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先生怎麽今天到現在還沒來?”已經到了初夏時節,天原本就黑得晚了,黃昏時分,郭攸之點起燈燭,阿鬥皺眉,看了一眼窗外,那個熟悉的身影第一次直到現在都還沒出現。
自從那次的事情過去之後,諸葛亮來見阿鬥就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今天,照例他也該來的。
“臣去問問?”郭攸之也很奇怪,自家先生從來沒有遲到過這麽長時間。雖然權傾朝野,代行君事,但,先生一向都是謹慎持身,對陛下哪怕是最細枝末節的地方也沒有絲毫不敬之處,他若是來不了,至少也會派個人來說一聲的啊,今天這是怎麽回事?
“去看看吧,恐怕是先生那邊出什麽事了,還沒來得及派人過來。”阿鬥皺起眉,“如果先生那邊真的出什麽事了,就跟先生說一聲,今晚不用來了。”
“臣領命。”郭攸之行完一禮,離開房間,阿鬥翻看著桌上的書,偶爾看著紅燭搖曳的火光。一本《左傳》翻到一半,眼看天色已經黑透,皺起眉,真是,攸之辦事怎麽這麽拖遝了?就這麽大點的一個書院,讓他去看看先生也能看到現在都沒回來?
“主公,”薑維在門口行禮,“臣維求見。”
“先生讓你來的?”阿鬥推開門,“你見攸之了?怎麽,讓他去看看先生,他也能拖到現在都還沒回來?”
“臣,是先被人嫌棄然後又被人趕過來的……”薑維不好意思的低頭,“他們都在夫人那兒呢,攸之看臣在那兒也幫不上忙,嫌棄臣毛手毛腳的,就讓臣先來主公這兒回話。”
“怎麽,大家都在師母那兒?”阿鬥挺直了身子,“怎麽,難道是師母出事了?”
“是,”薑維低下頭,“夫人最近勞累過度,有些小產的跡象,藤家二位公子斟酌著開了藥,內子和霍夫人都在夫人那裏照看,霍弋看著學生們,臣,原本是被打發出來給先生騰個屋子的,那活兒後來可不是被攸之搶去了。”
“師母小產?”阿鬥皺眉,“師母沒事吧?不對,孩子沒事吧?不對,師母什麽時候懷孕了!我怎麽不知道?那,我去看看師母?呃,是不是,還是算了比較好……”阿鬥終於漸漸冷靜下來,自己的身份,說是去探望師母,其實說不定還是去給人家添亂的,“這樣,阿維,你再去打探一下,若是師母沒什麽大礙了,你再來叫我。”然後自己再去探望師母吧,至少,別在緊急情況下給人家添亂。
“是。”薑維領命而去,阿鬥合起反正看不進去了的書,拿起一邊的剪刀剪去燈芯,心煩意亂。直到不久之後,已經整理過自己的郭攸之回到阿鬥身邊,“主公恕罪,薑維實在是,不適合幹那些事。”
“我知道。”想起薑維還在自己身邊的事情,就由不得阿鬥不好笑。
原本,當初攸之受傷在床的時候,說好的是,郭攸之和霍弋去幫先生上課,讓薑維照顧自己的生活起居。然而一個月之後,霍弋和郭攸之來找阿鬥借書的時候,兩人不小心看到了阿鬥的內室……那一瞬間,兩人的眼神簡直就是在看垃圾堆。再然後,薑維端茶水來的時候,阿鬥永遠都忘不了當時聯手把薑維推出去的兩人半是無奈半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之後,郭攸之就被派回了阿鬥身邊,書院所有人都很默契的把薑維剔除出了侍君的名單。當晚,阿鬥又一次得償所願住在先生房裏,那兩個人,反正他們收拾房間的時間不短。
是的,就算是自家先生,之前阿鬥也基本上沒有天天跟誰見麵,畢竟阿鬥書也看得差不多了,大家都很忙。
“夫人已經沒事了,孩子也沒事,是剛懷孕沒多久胎氣還不穩,前一陣子為薑維的婚事又操心多了些,之後,小心調養就是了。”郭攸之臉上也是長舒了一口氣的模樣,“先生說他換身衣服就來拜見主公,順便,有些事情要和主公商量。”
諸葛亮一直都知道自己前世什麽事都代為包辦的做法並不妥當,前世多少還有個國事緊急不可出絲毫差錯的理由,而今生,尤其是自家主公已經做了二十多年真皇帝,即將成年的如今,代辦一切更是不妥當。
