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此地的民風,一直如此……的嗎?”明明自己走路走得好好的,卻忽然被人撞得一個趔趄,還莫名被撞人的孩子和孩子的母親罵過一頓的阿鬥思索了許久,都沒找到能夠準確形容卻也不顯得冒犯的詞語來修飾這裏的民風。郭攸之輕輕掀了掀唇角,替阿鬥拍拍身上的灰塵,“小孩子不懂事,主公不必放在心上,您沒事吧?”


  刺史甘霖對方才的一切自然都看在眼裏,擦擦自己額前的汗珠,想了半天,他也沒能找出一個不那麽委婉的詞語,隻得轉換話題,“我說公,阿禪,你沒事吧?”


  “小孩子不小心撞了一下而已,能有什麽事。”阿鬥笑笑,順手擦擦額前的細汗,“二叔,咱們是不是走得太慢了點?照這個速度,今晚怕是找不到館驛,您打算讓弟子今晚露宿街頭不成?”


  “哪能讓你風餐露宿,萬一再著涼了病了,那你家先生不得恨死二叔。不過呢,二叔本來也沒想過要找什麽館驛,咱們就找戶人家投宿不也挺好?”甘霖四下看了一眼,“走吧,跟著剛剛撞了阿禪的那一對母子,咱們興許能找到今晚能住下的地方。”


  “說起來,二叔,那孩子的名字倒是起得別致。”阿鬥仔細回憶了很久,確定自己沒有把女孩子看成男孩,也確定了一下自己沒聽錯孩子母親的聲音,這才敢繼續開口,“叫什麽,四娘?”


  “是啊,聽說本地有給男孩子起個女兒家的名字,圖個名字賤了好養的風俗。”對著後學晚輩,甘霖也難免想要賣弄一下,“看來,你平時也不怎麽出門啊,阿禪。古人雲‘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你也別總是窩在書房裏,要多出去走走。”


  “謹遵大人教誨。”阿鬥微微一揖,決定回去之後就用本地甘刺史的話堵住自家那個總是把自己關起來的先生的嘴。


  伴隨著黃昏時分的嫋嫋炊煙,一行人走進一個小小的村莊。所謂田家少閑月,男人們出去撒種耕地,女人和孩子們在村子裏也沒閑著,四月時節,婦女們在家中煮繭,搬出絲車打理幹淨,準備繅絲,孩子們雖說早就過了到處給蠶找桑葉的時節,倒也沒有單純在玩的,三五個一群的湊在一起,或者洗洗菜,或者剝豆子,就連才剛剛四五歲的孩子們,也是幫著母親做點小事,沒有一個清閑的。阿鬥站在村口,怔怔地看著麵前繁忙而幸福的鄉村圖景,險些落下淚來,自己何其有幸,居然能看到真正的盛世,這簡直是隻出現在夢裏的情景。


  “主公,喝點水。”郭攸之將一碗清水捧到阿鬥麵前,阿鬥一笑,接過來喝了一半,餘下的轉手便遞給了郭攸之,郭攸之低了低頭,也極為默契的一口喝幹。恰在同時,甘霖的部下也遞來了一碗井水,然而,甘霖才喝了一口,就差不多全吐了出來,又鹹又苦,什麽情況啊!


  “阿禪,你喝的下?”看著那邊兩個人幾口喝完,甚至有些享受的模樣,就差扒著阿鬥的肩仔細觀察一下這孩子是不是隱忍著不好在自己麵前表現什麽了。


  “二叔怎麽了?”發現刺史大人看著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阿鬥一愣,“這裏的井水,清涼甘爽,尤其在這初夏時節,是挺好喝的啊?”


  “好喝?”甘霖盯著自己腳下的水漬開始認真反思,自己是不是打小就養尊處優習慣了,吃不了苦?


  “村子裏有三口井,一口是苦水,一向打的水隻是拿來洗衣服,從來沒人喝的,”郭攸之喝完水便去歸還了借來的陶碗,回來正好聽到這一段,看著阿鬥無辜的眼神,歎息一聲,將自家主公拉到身後,替自家主公回答,“大人的隨從怕是打了那一口苦水井裏的水,也難怪您喝不下去。”

  “是嗎?”看看人家的部下,再看看自己的部下,一向心比天高的甘霖第一次有了認輸的感覺。


  “攸之,再打點水來吧,走了這一路,想來大家都渴了。”阿鬥感覺到了某位刺史看著自家人的眼神不對,下意識就想打發走郭攸之。


  “遵命。”郭攸之行了一禮,甘霖也示意自己的一位部下跟去,然後自己帶著阿鬥在村莊裏晃悠,或者說,體察民情。至於具體怎麽察,也就是東家看看西家晃晃,對詢問的人就說是路過投親,過了幾家之後,隨手便敲開一間農家的門,“我叔侄二人投親經過此地,時候不早了,可否借貴寶地歇息一會兒?”


  “家裏坐不開,還請各位另找他人吧。”開門的女子一臉防備的掃視著甘霖和他的隨從,然後立刻就打算關上門,甘霖連忙扶住門框,掏出一串銅錢,“一點薄禮,略表心意而已。”


  “那……進來吧。”看到錢的時候,女人眼中幾乎放出了光芒,立刻便打開了門。


  “這……”看清楚這間土屋裏麵的樣子,阿鬥整個人都怔住了。所謂“家徒四壁”,自己一向都是隻在書本中看到過,今天麵前這個雖然不那麽標準,但,怕是也差不了多少了。幾個大缸擺在角落,這個房間裏其他能看到的東西就隻有一架織機,除此之外,甚至沒有一把胡床,一塊坐墊,一張桌案,所有人都隻能席地而坐,飯食也隻能放在地上,更別說照明的燈燭之類,隻能靠太陽月亮了。


  明明如今是盛世,明明自己剛剛才感慨過此生幸甚,而今,盛世之中,也有這樣的百姓嗎?


