廷官員們愕然發現,原本太子監國的朝中,出了兩件大事。其一是皇帝病愈,大會百官,臨朝聽政。其二是,甘相公身中數箭,被太子召回朝休養,而他的副將上書檢舉,言道,軍中必然有獫狁奸細,泄露軍機,以致甘相公被人圍攻,險些身死。而他列舉出的嫌疑人名單裏,排名第一的,赫然就是甘相公極力提攜的郭攸然,後麵,還跟著鄧芝王平張嶷之輩。
看到批複的聖旨的時候,阿鬥冷笑一聲,了然。這位皇帝陛下也是個看人下菜的主兒,郭攸然跟郭攸之是親兄弟,上了自己這條船,戰功頗高卻別無依憑,就先把這顆釘子拔掉,而薑維這個薑家的人既然不能輕動,就先把他的羽翼翦除。從頭到尾再仔細讀了一遍,倒是沒有依依和藤家二哥的名字,大概,那種小角色,別說值不值得他去陷害,他恐怕連知道都不知道,那倒好,至少,阿鬥能少操點心。
聖旨既下,尚書省承敕,便有使者去軍營擒拿罪臣。阿鬥寫了封信,讓人趕在兵部的人之前,送去給自家那群大臣看看。如今在人家華朝的地界,大家都稍微收斂一點,別真的弄出個軍前嘩變,被扣上了造反的帽子,那到時候自己也救不了他們。
“主公!”皇帝回朝,太子冰山一般的權勢一旦之間化為烏有,諸葛亮自然也沒有資格繼續在政事堂理事。此刻,坐在阿鬥麵前,看著正若無其事臨帖的阿鬥,諸葛亮實在是忍不住皺了眉頭,自家主公到底是什麽打算?對皇帝俯首聽命肯定不可能,但,要跟那位皇帝爭權的話,主公的底線,又在哪裏?
這件事不弄清楚自己根本沒辦法動手好嗎!
“先生先別急。”阿鬥繼續寫字,連頭都沒抬一下,“當朝皇帝,這不是還沒打算廢太子嗎。”
“主公……”諸葛亮歎息一聲,“難道主公還以為,當朝皇帝對您,能有什麽父子之情不成?”感情是相互的,阿鬥和這位皇帝之間,分明就是陌生人。
恐怕,比前世的陛下和先帝之間,更生疏。
“先生誤會了,”阿鬥運筆之際猶如行雲流水,沒有絲毫滯澀,仔細看來,唇角隱約還帶著笑意,“弟子隻是在想,這時候國喪,到底方不方便。”
“主公不可!”諸葛亮驟然抬眸,他知道這次這位皇帝碰到了自家主公的逆鱗,卻沒想到自家主公的反應會這麽強烈。眼看阿鬥手腕一抖,墨汁在紙上留下長長一道墨痕,諸葛亮也反應過來自己剛才有點太激動了,歎息一聲,“主公可還記得先帝遺詔,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更何況以子弑父,以臣弑君,罪大惡極。”有些頭不能開,一旦開了,誰都不知道前麵的深淵有多深,一旦意識到殺人有多方便,之後,誰知道將來主公會不會覺得自己找到了捷徑,動不動就想殺人?自家主公牽係太大,他實在不敢疏忽。
“是弟子胡言亂語,先生不必放在心上。”反正字帖是寫不成了,阿鬥扔下筆,笑笑,“如今,先生不如先替弟子打聽清楚,這一次會審詔獄的,都是些什麽人。”
“是。”諸葛亮一揖,靜靜看著阿鬥,已然下定了決心,有些事情,主公不能做,不代表他們這些為人臣子的人不能做。
“主公,甘霖來了。”郭攸之走到阿鬥麵前。
“二舅?”阿鬥想了想,“也好,讓他進來。”阿鬥一時間居然有些哭出來的衝動,果然親舅舅就是親舅舅啊,血脈還是有點用處的。
“殿下。”行禮畢,阿鬥看著甘霖許久,歎息一聲,“二舅,您不該來的。”
“臣乃東宮屬官,豈能不來。”甘霖微微搖搖頭,阿鬥卻是笑了笑。東宮屬官多著呢,曾經自己身邊也是左右簇擁,而如今……
