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主公您怎麽了,這,臣是哪裏失禮了嗎?”郭攸之低頭仔細看了看自己,確認自己應該沒犯什麽錯,很是詫異,自家主公去刺史那兒赴宴回來之後見了自己就笑得莫名其妙,這都多久了,難道是中邪了?要不要請先生請個大夫來看看?


  “沒什麽沒什麽。”阿鬥終於笑夠了,揉揉有點酸痛的臉,“攸之,差不多快到了冬天農閑時節,要去村裏教孩子們識字了,阿弋第一次來,你給他說說該做點什麽,這種事,恐怕他以前沒經過。”


  “是。”這種事諸葛亮當然早就交代過了,但是主公既然難得想起來管一次事,郭攸之很明顯也不打算打擊他的積極性,隻是還有事必須確認,“今年,主公要親自去嗎?”


  原本諸葛亮想讓阿鬥跟百姓多建立一點關係,哪怕權當體驗生活也對日後大有裨益,每年教學童認字的時候都會請阿鬥出來一起參與。但,前幾年阿鬥生了一場大病,病得那段時間連床都下不了,打那之後,諸葛亮是真的恨不得把阿鬥圈起來養,您就每天窩在房間裏看看書就行了,書都不能看得太多,太費神。尤其是到了冬天,那可是千萬別出來了,再凍著了怎麽辦。


  “我想去走走。”阿鬥笑笑,“今年我也想去,悶在屋子裏都悶死了,你問問先生答不答應。”前世先生死後,自己的“數出遊觀,增廣聲樂”怕是也給郭攸之和霍弋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陰影,阿鬥可沒忘記霍弋在菊花宴上發現自己對樂舞興趣缺缺的時候那樣感慨的神色,也沒漏過方才郭攸之臉上的擔憂。


  “臣明白。”郭攸之一拜,退出房間,主君之命不容絲毫遷延。


  “依依……”總算是解決了一件心頭大事,有人願意給自己當媒人了,阿鬥摘下發簪,仿佛能看到戀人的笑顏,現在的重點就是說服先生,隻要說服了先生,藤家自然也不在話下,但,要想說服先生的話……


  阿鬥一手扶額,苦笑一聲,原本隻要想辦法讓依依恢複記憶就好,本來嘛,先生就隻是覺得她是個小孩子跟自己不搭,現在倒好,自己就少囑咐了阿弋一句,就招來了這麽多事情。這下,怕是找不齊先帝和自己當年的兩位皇後然後得到他們的首肯,娶依依?想都別想了。


  “如果你就是不聽,他又能怎麽樣?”腦海中響起藤宜貞的聲音,阿鬥苦笑著搖搖頭,如果自己一定要違抗先生,兩人之間,就再也回不到現在這樣了。或許諸葛亮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但是,阿鬥苦心經營十餘年,不可能不清楚,無論外表有多恭敬,這十幾年來的日積月累,諸葛亮對自己,終究已經沒有多少君臣之義,更多的,是父子之情。但這件事一旦讓他反應過來,以諸葛亮之為人,必然躬身自省,現在這樣讓阿鬥覺得安心的氣氛,也必然不複存在。


  “真是,誰來教教我到底該怎麽辦啊。”阿鬥苦笑著打開桌案上的《周易》,此刻,阿鬥是真的很想卜一卦看看是個什麽結果,然而,他沒學過……畢竟諸葛亮也不可能把自家主公教成一個算命的,《易》有易理之說,有占筮之法,阿鬥自然隻學了前者。


  “咦?”窗外傳來輕巧的敲窗聲,阿鬥打開窗戶,淺紫色的小鳥悠閑的舔著爪子,阿鬥輕輕抬起手,任由小鳥落在自己手上,“小家夥,你怎麽來了?”刺史府邸的佛龕之前落了一隻受傷的小鳥,通體金黃,額頭的羽毛卻有一簇極為罕見的淺紫色,依依看了喜歡,甘辛索性送給她了。

