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霍弋終究還沒有跟著甘霖回家過年。雖然甘霖直到最後都不肯放棄,但霍弋這一世在家裏地位超然,一旦打定了主意要做什麽,別說甘霖一個外人,就是在霍家,包括霍太公在內,也都沒什麽人能讓他改。


  “你現在又不是沒家的孤兒,父母尚在,也沒有離家多遠,過年了都不回家,說不過去吧。”甘霖即將離開的時候,陳妍卿扯住了霍弋的衣袖,“而且,又不是說書院裏要過年事情太多你走不開,這書院裏不是什麽節都不過的嗎,你就權當自己出去幾天而已,也沒什麽不行的啊。”


  “你不明白,”霍弋微微搖搖頭,書院為什麽不過節,他不必去問也清楚,這個時候,他不想離開主公。當年諸臣依次上壽,如今,本就隻有寥寥數人,自己又怎麽能離開,讓這間書院,再蕭條一點?

  送走刺史的車駕,阿鬥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霍弋,苦笑一聲,握住霍弋的手,搖搖頭,“阿弋,你其實不用留下的。”


  “臣隻是舍不得主公和先生,也舍不得書院,以前分開了那麽多年的時間,如今,臣可都想補回來。”霍弋微笑著低頭,向阿鬥行了一禮,“原本臣覺得留在書院這件事挺開心,怎麽主公這話說得,倒像是臣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樣。”


  “你留在這兒,怕是夫人也不樂意吧。”阿鬥並未把霍弋的解釋當真,陳家畢竟是士族翹楚,霍家原本就不能算跟人家門當戶對,這過年過節的,不去會會親戚,趁機攀攀關係,就這麽待在這種山裏的小地方,還打算窩一輩子?換了自己是霍太公,也得被這個逆子給氣死。


  “臣的家事,不敢勞動主公費心。”霍弋眼中似乎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阿鬥默然,似乎,自己提了什麽不該提的事情?

  書院過年一如往昔,沒有任何活動,哪怕是紅燭彩紙也都沒有,相較於平常,因為學生和仆婢大多都回家了的緣故,倒是更加冷清了些。唯一的福利也就是不用一大早就起床,能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一般情況下,阿鬥是不肯放過這樣賴床的機會的。


  然而,似乎是上天看不慣,阿鬥這點僅有的睡懶覺的時間,也早早被人打斷。把阿鬥從被窩裏拖出來,郭攸之一邊給眼睛都睜不開了的阿鬥穿衣服洗臉,一邊苦笑,“程姑娘的師兄來了,說什麽長兄如父,來給程姑娘定婚,還說一定要見您,主公。”


  “哦……”阿鬥忍不住腹誹,大哥你不睡懶覺,別人還想睡的好嗎!

  等一下,阿鬥這下徹底清醒過來了,難道真的來的是大哥?大哥終於肯走正門了?!


  懷著忐忑的心情被郭攸之拎到書院的中堂,畢竟在不知道那人的身份之前,諸葛亮不可能把人往阿鬥房間裏帶。而,看到對麵喝茶輕笑的男子的時候,阿鬥瞬間覺得自己精力充沛,摩拳擦掌一拳頭就衝著劉封打了過去,“某人不是說,不習慣走正門的嗎?”


  “主公?”諸葛亮沒想到自家主公是這個操作,愣在原地,連攔他都忘了。劉封輕易地接住阿鬥的拳頭,苦笑著解釋,“行了行了先別氣,我這不是給你姐姐訂婚嗎,哪能還跟以前偷雞摸狗一樣,是不是?”


  “主公?”諸葛亮轉向阿鬥,等待阿鬥的解釋。


  “這是我大哥,”阿鬥微微一笑,“嗯,先生不認得,先帝的嫡長子,劉封。”

  “別扯這個名字,我姓林。”他有父親,隻是,父親不是劉備而已。


  “師兄,”程悅抿唇看著劉封,“你說,他就是那孩子,嗯,師父的孩子?”程悅不記得前世的故事,但,她做了十幾年的夢,再加上劉封講給她聽的故事,她也知道,自己前世大概有一個弟弟,一個隻因為他是男孩,就搶走了自己唯一的逃生的機會,卻哭著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弟弟。


  “是啊,他就是阿鬥,咱們找了這麽多年,差點以為他死了的小師弟。”劉封拍拍妹妹的頭,理都沒理一邊驚詫的眾人,看向阿鬥,“我聽說,她的婚事,你定的?”


  “啊,嗯……”阿鬥其實還是有點心虛的,有大哥在,長兄如父,姐姐的婚事,其實輪不到他發話。可那會兒他又不知道那是他姐姐,而且這事,還是薑維主動找他的。


  程悅站起身,輕輕撫上阿鬥的臉,“我還見過師父做給你的小衣服小鞋子,想不到,你都這麽大了。”


  “是嗎,姐姐你……”阿鬥對母親實在是沒什麽記憶,抓住程悅的手就想多問一點母親的事情。劉封一把弟弟的頭,強迫阿鬥轉向一邊的諸葛亮等人,“阿鬥,咱們自家人的事情,是不是不必讓別人知道?”