“可是,這次恐怕是陛下要廢太子。”阿鬥的笑意依舊氣定神閑,仿佛所謂廢太子和自己沒有絲毫關係一般,“二舅,你如果來見我,你讓外公怎麽辦?”諸位皇子爭位倒還沒太大關係,可,如今可是皇帝和太子杠起來。阿鬥知道,自家外公是絕對不會有任何猶豫的,就算這個皇帝間接害死他的女兒,奪了他的兵權,他所效忠的依舊是皇帝,不是太子。
“反正我一直都這個樣子,爹也該習慣了。”甘霖不在意的聳聳肩,而且,這是唯一一次自己不聽話還沒被父親和哥哥阻擋的,想當初自己要去當個刺史都跟父兄鬥智鬥勇折騰了幾個月,直到最後朝廷下詔,宰相頒發告身才算結束。父親不可能明著支持自己去跟太子謀劃什麽,但,他不反對,已經足夠說明立場了。
“你也該讓外公省點心了。”阿鬥歎息一聲,沒給甘霖表白心跡的時間,“二舅,你去過監獄嗎。”
“當然見過,”甘霖笑笑,“殿下莫不是忘了,刺史是有錄囚之責的。”
“是嗎,可是我印象裏,二舅巡查屬縣的時候,可沒去人家的監獄看過,”淨顧著來騷擾我了。想起昔日的點滴,阿鬥緩緩揚起唇角,鬱結在心中的慍怒似乎也少了點,“我想知道,這長安的監獄,到底怎麽樣。”他可是知道,在兩漢,監獄之中被拷打至死,或者凍餓至死的囚徒不少,凍餓甚至成了獄卒審訊的方法。再加上,所謂刑不上大夫,雖然季漢倒不像武帝之時,士人受辱十個就有九個會直接自盡,但,萬一有辱太過呢?畢竟,阿鬥可不想這勞什子事情還沒處理完,自己手裏的大臣先死傷一波。
“這……”這個主要還是要看獄卒啊,而且,如果太子擔心的是那幾位將軍的話,他們可是皇帝親自下詔要關押的,隻怕,隻怕境遇實在是好不到哪兒去……
“二舅你可否,幫我打點打點。”曾經阿鬥也不是沒下令設過詔獄,隻要他想,詔獄中死一個人不比捏死一隻螞蟻難多少,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阿鬥實在是有些擔憂。
“臣當盡力,但獄吏拷打求取口供的事情,臣也……”按律來看,監獄當然還不至於太可怕,甚至囚徒不是不能看大夫,但,落實到事實上……必須要由主司上報,官員查驗,若是主官咬定了傷勢不重不需要醫藥,旁人誰也沒辦法,其他的事情,其實也差不多。
“我知道。”阿鬥歎息一聲,一手輕輕撐住額頭,“我知道……”季漢的囚犯是什麽心態,他是不太清楚,但,前漢和中漢的詔令文書,他是看過一些的。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司馬遷所寫的《太史公書》雖然不為時人所看重,但,阿鬥還記得自己閑來無事隨便看書的時候,第一次看到這一句的感覺:絕望,恐懼,恥辱。阿鬥有點不敢想象,自己那些一向峨冠褒衣,束帶立於朝的將軍們,如果有這樣的遭遇,“但是至少,不要讓他們有凍餓之虞。”
“監獄倒是規定夏有漿水,冬有枕席……”寬慰的話說了一半,甘霖搖搖頭,畢竟都是囚徒,話是這麽說,到底有幾個監獄會這麽做,誰也說不清,“對了,那些將軍有沒有家眷在長安?有的話,衣食之類,還是讓他們的家人自行料理吧,雖然是可以付錢讓獄吏供給,但……”
“獄中衣食由家人供給?”阿鬥愣了一下,在兩漢,獄中衣食自然是監獄供給,否則,又該如何凍餓囚徒?眼看自家太子似乎麵帶笑意,甘霖愣了一下,然後,阿鬥的聲音幽幽傳來,“那就我來料理就好,不必二舅費心了,但,我不了解禦史台獄之中的曲折,若有需要打點之處,二舅,你替我多操操心。”
