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越往北走,流民也就越多,長安附近,諸葛亮等人自然不敢再跟以前一樣遠遠的跟著,萬一主公真遇上什麽事情怎麽辦?但仔細想想,藤姑娘退婚之後,好像自己人確實是誰都不敢去主公麵前晃悠,索性直接把跟著一起走的前任刺史甘霖拎了過去。甘霖剛追上阿鬥沒多久就遇上了皇帝的車駕,自然要為自家外甥正名。


  甘霖叫阿鬥的名字,叫得是參禪的禪字,畢竟,在他的印象裏,妹妹正是因為家傳淵源,一心向佛,才給兒子取了這麽個名字。


  “劉禪?”車輅之內傳出一個蒼老而顯出幾分病態的聲音。阿鬥想了想,雖然車駕從簡,但其實,這裏也有幾百號人呢,是得給人家皇帝留點麵子,於是下了馬,在刀劍叢中坦然走到軍隊中央的馬車跟前,再拜稽首,“孩兒禪,拜見陛下。”


  “良妃之子,良妃?”皇帝想了很久才想起來那個已經死了十幾年的良妃。那的確是個美人,可,後宮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尤其是賢良淑德到沒什麽性格可言的美人。是以,最初的幾天新鮮之後,他也就膩了,那姑娘又懶得爭寵,自然是沒有再見的機會。


  後來那次寵幸那個姑娘,完全是隨手的,當初自己心血來潮,雲集後宮佳麗,令他們插戴鮮花,然後自己放蝴蝶擇美人,蝴蝶就落在了隨手插了幾朵野花的她頭上,君無戲言,即使這個昭儀甘氏在百花爭豔之中並不算多麽出眾,自己也隻能認了。隻是沒想到一夜溫存,她居然就懷了自己的孩子,還在沒有任何人庇護的情況下,在後宮這種地方把孩子生出來了,按照慣例,生下皇子的她被加封為妃,良妃,也不過是他隨手翻了一個好看些的字眼而已。


  一年多以後,良妃病逝,至於那孩子,皇帝壓根管都沒管過,畢竟他後宮最不缺的,排第一的是女人,第二就是孩子。而那時候的甘家,剛剛死了一位致仕之前天天諫言惹人心煩的三朝老臣,餘下的幾個都沒什麽威脅,對良妃,他連想起來的機會都沒有。他一直以為那孩子就一直待在皇宮某個角落來著,想不到在這兒遇見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堂堂一個皇子跑出了宮,怎麽也沒人給自己說一聲?而且,如今,外麵隨隨便便來了一個人就想自稱是自己的兒子?皇室血脈,什麽時候這麽好冒充了,“我記得,後來是給那個昭儀封了個妃位,玉牒上,也寫得是個禪字,但,朕也不可能見個人就認兒子,你自稱良妃之子,有何憑據?”


  “天下知道陛下有位不在皇宮的兒子的,能有幾人。”阿鬥已經有些不耐煩了,從懷裏取了一把玉鎖,耐著性子雙手奉上,“陛下,可還認得?”


  “不錯,是這東西。”車簾之內伸出一個女子的手,從阿鬥手中接過玉鎖,轉遞給皇帝。這是每一位宗室子嗣確認沒有夭折之後,宗正寺都會做的長命鎖,男子用玉,女子為金,刻上父母雙親的身份名號,孩子的名諱,以及出生年月日,用的是這個時代幾乎失傳了的最麻煩的字體——鳥蟲篆。而,尤其是皇室子嗣的長命鎖上,還有皇帝的花押。看起來隻是裝飾得簡簡單單甚至有些單調的玉鎖,但其實,工藝極其精細複雜,要十幾個頂級匠人做上半個月才能做好,隻要見過一次真東西的人都知道,這絕非旁人能隨便做得來的。


  皇帝看著阿鬥和他年輕時分頗有些相似的臉,手中摩挲著玉鎖,緩緩勾起唇角,不管這兒子是不是真的,其實,現在認了,多一個人頂包,也無所謂,“所以你現在回來,是什麽意思?”

