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夠了!”對方有意拉偏架的時候總是讓人惱火的。甘霖也是三兩下就被氣得七竅生煙,決定治治這個說話不講理還淨讓人抓住破綻答都答不出來的丟人的縣令,順手將阿鬥推給霍太公,“有勞霍太公。”
“甘刺史請,不必顧忌老朽。”霍太公笑笑,將阿鬥拉到自己懷裏,“阿禪,過來站著,我們也別去給刺史大人添亂了。”
“鄧州刺史?!”等到甘霖拿出印信,確定了身份,縣令連忙起身行禮,“卑職南陽縣令陳枚,拜見刺史。”
“好了,”甘霖坐在縣衙上,冷眼看著縣令和嚴邢,此刻的縣令不免戰戰兢兢,而嚴邢臉上,自然不會再有方才那樣趾高氣昂的神態,“持械鬥毆一事,從頭到尾我都在場,其間是非原委,也不必再多問,陳枚你身為一縣之尊,如此輕率定案,誣陷良民,偏私不法,該當何罪!”
“刺史容稟,”縣令還要再說,“嚴邢原本就是本縣市令,管理集市理所當然,而他一向奉公守法,平準物價,衡量物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算有些言語不遜,隻怕也不該被人打成這樣吧……”
“人家都說了,聽其言,觀其行,你就算沒怎麽念過書,連話也沒聽清楚嗎?”甘霖氣得牙癢癢,自己手下怎麽會有這麽笨的官,“嚴邢若當真奉公守法,會所到之處人人畏如蛇蠍?你身為縣令,若是不知,則有失察之罪,若是知而不言,那可是為虎作倀!居然還讓這種人去做市令?縣尊還真是夠有知人之明啊。”
“卑職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刺史大人直言無妨,”陳枚梗著脖子,“但,刺史大人如此冤枉良民,隻怕人心不服!”
“冤枉良民?”甘霖差點氣吐血,自己今天就不該帶著阿禪出來!攤上這麽笨的官,真是,自己這刺史的人妥妥的丟大發了,“好啊,我今天還就冤枉你了!”
“阿禪,看來我隻能派人送你們回去了,”甘霖似乎本想直接下令羈押縣令,但回想一下,自己要處理一個縣令的程序絕對比縣令關一個普通人更複雜,他可一點都不想被人揪住小辮子。轉頭看向阿鬥,甘霖苦笑,“看現在這樣子,我是要在這兒多待幾日了。”
“送我們回去?”阿鬥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到底哪裏不對勁,郭攸之已然開口,眉頭緊皺,“刺史大人容稟,當街持械鬥毆,罪行不小,絕不能輕易揭過。某既然已經身犯重罪,自然應當依律入獄,豈能因一人之故,偏私廢法?”語畢,看了阿鬥一眼,歎息一聲,“刺史在上,可否容某借紙筆一用?”
“請便。”甘霖和霍太公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郭攸之裁了紙,寫好信,再鄭重其事的封好,送到霍太公麵前,一揖,“某身犯重罪,不能繼續隨侍主公左右,煩請霍太公送主公回南山書院之時,將此信轉達諸葛先生。”
“攸之,你是把我當什麽了,帶封信都信不過我嗎……”阿鬥一手扶額,對於自家大臣把自己看得沒有任何自理能力,有點鬱悶。
“主公。”郭攸之轉過身,向阿鬥一拜,“臣持身不嚴,當街鬥毆,惹禍上身,帶累主公,臣請罪。”
“請罪的事情別跟我說,等你回了書院,自己去跟先生解釋。”阿鬥擺擺手,低下頭,整了整郭攸之的衣冠,微笑,“沒事,攸之,你不會在這兒待太久的。”
“謝主公。”郭攸之一拜,轉身走向監牢的方向,神色坦然,步履從容,仿佛不是去坐牢,而是去赴宴。阿鬥目送郭攸之的背影遠去,倒也不怎麽擔心,甚至還能露出淡淡的笑容。甘霖和霍太公在一邊看得有些犯傻,“世上,原來還真有這種人啊。”
諸葛亮曾經說過的“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自《出師表》以後,就是刻在他們骨子裏的常識。
甘霖和霍太公隔著大堂交換了一個眼神,如今看來,無論如何,那怕是坑蒙拐騙,也要把這孩子和他背後的南山書院一起拎到朝廷上去!