  阿鬥還沒說話,諸葛亮立刻站起身,“主公,臣請告退。”劉封幾乎把“礙事”兩個字寫到了臉上,薑維和郭攸之,霍弋也都識趣地站起身。阿鬥輕輕點頭,自覺地斟了三杯茶,打算一會兒和哥哥姐姐一訴衷腸。恰在此時,一張薄薄的宣紙從諸葛亮寬大的袖間飄落在地,阿鬥的目光順著看到了那張隱約還能看到墨跡的字紙。而,幾乎是刹那間,諸葛亮的神色緊了緊,下意識就要去撿,劉封一時間好奇心起,閃身搶在諸葛亮麵前拾起字紙,展開,墨色的字跡大喇喇的映入眼簾,首先,是“巴王”兩個字。


  大概瀏覽了一遍內容,劉封倒吸一口冷氣,把紙交到了阿鬥手裏,強拉住不明所以的程悅的手,“丫頭,師兄有話跟你說,咱們先找個沒人的地方。”行吧,看來自家弟弟要處理一下家務事了。


  兩人的背影消失之後,阿鬥深吸一口氣,沒有去看自家先生的臉,低下頭,果然,上麵是一首自己無比熟悉的七律:


  夢觀北鬥鶴棲梁,房滿清香皆兆祥。


  白晝登基稱漢帝,黃昏潛想實巴王。


  孤君有誌平天下,百姓無需舊日皇。


  洛邑笑言不念蜀……


  這明顯是被人謄寫過的,最後一行空著,阿鬥原來的草稿上,最後一行應該是一道墨跡,是被劉封嚇到之後筆尖劃過紙麵留下的痕跡。但,阿鬥皺了皺眉,自己沒記錯的話,應該第二天就混在別的廢紙裏讓攸之燒了的,而且自己還是專門撕碎了分開夾著才讓他燒的,怎麽這首詩居然還能跑到自己麵前來,看筆跡,這貌似還是自家先生自己抄的?

  信手將字紙撕碎,阿鬥垂眸,“初學者胡寫的東西,不堪入目,就別汙了先生的眼睛了。”


  “主公……”諸葛亮站在桌邊,眼中,是阿鬥從未見過的,從容和自信之外的,甚至有些無措的神情。像是個犯了錯的孩子被父母當場抓住,“這件事不能怪攸之,是臣……”


  “攸之做事也是越來越不仔細了,讓他燒幾張紙都燒不幹淨。”阿鬥截住諸葛亮的話,微笑著抬眸,“先生,弟子有點不舒服,能不能讓弟子先回去歇歇?”

  “啊,主公請便。”諸葛亮點了點頭,阿鬥回頭看了一眼郭攸之,深吸一口氣,“陪我回去,攸之。”


  “是。”郭攸之深深一揖,沒敢去看任何人。


  “來,坐。”回到自己的房間,阿鬥拉著戰戰兢兢的郭攸之坐下,早晨的茶還沒喝完,遞了一杯給郭攸之,微微揚起唇角,“我想起一句話,‘侍中郭演長,從人者耳,不足與經大事’,攸之啊,我記不清楚了,這句話是誰說的來著?”


  “回稟主公,是廖立所說。”郭攸之心下一沉,主公這次,怕是氣得不輕。


  “廖立說你‘從人者耳’,倒也不算胡說,但是攸之啊,有件事我想問問你。你說說看,你從的,到底是哪個人?”阿鬥曲起右手的食指,一下一下敲在自己的桌上,微微勾起唇角,眼中,卻再不是一如既往的令人如沐春風的笑意。


  阿鬥知道諸葛亮要自己身邊的人把關於自己的事情事無巨細的跟他匯報,自家先生要管他,他樂意。但,在郭攸之心裏,自己的話,就可以隨便當做沒聽見?自己這個主公,真的成了諸葛亮的傀儡,一舉一動都必須在他監視之下?


  “自然是主公。”郭攸之一時分不清阿鬥是對他不滿還是對諸葛亮不滿,連忙叩首,額角鼻尖全都是冷汗,“臣萬死。”


  “你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死哪能萬死?也就一下子而已,之後還知道什麽。”阿鬥伸手覆上火燭,看著瑩瑩微光漸漸熄滅,“你郭攸之要是真看不慣我的所作所為,想要另投明主,我不攔著你,你犯不著在這兒委屈自己。”


  阿鬥實在是忍不住越想越生氣,郭攸之今天是機緣巧合被自己發現了,那,自己沒發現的呢?他到底瞞了自己多少事情?他郭攸之都敢這樣了,霍弋豈不是瞞得更多?先生……先生就算了,他想做什麽自己都聽他的。