  “我要做太子。”阿鬥淡淡開口,名不正則言不順,很多事情,隻有皇帝和太子才能做。


  “好。”現在做太子,絕對是吃力不討好的活兒,倘若他能平息戰亂,那到時候再換個自己喜歡的兒子也不難。倘若他做不到,那,多一個靶子,自己也能安全一點。


  “第二,”皇帝並未讓阿鬥起身,但,阿鬥已然站起,淡淡開口,“請陛下回鑾。”


  有些事情皇帝能做到,自己這麽一個初來乍到沒人認識的太子,卻做不到。而且皇帝出逃,這是多大的事情?一旦傳出去,長安別想要了倒在其次,整個天下都會動蕩不安。阿鬥自認沒那個能耐把碎片重新粘成一個罐子,那就隻能努努力,讓這個罐子千萬別真的碎了。


  “你!”自己出來是為了什麽?馬上就要兵臨城下了,朝中餘下的充當儀仗習慣了的士兵難以抵擋獫狁鐵騎,自己還不快走,留在長安等死嗎?還是像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一樣,被人俘虜?那才丟人丟大發了好嗎!

  “請陛下回鑾!”阿鬥知道對方絕對很不樂意這會兒回那個隨時有可能被獫狁攻破的長安,所以,就隻能用別的辦法了。橫下心,阿鬥索性直接上了馬車,看著那個倚在妃子懷裏,似乎連自己坐直了的力氣都沒有的皇帝,忽然覺得世事無常。


  三年之前,初見甘霖之時,他還是讓自己仰望的一代英主,自忖永遠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標,而今,自己麵前的這個人,盡管阿鬥一直都知道歲月無情,但,他也沒想到,除了為人糊塗了不少之外,他,居然已經流露出這樣的龍鍾老態。


  惻隱之心隻是一閃而過,靜靜看著麵前的國君,阿鬥的聲音低沉而堅定,甚至,帶了脅迫的意味,“請陛下回鑾。”


  “看來今日,我是非回去不可了,是嗎。”即使年老,畢竟曾經是一代英主,即使人已經開始糊塗了,皇帝陛下最基本的反應能力還是在的,“如果我不回去,你是不是就能在這兒殺了我,然後立刻即皇帝位?”


  “孩兒不敢。”現在當皇帝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事兒嗎?畢竟,自己這個皇子的身份,還得指望這位皇帝陛下給自己正名呢,“但,倘若陛下不肯回鑾,請恕臣無禮。”


  “好,回鑾。”透過薄薄的車簾,皇帝已經聽到了馬蹄聲,雖然聽起來人數不多,隻有十幾騎,但,誰知道自己這個一看就是有備而來的兒子,會不會已經招攬了南方的招募使?誰知道他到底帶了多少軍隊來?自己身邊的軍隊隻是儀仗,又隻有幾百人,戰鬥力如何他自己清楚,他出逃還帶了不少親近的宦官妃嬪,真的開戰,自己會輸得很慘。


  阿鬥下車,多此一舉的傳達諭旨,隻有幾百人的軍隊回轉,向長安走去,終於,在天空熹微的時候,皇帝重新回到了皇宮。


  阿鬥前世見過兩座皇宮,一座是成都,自己的皇宮,還有一座,當然是洛陽那一座魏晉兩朝的皇宮。阿鬥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水轉百戲的時候,那種……嗯,雖然遮掩得很好,但心底還是有種鄉巴佬進城的感覺。


  可,這裏的皇宮,雖然隻是遠看,阿鬥也才知道,什麽叫真正的皇宮。什麽才是蕭何口中真正的“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後世有以加也”的威儀。