“阿禪,”霍太公的目光移回阿鬥身上,“既然出了這種事,阿禪,我送你回去吧。”
“好,有勞霍太公。”阿鬥一揖,目光還是忍不住看向郭攸之離開的方向,“我們可否現在就走,早到書院一刻,也是好的。”
“說的也是。”霍太公順著阿鬥的目光看過去,微微點了點頭,“那咱們現在就走,早點把演長救出來。”
霍太公原本想趁著在路上的時候跟阿鬥繼續增進一下感情,也方便日後要他幫忙勸他的部下出仕,隻是,他顯然沒有想到,身邊有沒有郭攸之,對於阿鬥本人的影響有那麽大。
這孩子,整個是個生活白-癡啊!滾燙的飯菜直接就往嘴裏扔,都不知道要吹一吹,燙的一嘴包臉上卻還是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然後再沒見過他吃第二口。一邊放著蘸醬卻還是直接夾著幹肉就往嘴裏放,然後皺著眉頭咽下去,同樣,沒見他吃過第二口,最後扒了兩口米就說自己吃飽了,不好意思,我們家貓吃得都比你多一點……
“來,阿禪。”看阿鬥吃了這兩口就打算對付完一頓飯的架勢,無奈地把阿鬥拉到自己身邊,到南山書院可還有一兩天的路呢,這別一回去給人家把主公餓著了,那還提什麽請人出仕。
“我從小就習慣了被攸之照看,”阿鬥咬咬唇,苦笑著搖了搖頭,“今日,實在是讓老丈見笑了。”
“啊,無妨,無妨。”霍太公麵上連連安慰阿鬥,暗地裏卻多少有些詫異,本以為這孩子言行舉止早早脫了稚氣,雖達不到驚才絕豔,但也算是中上之姿。但現在,仔細回想一下那天說《論語》的時候,果然,阿鬥以前應對之際,是靠著郭攸之的提示的。如果說諸葛亮真的如甘霖所說,是難得的人才,為何教出的弟子卻是這般,缺乏常識?現在看來,連麵對尊長的對答之禮都如此輕慢?低頭都不知道?還是說,這孩子隻是被寵得太過分了點,才顯得不知禮數?
“今晚咱們就在這裏住下。”官道周圍開著旅舍,霍太公看著一邊皺眉頭一邊吃了小半碗飯的阿鬥,有些無奈,看不出來,這孩子還挺挑食啊,不過,應該也餓不著他,嗯。
坐在自己的房間裏,阿鬥抿抿唇,看著房間裏的陳設,覺得無比陌生,自己以前怎麽從來就不知道,客棧裏的水會放在哪兒?算了,不洗漱了,直接睡覺吧。
胡亂收拾了一下,為了避免晚上要起夜,阿鬥索性連水也沒喝,當然,我們就不要糾結到底是起夜麻煩還是找不著水更讓人頭疼了,可是……
睡一夜之後頭發肯定會亂的啊!明天自己可還怎麽見人啊!算了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阿鬥抱著鴕鳥心態躺在床榻上,直接掀起褥子蓋在身上,還低聲抱怨怎麽床這麽硬,還連個枕頭都沒有。
“阿禪啊……”翌日一早,霍太公看著阿鬥頭頂上不管怎麽委婉都不能說戴好了的頭巾,默默思索了很久的說辭,然後用一種他能想到的最委婉的方式提醒了阿鬥一句,“那個,阿禪,你要不要去更衣?”