  果然啊,有些事情是不能開頭的。阿鬥一手扶額,試圖把這股無名火往下壓,不管發生了什麽,他相信他們的忠誠,這就夠了。反正自己比起他們差遠了,有人幫自己提前規劃好一切也沒什麽不好,而且,就算他們有事不知會自己,也總不敢瞞先生,先生默許了,自己也就無所謂了,嗯,無所謂了。


  但願,真的能無所謂了才好。


  “臣萬死。”郭攸之拜伏於地,是主公特意的囑咐讓他起了疑心,但當初,那首詩其實已經被主公撕成了碎片。那原本是連自己也不該看的東西,不管是什麽原因,自己不僅看了,甚至,還因為自己拚不出詩的原文,直接給了先生。諸葛亮的確是書院的管家,是主公的相父,但,兩人如果真的起了衝突,他當然要聽主公的。


  “行了,一句話翻來覆去你打算說上幾遍。”阿鬥擺擺手,歎息一聲,畢竟是陪了自己兩世的大臣,而且,怎麽算也應該是自己對不起他比較多,稍微說上兩句就行了。阿鬥從沒想過真的要把他怎麽樣,也舍不得,“最好,別有下次。”


  “臣不敢。”郭攸之深深叩首,心中卻已經翻江倒海,這一世,自己多少有點仗著主公不會把自己怎麽樣,做了不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果真要一一說出來,怕是真的有點過分。

  “日後,不該說的就別說了,不該看的,也都別看了,到你這裏,該打住的都打住。”阿鬥扶額,審自然是早晚要審的,但是,這些也要等自己火氣消了再說,別怒氣上頭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你先出去,讓我一個人靜靜。”


  “是。”郭攸之退出房間,關好門,瞬間就覺得兩腿發軟,跌坐在台階上再也站不起來。兩輩子都是天子近臣,陪在主公身邊,他也知道自家主公天性溫和仁慈,基本上是不會下令誅殺大臣的。但,方才主公漫不經心的一問,真的讓他在一瞬間覺得自己命在旦夕,天子之威,竟至於斯。


  但,有個人是例外的,也隻有他才是例外的。


  阿鬥坐在房間裏,目光則一瞬不瞬地盯著門口。映在窗戶上的郭攸之的剪影保持著一個動作,許久都沒有動彈,時間長了,阿鬥居然有些坐立不安,“這都多久了,怎麽他還是這樣,是不是我剛才,真的有點過分了?”


  “不是吧,人家還沒怎麽樣呢,你先心疼了?”劉封輕輕拍拍阿鬥的肩,歎息一聲,“那首詩最後一句,你原本想寫什麽?”


  “記不得了,”阿鬥輕輕靠在兄長肩頭,“而且我這會兒心裏很亂,哪有空給你想最後一句詩該寫什麽。”


  “當初,是不是,我就該聽依依的,把你從那種地方帶走比較好?”劉封看著弟弟唇角的微笑,卻忍不住露出苦笑。


  “我不會走的,大哥,”回想起那一段黑暗的曆史,阿鬥眼中卻閃爍著星光,“那會兒雖然先生已經不在了,但,公琰,文偉他們都還在,我不可能丟下他們,一個人跑去逍遙。”


  “那,我要是晚來十年呢?別喝涼茶。”劉封按住阿鬥的手,把已經冷透了的茶潑在地上,輕輕皺起眉,“如果,我等到費禕死了之後,再來接你走,你會不會跟我走?”


  “也不會,”阿鬥歎息一聲,“大哥啊,你一定要戳我的傷疤嗎?”


  “好,不問了,你餓不餓,讓你姐姐給你做點吃的?”他知道阿鬥在顧慮什麽,那也是他當年放棄行刺阿鬥的,最重要的原因——舐犢情深。


  從諸葛亮一死,或者說,從更早的時候,從諸葛亮第一次北伐失敗,這個國家的未來就已經無力掙紮。他們拚盡全力,想要的也不過是一線希望,但,他們蜀漢的希望,不是黎明的曙光,而是暗夜的燈燭,不僅微弱,而且,曇花一現。


  而,亡國之君的名字,放到誰身上都不好聽。他又怎麽舍得自己逃跑,然後把這個讓人喘不過氣的擔子,全部壓到自己的兒子身上,讓無辜的阿璿,去做那個千古罪人。


  “姐姐做的,那我當然餓了。”阿鬥抬眸,“哥,你來,到底是要跟我說什麽,還是跟先生?”


  “當然是你,”劉封知道阿鬥沒那麽容易炸,但是,他也不想再給自家弟弟的那把火裏添點柴,“本來是來商量聘禮,嫁妝的數目,還有婚書應該怎麽寫的,然後順便找找附近有什麽地方能給丫頭當娘家,畢竟我們家的姑娘,不能被欺負。結果就鬧了那麽一出,來來來陛下,您有什麽要吩咐的嗎?”


  “大哥,你調侃我上癮的嗎?”阿鬥苦笑,“父母缺位,長兄比父,你定就是了,我和姐姐都沒有異議,就是,對不起,今天,攪了姐姐的興致,姐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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