“此為臣之本分。”想想太子也不太可能了解這些監獄裏的彎彎繞,甘霖幹脆地答應下來。
關於詔獄的事情,甘霖所知的其實也不多,畢竟詔獄和尋常監獄不同,而他又沒進去過,隻能根據自己以前看見的監獄加以推測而已。但他越說,阿鬥越覺得鬱氣難解,然後,就越想殺人……不管那些明麵上的規定對犯人有多保護,但畢竟一切製度都是要人去執行的,那位又是皇帝,甚至不需要他開口,隻要他稍微暗示一下,結果……
看來,自己是不能優哉遊哉坐山觀虎鬥了,阿鬥看了一眼同樣眉頭緊皺的先生,搖搖頭,看來還得速戰速決才能讓他們免受羞辱。而且,先生不許自己殺人,那就照舊,把那個皇帝囚禁起來好了。而,能在胡氏失蹤的現在完成這個任務的,阿鬥想不到第二個人,隻是,阿鬥實在是不知道,她需要多長時間。
不過,應該是快到了三月科舉放榜的時候了,阿鬥微微皺了皺眉,皇帝倒是很有可能會在中舉的名單上做手腳,跟星彩囑咐一下,讓她盡快,最好能趕上科舉放榜。
“先生給阿維寫封信,讓他,”阿鬥沉默一陣,“讓他打幾陣敗仗,至於怎麽敗,他自己心裏有數。”雖然不知道能頂多少用,但,阿鬥必須做好最壞的準備。
“是。”諸葛亮微微點頭,自家主公的底線已經相當清楚了,那,接下來的事情,並不需要讓主公全都知道。
“六哥,”阿鬥回到後院,有人來報清婉公主求見,阿鬥本無心應付,卻不想,星彩已經帶著清婉直接闖了進來,阿鬥苦笑著看向麵前的妹妹,“說吧,婉兒,什麽事。”
“我要回宮。”清婉握緊星彩的手,看向阿鬥,“爹爹派人來叫我回宮,我也覺得我該回去了,而且,星彩姊說,她願意做我的侍女。”
“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麽嗎?”阿鬥皺眉,哪怕隻是一個幌子,清婉已經被拉進了自己的陣營,就自己對這位皇帝的了解,恐怕也未必能對她心存慈悲,小姑娘的日子隻怕比以前更難過。而且,“你知道我要救的人是誰嗎。”
“我知道,是胡氏,”清婉抿抿唇,伸手捂住阿鬥的雙唇,“聽我說完,六哥,我知道胡氏曾經做過什麽,但,我更清楚我母親當年,做過什麽。”你能不計前嫌,我又能比你差多少?
“婉兒。”阿鬥靜靜看著麵前妹妹堅定的臉,再看看小姑娘攪在一起的雙手,許久,笑了,“不錯不錯,這麽看來,郭攸之還挺有用的,嗯。”
“六哥!”清婉的臉色有些泛紅,“咱們說正事呢,你別在那兒胡說八道!”
“是是是,我不胡說。”阿鬥微微一笑,回想起蔣涵給自己轉述過的自家妹子的原話:“六哥在意的不是我,而是郭攸之的未婚妻。我越在意郭攸之,六哥就越會護著我。梅香,我不想繼續去過以前那樣被人欺負的日子,而現在,我已經上了六哥的船,下不來了。”自己果然沒看錯人,這個無依無靠在深宮活下來的妹妹,是真的聰明人,想來日後,她也不會欺負攸之。
“蔣姑娘,”阿鬥將目光投向蔣涵,蔣涵點頭,“主公放心,妾必當竭盡全力,護二位姑娘平安。”星華不擅長,也不喜歡這些,而趙怡,讓她入宮隻怕沒兩天就會因為不守規矩被打出來。
“沒事的,”阿鬥看著離去的三位姑娘久久不語,趙怡歎息一聲,將薄衫披在阿鬥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