  小鳥叫了一聲,撲騰進阿鬥房間裏,然後在桌案上跳了跳,看樣子是長大了,也幸好阿鬥剛才沒寫字,否則,阿鬥都能想象一旦小家夥跳到還沒幹的墨水上的之後再去別的地方,畫麵太美……阿鬥坐到桌前,猶豫了許久,伸手覆上小鳥的羽毛,小鳥伸嘴啄了啄阿鬥的手指,倒是頗有幾分樂趣,然而沒過多久,小鳥似乎玩煩了,狠狠啄了阿鬥一口,阿鬥苦笑著收回手,看著手指上微紅的痕跡,笑著搖搖頭,“我說,小家夥,你還是第一個給我身上留傷的。”


  “啾啾!”小鳥才聽不懂阿鬥在說什麽,理了理毛發,一腳踩上阿鬥的硯台……雖然小鳥似乎不喜歡腳被沾濕,立刻飛了起來,但畢竟腳上還是沾上了墨汁,就這樣,小家夥還毫無察覺的四處亂飛亂跳,留下一屋子的梅花腳印。阿鬥自己倒是無所謂,不過,阿鬥很是壞心的偷笑,恐怕收拾房間的時候,攸之和阿弋要被氣死了。


  “快回去吧,太長時間沒見到你的話,依依會擔心的。”看著墨汁腳印也漸漸幹了,阿鬥覺得差不多到時候了,輕輕戳了戳小鳥的頭。


  小鳥看了阿鬥一眼,黑葡萄般的眼睛直直盯著阿鬥,然後,仿佛聽懂了一般,展開翅膀,沿著窗戶就飛了出去。眼看鳥兒飛走了,阿鬥關上窗戶,坐回桌案,看著印上好幾個腳印的《周易》,苦笑一聲,真是可憐攸之抄了那麽久的書。連忙轉動轉軸,將這幾行藏到看過的那邊,不過這一桌子的梅花恐怕也……


  “主公,先生的意思是,主公最好還是別去了,鄉村龍蛇混雜,而且,”郭攸之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阿鬥推開門,“進來說吧,攸之。”


  “主公。”郭攸之站定,“先生會帶著書院所有學子一起去,您不用擔心人手不夠的問題,而且,畢竟書院不能沒人。”


  “好。”阿鬥就猜到會是這樣,不僅僅是自己的身體不好,在刺史的府邸自己和依依見麵的事情絕對瞞不過諸葛亮,別說先生不會讓自己出門,為了保證依依溜不進來,怕是先生會讓薑維留下看家,順便看著自己,“我就留在書院準備一下過年的事情,也好。”


  幾人至少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對各種節日早就沒了什麽熱情,若非書院好不容易跟山莊有了來往,要打點些禮物,以前,不管過什麽節,書院裏都跟旁的時候沒什麽區別。


  “這些事,也不用主公太操心……”郭攸之也清楚先生和主公之間各自的心思,就他自己而言,當然也更傾向先生。就算不管敬哀皇後,藤家小姑娘的性子也實在就是個孩子,離成為自己的主母,還差得遠。


  “好。”阿鬥微微一笑,“那我也正好樂得清閑。”反正自己也習慣了什麽都不管。有時間還不如多給依依寫兩封信呢,州城裏帶回來的那隻鳥兒好像成精了一樣,每天都叼著依依的信過來,再把自己的信帶回去。信嘛,是阿鬥用小鳥叼來四哥做的不用墨水的炭筆在被窩裏借著月光寫的,阿鬥曾經一邊寫信一邊不無鬱悶的感慨,自己這輩子真是什麽偷雞摸狗的招數都學會了。


  “主公……先生也是被您前幾年的那一場大病嚇到了,您千萬別多想。”郭攸之以為阿鬥有些不高興,畢竟,先生禁足主公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然而,阿鬥隻是笑著擺了擺手,“好了,沒事,我怎麽可能跟先生生氣呢。”


