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聽話,依依。”郭攸之養傷的房間門口,阿鬥皺起眉,輕輕拍拍還想粘著自己的依依的肩,“裏麵全都是男人,攸之現在還指不定是個什麽樣子,你進去不方便,在外麵等我。”
“嗯,那我就在這兒等你。”依依看了阿鬥一眼,任由對方揉亂自己用發帶束起的長發,乖巧地點頭。阿鬥整了整衣服,然後推開門,“禪迎客來遲,若有怠慢之處,還請各位恕罪。”
“拜見主公。”門一推開,房間裏的濃烈的白藥味帶著悶熱濕潤的氣息瞬間竄進阿鬥的鼻尖,阿鬥眼前也被氤氳的白霧罩住,什麽都看不清楚,諸葛亮的聲音拯救了一時間不知該幹什麽的阿鬥,透過漸漸散去的白霧,正好看見那個拜伏於地的身影。知子莫若父,諸葛亮也清楚阿鬥的心思,“攸之的身子沒什麽大礙,您放心。”
“先生請起。”阿鬥上前幾步,連忙扶起諸葛亮,房間裏的簾子被放了下來,藤宜元藤宜亨為郭攸之在內室看傷,諸葛亮在外麵和藤宜利喝茶,阿鬥此刻自然是沒心思客套的,目光從藤宜利身上掃了過去,抬腳就要去掀簾子,“攸之怎麽樣了?”
“主公稍待。”諸葛亮攔住阿鬥,微微搖頭,“他們正在給攸之換藥,您現在進去,怕是不太合適。”
“是嗎,那我就在這兒等一會兒。”找個地方坐好,阿鬥端起茶杯本想壓壓心裏的急火,卻被剛倒上的熱茶燙到了,這會兒又沒有外人,阿鬥也就犯不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手捂著嘴直吐舌頭……諸葛亮一邊感歎自家主公是越來越向著生活白癡的方向發展,一邊連忙抓了兩枚果子遞過去,“主公,沒事吧?”
“我沒事,先生。”艱難的咽下能燙熟了喉嚨的熱茶,阿鬥此刻並不想吃果子,看了一眼那邊幾乎是在看笑話的藤家三公子,默默撇嘴,自己這是被人看笑話了。阿鬥見過依依的四個哥哥,但以前見麵的時候總是劍拔弩張,這麽安安生生相對而坐還是頭一回,阿鬥想了想,一揖,“小子劉禪,適才失禮,還請三公子見諒。”
“你,劉公子不必如此。”兩家比鄰而居,卻是十年不通音信,個中原因大家心裏都有數,藤宜利此刻也不敢再對阿鬥無禮,就算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在自己老師麵前也隻能都壓下來,“不敢,原本就是我等貿然打擾……”
“主公!”藤家和阿鬥原本就是單方麵看不習慣,藤宜利想了半天的寒暄之詞也就想出來這麽一句,還明顯用錯了地方,眼看馬上就要冷場的時候,薑維及時的解救了藤莊主,“臣……”
“你怎麽才來。”諸葛亮眉頭一皺,“攸之在裏麵換藥,我還有書院裏的事情要打理,誰讓你離開主公身邊了?”
“是我讓他去辦點事,”阿鬥連忙給不敢說話的薑維解圍,“畢竟是在書院裏,先生不用擔心。”
“主公啊,”諸葛亮搖搖頭,既然主人都發話了,他當然也不好繼續訓薑維,回身向阿鬥一揖,“您還是小心點好。”
“弟子明白的。”阿鬥咬咬唇,恰在此時,藤宜元和藤宜亨從內室轉了出來,“先生放心,郭公子沒什麽大礙,弟子剛剛給他換了藥,過幾日他就能下地走路了。劉……”
“多謝二位公子。”阿鬥起身一揖,現在,有他在,諸葛亮是不可能越過他去跟現在身份是客人的幾個徒弟說話的。
“不必。”藤宜亨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出這兩個字,不過這會兒,人家有恩於自己,也不是挑理的時候,阿鬥低頭一揖,“失陪,禪去看看攸之。”
諸葛亮微微點頭,薑維替阿鬥掀開簾帳,郭攸之躺在床榻上,微閉著眼睛,臉色蒼白,額頭還有汗珠。
“睡著了?”阿鬥坐在床邊,聲音很輕,然而畢竟隔了這麽近,想讓郭攸之聽不見是不可能的。郭攸之睜開眼睛,同樣被阿鬥按在床上不能行禮,隻得告了罪,阿鬥皺眉,滿眼都是心疼,“怎麽樣,攸之?”
“還勞煩主公如此記掛,”郭攸之笑笑,“臣已經沒什麽大礙了。”
“沒什麽大礙還疼到滿頭大汗?”阿鬥接過薑維遞來的毛巾替郭攸之擦掉汗水,“剛才換藥了是嗎?”