“弟子實在……”阿鬥話還沒說完,就被霍太公的部下直接推到了昨晚的房間裏,坐下,侍從打開阿鬥包頭的黑帛,把阿鬥的頭發散開,仔細梳通,盤成發髻,插上木簪,然後再包裹上黑布,再給阿鬥打了水洗臉,甚至衣服都重新穿了一遍,總算是折騰的阿鬥能見人了,這才帶著阿鬥出了門,侍衛已經一臉無奈,“劉公子啊,小人多嘴,問您一句,您以前在家的時候,身邊得跟多少人伺候啊?”
“我……也就攸之一個吧。”其他人,反正阿鬥沒記住過。不過對方也隻是隨口一問,感歎的意味倒是多些,阿鬥也就隨口一答。霍太公多少聽到了兩人的對話,卻也不好說什麽,終究隻是輕輕搖了搖頭,歎息一聲。自己的兒子也沒這麽嬌慣的,這孩子,真的是被寵壞了。
“總算是到了……”遠遠看見南山書院的大門的時候,雖然隻有不到兩天的時間,但此刻,霍太公居然有種“解脫了”的感覺。在路上他也曾經裝作無意考察了阿鬥的學識,沒了郭攸之,果然這孩子什麽都記不住,此後,也對諸葛亮不報多大期待了,教出一個進士,多半是那學生自己學習勤勉吧。
阿鬥自己也很冤枉啊,郭攸之在的時候你考我《論語》我當然會,郭攸之一走你考我曆史典故,我哪知道這一朝的典故都是些什麽鬼啊!郭攸之當年拜師的時候,重點也在學經沒學過史啊!
“主公,您回來了。”守門的衛士看見阿鬥,又驚又喜,“雖說甘刺史說過了要出去幾天,但您也走得太久了,諸葛先生和薑先生差點就派人去找您了,不過,您怎麽一個人回來了?郭公子呢?”
“攸之那邊出了點事,先生和阿維都在哪兒呢,要他們下了課快點過來,有客人來了。”阿鬥也終於有了點回家的感覺,轉身,以主人的姿態向霍太公一揖,“弟子年幼,尚不足主持家務,家中諸事,一向由諸葛先生打理,請霍公先去中堂飲茶,諸葛先生當會盡快前來。”
“好,阿禪,你也快點回去梳洗一下。”霍太公也點點頭,就算已經不抱太大期望,但,見見那位諸葛亮也是好的,更何況,自己都到了人家的地方,不見主人也確實不合適。
等到仆役燒了熱水讓阿鬥沐浴完畢,再換上一身幹淨衣服,諸葛亮已經和霍太公相談甚歡,不過,對於郭攸之當街與人持械鬥毆一節,顯然兩人有不同的看法。
“演長的性情,亮還是有些了解的,”聽完霍太公的陳述,諸葛亮微笑著搖搖頭,寬大的衣袖掩住好笑的表情,“若說公雞下蛋,母雞打鳴,畢竟世事難料,亮或許還信上三分,但,若說演長與人鬥毆,亮是絕對不信。”
“是啊,”薑維也在一邊點頭,“就算您說太陽從西邊出來,在下都能半信半疑,可演長在主公麵前與人持械鬥毆,這實在是……”
“霍太公也犯不著編這麽個瞎話騙人。”阿鬥正好梳洗完畢,邁進中堂,諸葛亮和薑維連忙起身行禮。阿鬥很清楚,一旦有外人在場,薑維是絕不會失禮的,至於諸葛亮,就算隻有自己和他兩個人,也絕不會有半分失禮之處,雖然鬱悶,但他也習慣了。徑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微微抬了抬手,阿鬥頗有些無奈,“先生,阿維,你們也不嫌累。”
霍太公微微皺眉,又是再拜稽首的大禮,這個劉禪到底是什麽人?他本人再怎麽委婉也隻能說有些聰明,但,怎麽他的部下個個都談吐不凡,而且對他如此畢恭畢敬,再看阿鬥,似乎他也習慣了。
“主公,”諸葛亮坐定,薑維給阿鬥捧了杯茶,“方才霍老丈說,演長他當街與人持械鬥毆,險些傷人性命,此刻,進了大牢?”