  “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長橋臥波,未雲何龍?複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這是阿鬥看過的一篇華朝的文人寫阿房宮的文章,本以為這一切不過是文人誇張和臆想,但此刻,阿鬥竟覺得,這樣氣勢磅礴的句子,描繪不出麵前這座宮殿的十分之一。這座殿宇的樓閣高台幾乎都建在雲層之中,站在大殿之前,阿鬥本人甚至還沒有台階旁邊的圍欄高,這樣的皇宮,已經超出了阿鬥的語言所能描繪的極限。

  “主公,”阿鬥還沒來得及進入這間宮殿,看一眼宮中的情景,薑維似乎已經策馬把整個長安跑了一圈,“主公,城門……”


  “等一會兒,”阿鬥抬手,看著皇帝的車駕回到皇宮,關上皇宮的宮門,確認皇帝陛下應該是聽不見了,這才轉向薑維,“怎麽,北門告急?獫狁這會兒已經打過來了?”


  “不是,但也差不多了,皇帝出逃是在前線來報潼關已破之後,恐怕不日,獫狁即將兵臨城下。”但,畢竟皇帝還在這裏,天還沒亮,城裏的百姓也還大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暫且沒有陷入恐慌。但,阿鬥和星彩對視一眼,如果皇帝真的走了,怕是這個宏偉壯麗的城市,也就毀於一旦。


  “以皇帝的名義召群臣集議,”阿鬥甩開衣袖,“我找人看住皇帝,阿維,你去城外看看長安的城牆,盤算一下這一仗究竟該怎麽打,如果真的一點勝算都沒有,我們也該早做準備。”


  “是。”薑維領命離去,阿鬥看了一眼剩下的幾個人,抿抿唇,“阿曦,阿弋,二舅,你們誰跟宮門守衛比較熟,看好宮門,別再讓皇帝跑了。”別說是他,就算是他幹爹也在這兒,隻怕也沒辦法打贏一場皇帝出逃人心浮動的仗。


  “臣的小叔父奉宗是左金吾衛的部將,如今事情緊急,若要調兵,臣願一試。”陳曦上前一步,向阿鬥一揖,“殿下以為如何?”


  “奉宗?”阿鬥皺了皺眉,這個名字自己是真的熟啊,“你是說,陳祗?”


  “殿下,認得家叔?”陳曦愣了一下,說好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圈起來養呢?自家叔父,並不是什麽名滿天下的人啊,怎麽太子連他都認得?

  “認是認得,不過他出現的這個時機實在是……”眼看霍弋的臉色已經有些不對勁了,阿鬥擺擺手,“行了,先別這幅表情,現在遇見陳祗,總比咱們兩眼一抹黑好得多,這樣,阿弋,你跟陳曦去,順便問問京城之中,到底還有多少兵力。”


  “是。”現在情形緊急,也實在不是論及舊怨的時候,霍弋一拜,跟在陳曦身後,策馬而去。臨走之時,霍弋擔憂地阿鬥,似乎想說點什麽,終究也隻能歎息一聲,是,跟陳祗之間的事情,現在提起來,的確是很不合適。


  “我也去!”星彩跟著上了馬,“我爹爹在京城還有些舊交,我幫你去看看,公嗣!”雖然那些舊交,十有八九是她打著父親和家族的旗號交的,而且,十有八九,其實阿鬥都熟。


  “星彩你……行吧。”星彩已然策馬遠去,看著星彩的背影,阿鬥還能說什麽?

