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阿鬥到長安的時候,正趕上長安城內的最後一場雪,雪花紛紛揚揚落下,整個長安銀裝素裹,格外妖嬈。太子回朝,群臣冒著鵝毛大雪,出城五十裏相迎。


  阿鬥曾經一次次想象過如果自己能在成都城外迎接先生的話,會是什麽情景,卻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第一次和先生在城門下久別重逢,站在被人迎接的位置上的,居然是自己。


  諸葛亮就算再怎麽是阿鬥的親信,華朝畢竟不是劉備時代的季漢,不是那個隻憑皇帝一句話就能名正言順的任命軍師丞相的國家,是以,諸葛亮的名位終究還是無法與朝中真正的公卿大臣相比。位卑官輕之人,原本沒有資格出現在迎接太子的官員隊伍之中,隻是,太子快到京城的那兩天,薑敘發現諸葛亮居然有些魂不守舍,甚至破天荒在奏表裏寫錯了字,再想想太子家書一樣的信件,幹脆直接把他拎到了自己身邊當侍從。阿鬥的目光狀似無意間在先生略顯寬大的衣袍和微微泛白的鬢角上掃過,強迫自己收回目光,微笑著轉向薑敘和崔穎,長揖至地,“兩位相公年邁,居然勞累二位出城相迎,禪,罪莫大焉。”


  “太子凱旋,臣等理當出迎。”崔穎的眼神投向阿鬥身後,那些已經嶄露頭角的年輕人,除了一個沒有跟著殿下回到長安的霍弋或許勉強還算官宦之後,而其他人,個個都是出身草野。也不知,殿下到底是有意在打壓隨行的功臣士族之子,還是這位太子當真是天命所歸,是以,隱藏於草澤之中的賢士紛紛投效,將自己的那些後輩全都比了下去?


  “殿下身子不好,現在天氣又冷,還是別在城外多待,早些回宮吧。”原本應該參讚禮儀的甘霖就站在阿鬥身邊,看著即使抱了手爐,依舊嘴唇有些泛白的阿鬥,甚至能感覺到阿鬥在發抖,不由微微搖了搖頭,直接把所有繁瑣的禮儀全部舍去,畢竟,我外甥身子重要。


  “是臣疏忽,”薑敘也早有此意,此刻自然不會反對,“儀仗早已備好,請殿下登車。”阿鬥離開的時候坐的是馬車,跟從的也是將軍出行的儀仗,而,這次一回來,自然要換回太子鹵簿。隻是,瞄了一眼車子,薑敘有些遲疑,鹵簿所用的車子是敞開的,這車子一開冷風一灌……隻怕比在這兒站著還冷。


  甘霖更是對著那個全部敞開的飾以黃金的軺車真切地表示了一下無語,然後引著阿鬥到了來時的馬車前,一揖,“請殿下登車。”


  “先生。”原本阿鬥下車之後就沒走幾步,此刻阿鬥離薑敘也不算遠,登車之前,阿鬥微笑著向站在薑敘身邊的諸葛亮伸出手。薑敘和崔穎對視一眼,他們自然知道殿下這是什麽意思——他在為這個諸葛孔明的未來造勢。


  其實阿鬥這一招不新鮮,而且還是跟自家先生學的。建興三年,諸葛亮南征得勝歸來之後,阿鬥想出城迎接的念頭被諸葛亮一封信按了下來,雖說諸葛亮就這麽錯失了一次乘坐禦輦的機會,但他恐怕也不在意。而群臣道迎之際,在一群名位遠在費禕之上的大臣之間,諸葛亮卻專門選了費禕同乘,接下來就是,把費禕丟去東吳當了一回使臣刷點經驗,回來就名正言順遷為侍中。


  諸葛亮自然隻會更清楚阿鬥的心思,上前一步,行禮完畢,看著阿鬥略顯局促的模樣,反而露出淡淡的微笑,安慰一般拍拍阿鬥的手,“殿下有命,不敢不從。”


  “我記得,科舉考試的時間應該是在一月,先生可有準備?”科舉考試關係到自家先生入仕,此刻可是阿鬥的頭等大事,絲毫不敢馬虎。

  “主公恕罪,”諸葛亮笑笑,扶著阿鬥上了車,然後自己也坐上去,這才開口回答問題,“朝廷之中,原本照例應該有五位宰相,可,現在隻餘下了兩位,臣,實在是抽不開身。”


  “沒事,我替先生去問。”阿鬥暗咒一聲自己粗心,這種事應該自己安排好才對,怎麽能還讓先生費心呢。


  “主公,”將車門關好,撥了撥火爐,諸葛亮看著阿鬥,眼中的慈愛,是看諸葛瞻的時候都不曾有過的,“出去了這麽長時間,主公可有些什麽心得?”