  “是。”主公最後一句話倒是說到了郭攸之心坎上,雖然他還有些詫異自家主公對再也不能見到藤家小姑娘這件事就這麽淡定。

  “沒什麽別的事情的話,過來坐會兒,攸之,”阿鬥勾勾手指,“我有點東西想問你。”


  “是。”博聞強識,備君垂詢,本就是侍中分內的職責。


  “小妹!”大哥照例又奉了母命來勸依依找個人家定親,敲門的時候,依依連忙把前兩天阿鬥的信丟到枕頭下麵,抓起小鳥塞進鳥籠。被依依急忙抓住的小鳥吱吱叫了一聲,在籠子裏上躥下跳,藤宜元推開門,看著逗弄著鳥兒百無聊賴的依依,頗有些意外,“怎麽,我還以為你……”


  “以為我哭了?”依依看了一眼大哥身後帶著食盒的嫂嫂,噗嗤一笑,自己已經哭夠了,已經能冷靜下來了,自然就要開始想辦法了,“你信不信,我現在在想怎麽才能逃出去呢。”


  “好吧,看來是不用我在這兒呆著了。”大嫂放下食盒,坐在依依身邊,“別跟你大哥生氣,小妹,畢竟,大哥也是為了你好。”自家小妹不知道,她不可能不知道,為了給小妹找個夫君,不僅僅是查看對方的人品家世,連人家的妯娌連襟都恨不得往上翻上三代人,一向“敬鬼神而遠之”的夫君,為了小妹專門找人給兩個孩子算了生辰八字,哪裏有半點相克之處都不行,千挑萬選才選出來一個,小妹現在還連見見人家都不肯。


  “我知道哥哥嫂嫂都是為我好。”依依搖搖頭,“可是,大嫂,你以為的為我好,就真的是為我好嗎?我知道我年紀小,所以我的想法就完全不需要考慮,一切都必須聽你們的,是嗎?”


  “大嫂不是這個意思……”大嫂從小就沒被人寵愛過,也就是嫁進藤家,才感覺到了一點家庭的溫暖,她幾乎從來不敢有想法,每天逆來順受,隻求能少挨幾頓打而已。此刻,被從小寵大的小妹這麽一噎,還真是一時說不出什麽話來。


  “招娣,你先回去。”藤宜元歎息一聲,小妹是無心的,從小泡在蜜罐子裏的她,哪裏能想象妻子過去的日子,隻怕又勾起了妻子心中的傷痛。兩人雖然父輩是世交,婚事也是父母之命,但,自己的父親建立了劍魂山莊,寧家卻是父親早逝,隻有一個不怎麽成器的哥哥坐吃山空,兩人的生活天壤懸隔,成親之前連麵都沒見過。自己也曾經很不喜歡這個木訥笨拙的妻子,若不是先生一次次提醒,哪還有如今的夫妻和睦,琴瑟和諧?而且,怕是夫人也不會成為現在這樣,賢淑溫婉卻也落落大方的樣子。


  “也好。”人家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妹,就算打架也沒有隔夜仇,大嫂臨走的時候推了推大哥的手臂,“你可千萬耐心一點,別到時候又吵架了!”自己的丈夫身為長子,現在又是莊主,一向頗有不怒自威的意味,家裏的孩子們都害怕大伯,二弟的小兒子每次犯了什麽錯,十回有九回都是交給大哥處理,自己的兒子更是在父親麵前頭都不敢抬。雖然自己是沒怎麽見過他生氣,畢竟,一般情況下,他臉色一沉都有止小兒夜啼的功效。但,這世上總還是一物降一物,能把他氣得不顧身份的想要打人還舍不得下手的,也就隻有這個小妹了。不過這麽想來,是不是小妹,也就那位劉公子能降得住?