“什麽事情,你知道嗎?”阿鬥有些詫異,“真是,書院裏能有什麽大事,先生自己決定不就好了,還非要拉著我一起商量。”
“臣亮拜見主公。”郭攸之還沒來得及回答,諸葛亮的聲音已然透過門扉傳了過來。阿鬥揚了揚下巴,示意郭攸之開門,諸葛亮身上的香囊掩蓋不了血氣和藥氣,甚至還沾了些女子的脂粉氣,顯然是時間緊急,隻來得及換了外衣。
“先生應該讓禪過去才是,師母剛剛安穩下來,先生不該隨意離開。”阿鬥扶起諸葛亮,抿抿唇,“師母現在歇下了?明日禪想去見見師母,不知……”
“主公恕罪,”諸葛亮一揖,搖搖頭,“內子現在,怕是不適合見客人。”哪怕是主公也不合適,“而且,臣今日來見主公,也是有事要請主公示下。”
“什麽事,先生請講?”阿鬥看著自家先生,臉上滿滿都是期待。
“內子這次雖然保住了孩子,但,宜元說,內子這些日子應該靜養,實在是不合適再費心思,是以,書院裏的瑣事,怕是要另找人代理這一年半載的。”諸葛亮看著阿鬥下意識瞄向郭攸之的眼神,搖搖頭,“而且內宅之間,女子眾多,怕是讓攸之來做,不合適。”
“那,就勞煩霍夫人一陣子吧。”阿鬥搖搖頭,畢竟,自己實在是沒法想象自家姐姐主持中饋的模樣,認真的。
“霍夫人?”諸葛亮一怔,他以為自己主公會選薑夫人來著,先不說薑維名位在霍弋之上,單說主公跟霍夫人之間的關係,也一直都讓霍弋很頭疼。
“姐姐不是幹這種事的料,”阿鬥微笑著搖搖頭,“而且,我相信霍夫人有這個能耐。”畢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姑娘,自幼耳濡目染,就算沒有親自打理過家事,該有的手段和想法,也總還是有的。
“臣明白了。”諸葛亮笑笑,自己離開自家主公的這麽多年,旁的自己暫且不清楚,但,主公看人的本事,總還是學了不少的。
“這種事情,先生日後自行決斷就是了,不必非要跟弟子商量。”區區一間書院,能有什麽要跟自己說清楚的大事?
“非也,”諸葛亮微微搖搖頭,“主公才是書院的主人,而且您也快要加冠了,書院裏的事情,臣越俎代庖十餘年,也該還給主公了。”
“先生胡說什麽,”阿鬥搖搖頭,“且不說這間書院裏的一切都是先生置辦的,就算一定要算,也該是先生的產業。弟子寄住於此已經十餘年,如今,豈可鳩占鵲巢?而且,有些事,先生難道還沒習慣嗎。”還沒習慣所有的事情自己解決呢。
“臣不敢。”諸葛亮拜伏於地,歎息一聲。
“先生,”阿鬥輕輕握住諸葛亮的手,那雙從來都帶著溫柔的微笑的眼睛,直直看進諸葛亮心裏,“先帝臨終遺言,命弟子父事先生,人子豈有與其父心有嫌隙之理?弟子知道先生素來行事謹慎,但,弟子既然沒有任何事情欺瞞先生,也希望先生,能給弟子足夠的信任。”相信我永遠不會懷疑您,永遠不會做任何對您不利的事情。
“主公啊……”看著阿鬥清亮的眼睛,諸葛亮隻覺得自己壓力很大。是,古書裏是有一句話,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君,但,諸葛亮博覽群書,也從來沒見過那本書教給自己,如果你家主公管你當爹,你該怎麽辦的啊!前世自己謹慎不是沒有理由的,他身居相位,總攬朝政,就算有先帝遺命,朝臣之中也不乏想要拉自己下馬的,自己稍有不慎,朝中流言一起,難免會引起陛下的猜忌,而猜忌的種子一旦埋下,終究會釀成惡果,季漢僅有益州一州之地,國小民弱,曹魏虎視眈眈暫且不說,孫吳也有自己的算盤,實在經不起一場君臣奪權的折騰。
但,諸葛亮沒想到這件事的後遺症居然這麽……奇葩。
“禪言盡於此,請先生定奪。”阿鬥抿唇,起身鑽進了內室,然後捂著發燙的臉,倒在床上苦笑,真是,都幾十歲的人了,怎麽還能這麽緊張。
“也是,遇到關於先生的事情,我怎麽能不緊張呢。”阿鬥抿抿唇,倒在床上,外麵傳來木門開合的聲音,郭攸之走到阿鬥麵前,一拜,“主公,時候不早了,早點歇息?”
“好。”阿鬥點點頭,“先生回去了?”
“是。”郭攸之點點頭,阿鬥皺了皺眉,“怎麽了,攸之,你這是什麽表情?”