  “無論興亡,終究,苦的都是百姓。”阿鬥歎息一聲,雖然有些事情,蔣琬一直都覺得沒有太大必要告訴阿鬥,但,阿鬥拉著刺史出去到處遊玩晃蕩的時候,也不是什麽都沒看到。即使是未經戰火波及的南方,也不是阿鬥想象中,那樣男耕女織的美滿盛世。


  “世上有些事情,盡人事,聽天命而已。就算是曾經所謂的盛世,也不是人人都能衣食飽暖的,主公。”諸葛亮輕輕握住阿鬥的手,“還有,主公,臣送去的表文,您可看見了?”那是給隨甘辛出征的一眾將士們論功行賞的表文,其中,還有幾位諸葛亮想要拔擢的人。


  “看見了,”阿鬥笑笑,“先生覺得可以就是了,其實,也沒必要萬裏迢迢非讓我看一眼。”自己是不會有反對意見的,著實犯不著走這個過場,“而且,不是外公也同意嗎。”雖說有些人確實官階拔擢太高,但,軍中的功勳,都是用性命拚出來的,誰也不可能說三道四。


  “主公,”諸葛亮苦笑一聲,“這事,就算是做給各位相公看,臣也得給您送去啊。”


  “我看,先生很喜歡郭悠然?”在阿鬥的印象中,諸葛亮特意圈起來的,大多都是自己熟悉的名字,隻有這個人,和前世沒有絲毫關係。


  “畢竟是攸之的徒弟,臣,信得過那孩子,而且,”諸葛亮笑笑,“主公信臣一句,那孩子,是上天送給主公的名將。”


  “這話怎麽說?”阿鬥從不懷疑自家先生的任何判斷,所以此刻,阿鬥對自家先生所說的這個郭悠然,報以十二萬分的興趣。


  “此人治軍有方,主公大概也知道吧?”否則,怎麽能讓當年的四相之三,都甘願留在他的軍中,做他的幕僚。


  “嗯,公琰給我說過,他和軍士同甘苦,共患難,能得人死力。”阿鬥思索了一下,決定還是不要在自家先生麵前說先帝的壞話。


  “而且,此人當年孤軍奮戰的時候,打過不少漂亮仗,”諸葛亮回想了一下,“以三千精銳,擊潰獫狁數萬大軍,突圍而出,最後他見到甘相公的時候,軍士已有萬餘人,主公以為如何?”


  “好!”眼見阿鬥擊掌讚歎,諸葛亮一笑,“甘相公勸他學學兵書,您知道,他說了什麽嗎?”


  “先生別考我了,我哪猜得出來。”阿鬥的微笑半是撒嬌,半是期待。


  “他說,”諸葛亮將阿鬥冰涼的雙手裹進掌心,“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先生……”先生的手遠比暖爐更暖和,從雙手沿著手臂一直熨帖到心底,阿鬥垂眸,看著將自己的手整個包裹進去的那雙手,甚至能感覺到先生手上的薄繭,不由一陣陣的恍惚,甚至忘記了自己剛才想說什麽,半晌,才憋出來一句:“宮中,一切可好?”

  “一切都好。”諸葛亮正想問問自家孩子,宮裏這麽消停到底會不會出事,卻聽到了阿鬥略帶鼻音的呢喃:“先生,冷。”


  “主公?”諸葛亮嚇了一跳,以為阿鬥是受了風寒,正打算伸手去探阿鬥的前額,下一秒,被一陣大力撲得坐不穩當,靠在車廂壁上才不至於倒下,懷裏,已然多了一顆圓溜溜的腦袋,正壓在心口的位置。耳畔,年輕人的聲音隱約帶了哭腔,“先生,弟子想您了。”前世阿鬥和諸葛亮的確沒有天天在一起,但,今生的這十五年,阿鬥已然習慣了,先生隨時都在自己觸手可及的位置。


  “臣,又何嚐不想主公。”諸葛亮心下一震,緩緩抱住懷裏的阿鬥,就仿佛捧起世間的珍寶。以前他們的確分開過很久,但,這是他第一次為了阿鬥留守後方,第一次,不敢保證這孩子是絕對安全的。他一遍又一遍的用四相曾經的赫赫威名安慰自己,阿鬥不會有事,可,方才見麵之前的每一夜,他都輾轉難眠。


  在先生懷裏窩了不知多久,有些不好意思的阿鬥終於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事情,“我那位爹爹,沒添亂吧?”


  “說來也怪,”提起此事,諸葛亮也微有些詫異,“關於陛下,一點消息都沒有,偶爾兩位相公有事恭候聖裁,傳出來的消息,也都隻有‘相機行事’四個字而已。”哪怕有些事情,牽扯到皇家宗室。


  “是嗎,他既然說了相機行事,先生也就不用再管那麽多了,看著辦就是了。”阿鬥笑笑,他沒給先生說過宮裏的事情,畢竟,他不敢保證先生知道這件事之後,會是什麽反應。恐怕先生也不會喜歡胡氏,就像當年,他和法正隻能以“公義相取”,至於私交,以諸葛亮的性子,怎麽可能會喜歡縱橫蜀郡,睚眥必報的法正?