  “這麽久沒見麵,聽三弟說,人家也沒有多傷心,別說沒提你,連跟先生鬧別扭都沒有,”藤宜元皺了皺眉,看著笑眯眯的妹妹,忽然就有些心虛,“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自作多情,興許,人家根本就沒有把你放在心上。”

  “大哥,”依依伸出一隻手指擋在大哥唇畔,露出淡淡的笑意,“這話說出來,你信嗎?”


  “你……”藤宜元一時語塞,依依的目光投向窗外的幾棵光禿禿的垂柳,“如果你真的想讓我嫁給別人,那就讓他自己來跟我說,除了他之外,這件事,我不會聽任何人的任何說辭。”


  “你!”小妹果然是越大越不好管了,“你一個小姑娘,天天想著嫁人,也不嫌臊得慌!”


  “反正女孩子早晚都是要嫁人的,”依依仰起臉,“怎麽,難道女孩子的一輩子,父母兄長誰都可以做主,就我們自己,連想想都不行嗎?”這話可是四哥說的!


  “你……”藤宜元原本就不擅長辭辯,此刻,在四弟十幾年的潛移默化之下,更是被妹妹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依依見狀,臉色和緩下來,微微笑了笑,“大哥啊,從我第一次見到阿鬥哥哥開始,你們都這麽勸了我幾年了,還沒死心嗎?怎麽,是不是書院裏的諸葛先生,給你們說什麽了?還是他想給我做媒?”


  “依依……”自家小妹什麽時候這麽敏感了啊!


  “大哥,你回去轉告他,轉告諸葛先生,”依依的目光從未如此堅定,“我要做他的主母,他如果想要我放棄,還是直接去勸他家主公比較方便。阿鬥哥哥開口,我絕不會糾纏,但,如果他不開口,誰也無法說服我。”現在已經不比從前,連刺史都願意給他們做媒了,依依還用害怕什麽?

  “你……”藤宜元原本是來勸依依的,誰知道反倒被小妹堵得說不出話,以前小妹都是撒嬌耍賴不肯定親,現在倒好,就差說什麽“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了。也不知道四弟帶她出去散了一趟心之後出了什麽事請,那個軟綿綿的小丫頭怎麽忽然就這麽剛了?


  “大哥既然願意來給諸葛先生當說客,現在,就再替小妹傳句話,應該不難吧。”依依坐直了身體,將長發繞到耳後,微笑之間居然帶了幾分不容反駁的意味。


  “你鬥不過先生的……”藤宜元歎息一聲,坐在依依身邊,“你喜歡他,誰都知道,他喜歡你,大哥也看在眼裏。大哥哪有一定要棒打鴛鴦的道理,但是,諸葛先生不同意,你就永遠不可能嫁給他,哪怕他也想娶你。”


  “是啊,在你們所有人眼裏,諸葛亮都是神,沒有人能跟他相提並論,沒有人能違背他的意誌,哪怕是阿鬥哥哥也被他管得服服帖帖,”依依微微搖搖頭,“可是,我不這麽覺得,我不會輕易認輸,哪怕對手是你們的先生,也一樣。”


  “主公?”阿鬥的房間裏,諸葛亮看著有些走神的阿鬥,“您想什麽呢?”


  “沒什麽。”阿鬥將目光投向自己麵前的書,“先生請繼續。”


  “坤者,元亨,利牝馬之貞。”諸葛亮繼續講課,“所謂牝馬之貞,坤順於乾,陰順於陽,乾者至剛至健,坤者從之,也須剛健,方可順承,牝馬,即順而健行者。”藤家那個小姑娘,怕是太軟了,不夠剛健吧。


  自家主公就算不回長安,也注定不是普通人,藤宜依,真的沒有陪在他身邊的資格。


  “是。”阿鬥微微點點頭,“君子有攸往。”阿鬥繼續念了兩句,“請問先生,此‘攸’字何解?”


  “君子有所往,先迷失道,後順得常。”諸葛亮微微掀了掀唇角,您就早點把這一段“迷”的時光,過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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