“主公恕罪,”郭攸之一拜,“隻是,臣剛才看先生出去的時候,似乎有些神色恍惚,臣前世今生加起來,也和先生共事了二十年了,可,還從未見過先生那樣的神態。”
“看來,是我嚇到先生了。”阿鬥抿抿唇,自己的確知道這話該一點一點慢慢滲透,但,自己根本不知道該怎麽掰開揉碎了再說,而且,阿鬥就不信這件事自家先生心裏沒數。
“阿弋?”第二天一早,霍弋來到阿鬥的房間的時候,阿鬥整個人都處在詫異的狀態,“怎麽回事,阿弋?你今天不用上課嗎?”自己又不是他爹,犯不著他每天跑來晨昏定省,大早上的,怎麽……
“臣,是來謝恩的。”霍弋無奈的看著自家主公,不知道主公到底是不在意還是健忘,“今天早上的課程,臣,勞煩了攸之代替。”
“這裏是書院,不是當年的朝廷,”阿鬥苦笑著看向自家無論如何都不肯稍微少點禮數的大臣,“你犯得著嗎?自己都不嫌累。”
“主公啊,”霍弋笑笑,將郭攸之煮好的茶為阿鬥斟上,“這種話,您不該跟臣說,您難道不知道,書院裏最看重這些的,是誰嗎。”
“先生啊……”阿鬥一手扶額,“我倒是得敢啊……對了,昨天你也在是嗎,師母那事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都懷孕了還不知道?”他記得當年宮中的嬪妃懷孕,一個個害喜都害得蠻厲害的啊,怎麽可能有人居然不知道自己有孕,還累著了?
“這臣就不清楚了,而且,書院中由夫人主持中饋,平日裏有哪裏不舒服,也是忍忍就過去了。怕是這次,夫人也跟以前一樣,沒怎麽在意。”霍弋微微皺了皺眉,這拚命的本事原來是會傳染的,先生是這樣,夫人也跟著是。
還是說,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看來,就算夫人生產完畢,也不好再把書院裏的事情全都丟給夫人了。”阿鬥微微皺了皺眉,“阿弋,倒是你,也成親有一段時間了吧,怎麽,什麽時候也讓夫人懷個孩子啊?”
“主公就別笑話臣了行嗎。”霍弋苦笑著搖搖頭,“現在不方便,恕臣直言,長公主不是管理家務的料,內子就算懷孕,也不能跟夫人同時吧?”總不能真讓攸之去管一群女人的事情吧。
“實在不行,那就趕鴨子上架。”阿鬥笑笑,“對了,你不說我都忘了,攸之也該娶親了,真是……”自己堂堂一國之君,怎麽來了這裏,就成了媒婆,不是,媒公了?
不過也是,在這小小的書院,還有什麽事情能重要到跟前世的軍國大事相比?
“主公這當月老還帶上癮的嗎?”霍弋噗嗤一下笑出聲來,“主公心裏可有想法,您這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我能見過多少姑娘,隻是,攸之娶親,怕是看得上咱們的,咱們看不上;咱們看得上的,也看不上咱們。”郭攸之前世的出身不凡,隨隨便便鄉下的一個姑娘,書院裏這一群人自然是看不上的。但,他們能看上的大家閨秀,誰的父母又能看得上現在隻是一個書院書童的郭攸之?
“鄧州這地方,臣也多少知道一點,”霍弋看著自家主公苦惱的樣子,笑笑,“恕臣直言,怕是主公找不出滿意的人家。”
“不是吧……”阿鬥一手扶額,“你們家……”
“臣家隻能算是寒族,家父因科舉入仕,家中也沒幾個讀過書的親戚,臣,隻有幾位出嫁了的姐姐,就算臣想,家裏也沒姑娘嫁給攸之啊。”霍弋眼中頗有為難之色。
“行了,我開玩笑的,看把你緊張的。”阿鬥笑著擺擺手,“好了,阿弋,我看看,嗯,《左傳》還沒看完,正好正好,你來繼續給我上上課?”仔細算來,雖然先生的熏陶多為法家,但,認真算來,跟著尹默學《左傳》的自己,還算是正經的儒家子弟。
“臣不敢。”霍弋這話倒不是單純的客套謙虛,當年尹默給自家主公講《左傳》的時候,霍弋也在場,照理,兩人應該算是同門,都是水鏡先生的徒孫。如今,自己甚至都不能算師兄呢,憑什麽給同門當老師?
“沒事,聽你說這些的時候,倒像是回了當年咱們在成都的時候,”阿鬥笑笑,起身一揖,“我本來就是學藝不精,這點數我心裏有,請師弟賜教。”
“主公,您別鬧了,”霍弋苦笑著搖搖頭,“咱們還是看書吧。”
“遵命,師弟。”想起當年,自己還不是皇太子的時候,曾經屢屢被尹默稱讚的霍弋,讓自己多少有些不服。明明自己才是師兄,可,在那些先生們眼裏,怎麽隨隨便便什麽人都好像比自己厲害。現在想想,當年的年輕氣盛未免也太沒有道理,霍弋自然比自己學得好,但,他學好了之後,最終受益的不也是自己?當年的事情啊,回想起來,還真是懷念。
“主公,您再這樣,臣就去換攸之了。”明明論入門時間,是主公在前,自己才是師弟,自家主公還真是……
“是是是,我的錯。”阿鬥笑笑,“快點吧,已經浪費很多時間了,這要放著是攸之,隻怕已經開始嘮叨了。”郭攸之的確和順,但,畢竟也算阿鬥的先生,一旦開啟了授課的模式,嘮叨起來簡直就是個老頭子,阿鬥真的,一點都不希望再來一位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