“是。”郭攸之低下頭,“主公快回去吧,這裏不是您該來的地方。”
“也沒什麽……”阿鬥還想再說,郭攸之已然婉轉的下了逐客令,“房裏穢氣重,主公還是不要在這兒多待的好。”
阿鬥想了想,自己如果在這裏,郭攸之絕對無法安心休息,於是隨意囑咐了兩句就出來了。外間裏諸葛亮和藤家兄弟相談正歡,眼見諸葛亮站起身,阿鬥連忙擺手,“禪還有功課要做,就不在此打擾了,勞煩先生替禪款待三位公子。”
“遵命。”諸葛亮深深一揖,直到阿鬥離開房間,方才起身。藤家三人看著諸葛亮如此畢恭畢敬的模樣,對視一眼,將所有的不滿壓在心底。自始至終,諸葛亮從未坐過主位,直到阿鬥的身影離開了院子,諸葛亮才鬆了口氣,移了坐席。
“你出來了,”依依就守在院子門口,看到出門的阿鬥,揚眉一笑,“帶我去你的院子好不好,嗯,我編個花冠給你戴?”
“隻能看不能摘啊,可別糟踐我的花。”阿鬥一笑,伸出手臂攬住依依的肩,薑維看了一眼似乎相當般配的一對金童玉女,微微歎息一聲,主公啊,不是臣說,這姑娘真的就是個小孩子,您怎麽就這麽想娶了她呢?天天哄孩子您不覺得煩嗎?
“阿禪!”兩人迎麵遇見了被仆從引路帶來的甘霖,“阿禪,喲,藤家小姑娘也在這兒啊,演長怎麽樣了?”
“剛剛換完藥,現在應該是歇下了,”阿鬥微微搖搖頭,“甘刺史先別去打擾,讓他好好休息一會兒吧。”
“好,傷患就該多休息,”甘霖點點頭,“這件事說來也是我的錯,居然沒想到派人去獄中幫演長打點打點,讓他白白挨了這麽一頓打,阿禪……”
“這不關大人的事,”阿鬥微微搖搖頭,如果他去了,現在攸之會比受傷更難受,“攸之入獄的時候,身邊也不是沒帶錢,但,且不說攸之不知道這些規矩,就算是知道,攸之也是斷然不可能行賄的,哪怕因此要挨上一頓皮肉之苦。”
“是嗎。”若是放到以前,甘霖自然不會全信,但他見識過主動入獄的郭攸之之後,對阿鬥這話也有了不一樣的看法,“對了,你家先生呢?”
“先生在陪大夫,”阿鬥不由有些犯難,自己從小帶大的徒弟,可以想見,先生跟藤家那幾個孩子必然也是感情很好,因為自己的關係十年沒有來往,此刻,阿鬥很希望能給他們足夠的時間互訴衷情,“隻怕……”
“那,阿禪你能不能陪陪我?”和諸葛亮相比,這孩子才是自己這一次真正的目標,阿禪可比那隻直接自己寫了奏本然後署他的名字要他交到朝廷上去的老狐狸可愛多了!
“弟子遵命。”阿鬥本打算讓薑維待客來著,既然父母官發話了,那自己也不好拒絕。
依依撇撇嘴,“不要,我說刺史大人啊,我還想讓他陪陪我呢,你怎麽還跟我搶人啊!”
“誰規定公嗣不能陪你了?”甘霖的確對阿鬥有非分之想,但畢竟,他也不可能讓阿鬥終身不娶,而這孩子跟阿鬥青梅竹馬,又這麽單純,娶回去也不礙事,豈不是最好的選擇,“多一個人,不礙事吧?”
“去他院子裏,我要去看花!”依依一拍手,阿鬥和甘霖相視而笑,甘霖抓住阿鬥的手臂,“那就走吧,我也去你的院子裏坐坐,阿禪。”
“好。”阿鬥點點頭,轉身囑咐薑維,“讓人備些茶點,去給師母說一聲,刺史來了。”
薑維領命離去,甘霖笑笑,“你跟諸葛孔明之間,還真是有意思。”
“是嗎。”阿鬥笑著帶領兩人向自己的院子走,五月的石榴花才剛剛打開花苞,熾熱的太陽灑落在地上,依依坐在樹蔭下的草地上,摘了幾朵開得正盛的芍藥,配上草地上不知名的野花,編了個花冠,解散發帶,戴在頭上,“好看嗎?”