  “是。”看見阿鬥臉上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無所謂的表情,諸葛亮微微皺了皺眉。這孩子前世,最後也跟他爹一樣當了賭徒,卻輸得一敗塗地,是以今生家大業大,卻也愈加謹小慎微。可如今,居然能如此胸有成竹,留在宮裏的那個人,看來身份,手腕都不低。可,能在宮苑之內有那麽大勢力的人,難道是黃皓?這可千萬別呀,把主公跟陳祗分開都那麽費勁,這要是再來一個黃皓,那自己還不得愁死。


  “臣聽說,主公找到了當年流落曹營的長公主?”諸葛亮仔細回想了一下方才隨駕的群臣,自己似乎沒見到書信裏提到過的三位女子——前皇後,前長公主,前大將軍夫人。


  “她們說不想在這麽多大臣麵前出現,就自己先進城了,說起來,夫人應該已經來長安了吧,算算時間,阿瞻都快一歲了,我想見見他。”


  “臣在長安的安善坊買了間房舍,內子半年前就搬進來了,張姑娘也一直跟內子住在一起。”張家兩位皇後加起來隻生了自家兒媳一個女兒,是以阿瞻前世,就是被兩位皇後當兒子看大的,今生,小張後更是看孩子上癮了。隻是這種小事,哪犯得著跟主公提起,自己又不是自家主公,恨不得把吃飯睡覺的事情都寫在信裏告訴自己。


  “那這喬遷之喜的賀禮,我可一定要給先生補上。”阿鬥笑笑,“對了,阿弋的那位陳氏呢?”


  “承蒙主公掛心,”諸葛亮笑笑,“大家全都平安順遂,尤其是霍弋還添了長子,隻是,臣有點擔心薑夫人。”兩位長公主都沒有封號,那,還是換個稱呼,免得主公不知道自己在說誰。

  “姐姐?”阿鬥愣了一下,然後皺眉,“姐姐難道,回了薑家?”


  “薑夫人原本與內子在一起,可,薑相公聽聞之後,派人來接孫媳婦回家,臣也不好強留。”諸葛亮皺起眉,“算算時間,已經有幾個月了。”


  “我去派人接她到東宮來。”阿鬥皺眉,世家大族的生活和鄉間草莽完全不同,自家姐姐怕是連怎麽說話怎麽走路都不會。


  “主公憑什麽把薑夫人接來?”眼看自家主公激動成這個樣子,諸葛亮頗有些後悔自己怎麽就這麽把話說出來了,“難道您要給薑夫人再扣上一頂不貞的帽子不成?”雖說這裏其實,對女子的貞潔也……還能忍。但那群士族,尤其是薑家這樣的士族之首,素來標榜家中子女守禮,守禮守禮,守的是什麽禮,還不清楚嗎,“而且,您接來了又能如何,她還能不回薑家嗎?”自己的妻子也不是沒接薑夫人來過家裏,可,最多也就呆了一個時辰,零敲碎打的,根本解不了渴,隻會讓她越來越忍不了薑家的生活。


  “我……”阿鬥一手扶額,下定決心,就算薑維不在多有不便,自己也不能看著自家姐姐被人欺負,“總是有辦法的。”


  “還有,但凡在京中有家小的,內子也都安置過了,主公不必擔心。”政事在往來文書之中已經說過不少,就算其實自己是給蔣琬和費禕說的,諸葛亮也相信自家主公對於他離開的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裏,京中發生了什麽事情都清清楚楚。


  “我那兩個哥哥,老實了嗎?”阿鬥還記得自己剛剛換了荊州刺史的時候,先生派人送來的信,自家哥哥想聯結朝臣把刺史還回來來著,然而,兩位相公壓根沒理會他們。


  “倒是翻了不少浪,可惜。”也得有人理他不是?諸葛亮臉上的笑容,不管怎麽委婉都不能被稱為溫厚,阿鬥倒是多看了一眼自家笑得跟狐狸一樣的先生,唔,第一次看見啊!不由再度感慨一聲自己這一世還真是賺大了。


  雖然皇帝現在不管事,但是麵聖還是必要的流程,阿鬥也終於打算去見自己這一世的父親第二麵,胡氏作為迎接太子的女官,在阿鬥踏入後宮之後,向著阿鬥,深深拜了下去,“妾恭迎主公回朝。”


  “夫人請起。”阿鬥笑笑,隻可惜自己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星彩去見星華了,自家姐姐受不了宮裏拘禁,蔣涵嘛,自然是要跟蔣琬回家的。


  “主公請。”胡氏跟在阿鬥身後一步之遙,阿鬥抿抿唇,“這些日子,辛苦夫人了。”自己不在,也沒把胡氏的事情告訴先生,星彩和大哥還都跟自己走了,皇宮之內隻有一個胡氏支持著,她的日子,怕也不太好過。


  “勞主公掛心,妾罪莫大焉。”胡氏一拜,“宮內的人脈,妾也算是經營多年,主公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就是。”


  “夫人,”跟隨在胡氏身邊的宮女的神色並未逃過阿鬥的眼睛,阿鬥看那些宮女戰戰兢兢的提個香爐都有些顫抖的樣子,歎息一聲,“先帝曾有遺命,惟賢惟德,方能服人,願夫人勉之。”


  “妾受教。”胡氏一拜,但,很明顯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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