  “這樣,大哥,你入宮一趟,我和先生都不在,長安的戰鬥結束之前,你一定要看住皇帝,別讓他跑了,他一跑,我們大家可就全完了。”阿鬥握住劉封的手,這一次,哥,我可真的是把性命都交給你了。


  “行。”劉封順手又捏了一把阿鬥的臉,一手按住腰間的佩劍,挑起眉,“沒事,皇帝要是想走,哥就把他打暈了綁到宮殿的柱子上。”

  看著兄長策馬入宮的背影,阿鬥抿抿唇,這幾句話說得沒有絲毫底氣,“那個,哥,那畢竟是一國之君,你能不能,稍微溫柔一點……”


  回答阿鬥的,是劉封揚起的右手,和隨風傳來的陣陣長笑。


  “行吧,”阿鬥點點頭,“現在,二舅,你帶我和先生去見見外公好嗎,我聽說,外公曾經指揮過和獫狁的戰鬥,我至少也要找他了解一下情況吧。”順便,如果能把外公重新請出山,先生和阿維的意見,就有人往朝廷裏說了。不然,就他一個忽然蹦出來不明身份的所謂皇子在滿朝文武麵前說話,有人聽就鬼了。


  “是。”甘霖看著發號施令的阿鬥,微微揚起唇角,自己這個外甥啊,終於有了點主公的樣子,嗯,不過……


  幸好自己一直隻是偷偷想,沒真的對自家外甥做點什麽,否則……


  “啊,先……先生……”阿鬥看見站在最後的自家先生麵帶微笑的模樣,忽然就有些心虛。先生走了二十七年,尤其是到後來蔣琬死去之後,阿鬥也頗為習慣自攝國事,發號施令。剛才一個沒注意,就忘了先生還在自己身邊,真是,有先生在,自己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嘛。


  “主公請。”諸葛亮微微一笑,前世國家處在危急存亡之際,自己不敢貿然將國事交給毫無經驗的陛下,但如今,他很想看看,掌國二十七年的陛下,到底成長了多少,而結果,他很滿意。


  “好。”阿鬥安下心,上馬,跟著甘霖在皇城之內策馬馳騁。畢竟甘太公已經卸任,不可能繼續住在官舍,他們的宅邸離皇宮還有點距離。此刻天邊已經泛白,五鼓三刻的鼓聲從內中傳來,宵禁已然解除,在長安馳騁也並不算太突兀。啊,你說薑維他們?那不是阿鬥從皇帝那兒順了幾個晚上能通行的符節信物嘛,估計薑維也沒少從禁衛那兒順點東西。


  甘霖在前引路,諸葛亮,郭攸之夾持護衛,四人就這麽馳騁在剛剛開禁還沒多少人的大街上。阿鬥不得不承認這樣整整齊齊棋盤子一樣的城市,要傳達消息的話,實在是很方便啊!而且條條大路平坦寬敞,路邊還種著槐樹,槐樹之外,是一道道水渠,數尺寬的水渠上架著木橋,橋的後麵,是土黃色的牆,從顏色到材質,再到圍牆的高低都一模一樣,整整齊齊。無論是曾經的成都還是洛陽,都沒有在皇宮之外的地方給過阿鬥如此的震撼,這才是一個興盛的國家應有的氣度。呃……除了因為水渠是用來排汙的,所以城市裏的氣味實在不怎麽讓人舒服之外。


  “我們到了,殿下。”腳下的路從泥土漸漸變成了沙路,阿鬥看在眼裏,也沒說什麽。甘霖將馬停在圍牆之外,推開家門,命守門的門子去傳話,然後轉身看向阿鬥,一揖,“如今時日尚早,恐怕家父還未曾起身,殿下可否先隨臣入內,略備茶點。”


  “好。”阿鬥咬咬唇,跟在甘霖身後。畢竟血脈之親來自天然,而且宰相甘辛名滿天下,此刻,要見到自己從未見過的外公,也由不得阿鬥不緊張。


  把阿鬥安頓進中堂,甘霖命人捧了茶上來,順便再派人去催了一遍自家親爹,然後回到阿鬥身邊的時候,看著很是自覺的坐了主位的阿鬥,和很是習慣的坐在阿鬥身邊的諸葛亮和郭攸之,忽然覺得,這裏是不是壓根沒有自己的位置?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