“我不是說了不許摘花的嗎?你就沒聽進去是不是?”阿鬥無奈的伸手敲上依依的額頭,“進來吧。”
“這是阿禪你的書房?”甘霖踏進房間,即使因為郭攸之缺席月餘多少有些淩亂,但在甘霖看來,這間房間也已經算是清雅。雖然筆墨紙硯各項用度都比自己差得遠,但,這些普普通通的東西經由郭攸之的手稍加修飾,再擺上合適的地方,看起來就比旁人的房間舒服得多。尤其是案頭的硯台,雖然隻有寥寥數筆,但清新古拙之意撲麵而來,與之相比,自己最喜歡的那個細雕山水的硯台,倒是顯得俗氣了,甘霖捧著硯台賞玩許久,看向阿鬥,“這莫不是端硯?”而且,該是名家手筆。
“弟子哪用得起那東西。”阿鬥笑笑,“這是附近的山石,攸之隨手刻了兩筆而已,手藝粗劣,怕是要汙了刺史大人的眼睛。”
“不不不,”甘霖連連搖頭,“雖然手法算不上多麽嫻熟,但妙在切合原石的形態,順勢而為,頗有韻味。阿禪,這些小玩意啊,手法不好,可以用立意來補,但若是見識不夠,就算手藝再精,做出來的東西也便落了下乘,你身邊,還真是藏龍臥虎啊。”
“刺史過譽。”就算阿鬥強做謙虛,神色間的驕傲卻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
“阿鬥哥哥,這是你的字嗎?以前倒是沒發現,你寫字還挺好看的。不過,你喜歡寫隸書?”依依翻動著桌上阿鬥寫了作業的字紙,“不過,阿鬥哥你學的是誰的字啊?我看三個哥哥的字也有點這個意思,但我也是見過碑帖的,沒見哪家的碑是這樣的。”
“我跟你三個哥哥,學的應該都是先生的字。”在阿鬥的記憶裏,父親的扮演者從一開始就是諸葛亮,他跟著相父學管子六韜,也跟著相父學音韻訓詁。阿鬥小時候學寫字,臨帖就臨的是諸葛亮的字,時間長了,阿鬥的書法也難免帶了幾分諸葛亮的味道,雖不敢說形神兼備,但至少,寫得有那麽八九分像。
諸葛亮總攬國政,事務繁忙,因此,也少有人知道他也擅長書法,漢隸蠶頭燕尾,章草筆掃千軍,每次相父的奏章都讓阿鬥看得心曠神怡。相父死後,阿鬥每每遇到為難的事情,也都喜歡把相父曾經的奏章再拿出來看看,就仿佛,相父還在自己身邊一樣。
“你家先生還擅長書法?”依依丟下字紙,撇嘴,越來越不喜歡他家那個先生了怎麽辦?
“嗯,雖然鮮為人知,但是,先生的書法的確,也算是一絕。”阿鬥的目光流連在桌上的《孟子》,“這是我抄的,可惜,離先生還是差了不少。”
“依我看,你家先生未必比你寫得好。”依依紮進阿鬥懷裏,“不許反駁我!”
“胡說也是要有個限度的,依依。”阿鬥有些無奈,苦笑一聲,
“阿禪你,沒寫過楷書?”甘霖坐在阿鬥的書桌前翻看阿鬥的書,那都是諸葛亮或者郭攸之親手抄下來然後加了注釋的,精微之處自然不同凡響。甘霖翻了兩下,卻覺得有些不協調,畢竟這些注釋,闡述聖人之意倒在其次,更多的地方是諸葛亮和郭攸之對自家主公的勸諫之詞。甘霖不明白其中的緣由,隻覺得和自己平時所學頗有不同,但又說不出來哪裏不對勁,也就放下了。
“平時寫隸書習慣了,楷書的話,實在寫得太難看,寫完就燒了,”阿鬥有些遲疑,“如果刺史當真想看,不如,弟子現寫幾個字給您看看?”
“不了不了,不那麽麻煩了,我說阿禪啊,在我麵前,你也別總是那麽拘束,”甘霖笑著擺擺手,他還沒見過喜歡學習的十一二歲的孩子,就連先聖孔子都是十五才有誌於學的不是,“今天我可不是來考你的學業的,阿禪,七日之後州城裏有個詩會,你要不要去玩玩?”
“不要,懶得出門。”阿鬥抽抽嘴角,還記得自己上次出門的時候路上的遭遇,尤其是遇上這個不著調的舅舅,外麵終究不如家裏好。
“你也太嬌慣了,”甘霖拍拍阿鬥的頭,“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你總不能一輩子呆在這個書院裏吧?男子漢誌在四方,留戀安逸算什麽大丈夫?”而且,又沒讓你走遠路不是?
“攸之現在在床上躺著,先生本來就要料理很多事情了,”阿鬥搖頭,“先生不會放心我一個人出去,必然要我帶著阿維走,到時候書院裏就剩下先生一個人,裏裏外外這麽多事情,先生一個人料理不過來。我在這兒雖然也未必幫得上忙,但,畢竟能讓先生心裏輕一點。”畢竟,看著阿鬥是諸葛亮最重要的任務。
前世的諸葛亮積勞成疾,今生,不給先生添麻煩是阿鬥一切行為的最高準則。依依拿過發帶交到阿鬥手心,阿鬥一邊用笨拙的雙手給依依把頭發挽起來,雖然碎發亂發到處都是,但阿鬥真的已經盡力了……
“至於嗎?”眼看誘拐計劃失敗,甘霖多少有些不甘心,但,這個理由他也實在是無話可說,阿鬥現在還沒成年,出不出門恐怕還要聽那個諸葛亮的決斷,他這麽一分析,怕是諸葛亮也不會同意。
“至於。”阿鬥低下頭,眼底,是掩飾不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