“是啊,我也不敢相信,但,是真的,我記得攸之還給了霍老丈一封信請他代傳。”阿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果然還是自己家裏好啊!茶香在唇齒之間溢散,回味無窮,阿鬥悠悠開口,“事後我想了想,攸之是在對方說了一句話之後才衝過去的,先生,阿維,你們知不知道,‘白兔兒’是什麽意思啊?”
“原來如此。”諸葛亮接過信,打開,正看到“言語輕侮”之句,此刻聽阿鬥一說,自然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眉眼間的寒意讓在場其他人都默默打了個寒戰,冷笑一聲,“那也難怪演長忍不住了。”
“要我說,”薑維眼中的厲色一閃而逝,“演長的水平退步不少啊,怎麽居然沒能殺了他?”
“阿維?”阿鬥偏了偏頭,看了一眼薑維,再看一眼從未如此淩厲過的諸葛亮,有些疑惑,那人到底是犯了什麽忌諱,怎麽所有人都這樣氣得不像樣子?有時間自己可一定要弄清楚,這個“白兔兒”,到底是什麽東西。
“伯約!”比起阿鬥單純的好奇,諸葛亮的聲音顯然淩厲了不少,甚至帶著幾分威懾力,“慎言!”也不看看這裏還有誰,就敢隨便說話!就算是這裏隻有自己和主公三人,這種話也是能說得出來的?!
“臣請罪。”薑維也察覺到自己是有點口不擇言,連忙向著阿鬥跪倒,就算管事的是諸葛亮,但畢竟,阿鬥才是主公。
“先起來,家事一會兒再說。”阿鬥的目光投向諸葛亮,對方擺擺手,起身向霍太公一揖,“煩請霍太公帶亮去南陽縣衙一行。”先把人帶回來再說。
“好。”雖然隻說了幾句話,但,麵前的年輕人豐神俊朗,器宇不凡,舉手投足,言談舉止,都儼然有大家風範,威儀孔時,能在路上跟他多談談也是好的。順便問問清楚,他跟阿禪之間,到底有什麽淵源。
“那麽,”諸葛亮轉回阿鬥麵前,明顯禮節恭敬了不少,“臣這就回去給學子們布置好後幾日的課程,伯約留下侍奉主公,亮當親自去南陽一行。”自己可沒打算輕易放過侮辱自家主公的人。雖說這些事薑維也做得到,但,他畢竟是將軍,帶兵出身的,也一直都在領兵打仗,有時候難免脾氣爆了些,萬一他一個衝動,再殺了人,事情可就不好辦了。
“一切全憑先生做主,”阿鬥微微點點頭,本來有一堆話想叮囑一下,想了想又覺得自己實在是瞎操心,先生出去辦事,還用得著自己廢話?於是隻點了點頭,說了一句,“請先生務必珍重,早去早回。”
“臣明白。”諸葛亮一笑,“不過,今日時間不早了,不如霍老丈就在這裏歇下,明日我們一同啟程,老丈以為如何?”
“好好好,求之不得。”而且,不隻是借宿而已,“某日前夜讀《孟子》,頗有些疑惑不解之處,不知諸葛先生可否賜教?”
“亮年輕識淺,不敢當‘請教’二字,老丈若有考校之處,亮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諸葛亮其實並不怎麽耐煩這些,前世他可是當了十幾年丞相的人,這種學問上的事情怕是沒有什麽人敢跑去問他的,而此刻,他還得陪著笑臉。
“好好好,那我們今夜,秉燭夜談可好?”霍太公卻是高興得臉上都繃不住長者威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