  “阿禪,進來啊,你站那兒幹什麽。”甘霖向阿鬥招招手,“你不累嗎,進來坐坐。”


  阿鬥猶豫了一下,無論前世今生,他的身份都是頗為尊貴的,雖然今生這個尊貴隻有幾個人承認。但他每到一處,就算沒有派專人先進去清掃宮室,也必定是幹幹淨淨的,這麽不講究的地方,他還真沒待過,實在是有點,下不去腳……


  “主公您在這兒啊。”終於找到阿鬥的郭攸之大致掃了一眼這個雖能遮風擋雨但實在是讓人下不了腳的房間,再看一眼阿鬥略有猶豫的神色,了然,拱手向甘霖一揖,“甘公這是打算……”


  “阿禪,農桑乃是立國之本,就算咱們念了幾本書,也不能因此看不起農民,農民可是天下人的衣食父母呢,你說是不是?”一邊招呼阿鬥進來,甘霖一邊拿起主婦遞來的醬菜和麵餅吃了一口,苦澀的味道讓甘霖下意識就想把東西吐出來,然而,甘霖的臉色變了幾變,終究還是堅強的咽了下去。好吧,如果隻有自己,甘霖怕是也不會這麽神態自若,要說他不嫌棄這裏髒亂醃臢也是不可能的,但,這裏有個後進晚輩在,自己長輩的架子總還是要端的。


  “謹遵叔父教誨。”阿鬥一揖,挽著郭攸之的手,徑自坐在甘霖身邊,自己此生既然就打算在鄉野之間了此餘生,那麽,成為一個真正的農夫也沒什麽不好,躬耕隴畝,不一直都是先生的夙願嗎?就權當提前體驗生活了。


  “主公……”郭攸之抿抿唇,終究還是沒把話說出口,就算您這輩子都不想離開南山,丞相也不可能讓您真的跑去耕田的。

  “你們,隻能吃野菜嗎?”看著主婦遞到自己手裏的碗,阿鬥吃了一口,也是費盡了力氣才咽下去,郭攸之眼中的心疼一閃而逝。


  “是啊,”主婦又拿了幾個碗給兩人的隨從,“家裏人口多,還都是男丁,又沒幾畝地,家裏的田收來的糧食還不夠交稅的,自家人的吃食,隻能這麽湊合了。”


  “野菜也不是一直都有吧。”阿鬥以自己極端貧乏的農業知識提出一個問題,“沒有野菜的時候,你們吃什麽?”


  “地上有些沒撿完的穗子,拾回來總還是能填填肚子的。”婦人歎息一聲,“挨過一天算一天吧,誰知道什麽時候就活不了了呢。”


  “當年……”阿鬥的話沒說出口,當年自己治下的益州百姓,怕是隻會比現在更艱難吧,畢竟,現在,這裏總還是沒有戰爭。


  “唉,就算朝廷有均田之法,可,遷延日久,鄉村之中,還不是富者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甘霖也沒想到自己隨便一找,居然能找到這裏最窮的一家人。


  “其實,我們家還算不錯了,”婦人歎息一聲,“至少,我們還能交得起稅賦,有時候小姑娘起不來,她的飯菜,還能給在田裏幹活兒的哥哥們分了,讓他們多吃點東西,要說窮啊,村頭有一家人,一畝地都沒有,夫妻倆天天去給別人家打短工,可,一年辛辛苦苦一天都不敢歇下來,到了了,還不是連稅都交不上。”


  “還有這種事?”甘霖皺眉,打算一會兒去看看那一家人,自己的轄區之內居然有這種事,也到了自己這個刺史該幹點什麽的時候了。


  “是啊,就在那邊。”婦人坐回原位,一邊繅絲,一邊上下打量著來家裏蹭吃的一行人,“看二位的穿著非富即貴,你們如果要借宿,還是去西邊吧,西邊全是地主,平民人家,這位小哥怕是要嫌棄的。”


  “抱歉……”被人一眼看出來,阿鬥終究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沒什麽,富貴人家的下人都凶橫得緊,你們這麽和氣的,我還是第一次見,你們要是實在受不了,這就走吧,沒事的。”婦人一邊繅絲,一邊搖搖頭,“這位郎君也是,吃不下就別硬撐著吃了,你吃不慣。”


  “你們這裏,徭役怎麽樣?”甘霖想了想,還是問出了聲,“我聽說為了治河,今年可是抽調了不少民夫啊。”


  “你說徭役啊……”婦人的神色暗了下來,“大兒子就被征走了,我們家地少,少一個人幹活也沒關係,但是鄰居家可是隻有一根獨苗,這一走,沒人幹活都先不說了,萬一兒子回不來了……”


  “是嗎……”甘霖低下頭,不知在心中盤算著什麽,拉起阿鬥,“阿禪,還累不累,不累的話,咱們就該走了吧。”


  “等一下,二叔。”阿鬥起身,自己本以為躬耕隴畝應當是生平樂事,但,如今看看這位婦人,一家人勞作終年,自己穿著粗麻布,隻能吃點苦澀難咽野菜,被征召去服役的長子還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就這樣,還說自家的生活已經不錯了,就算生在太平盛世,農民的生活,隻怕也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所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隻怕終究是一個美好的幻想而已,“我來這裏的時候,看見一個小男孩叫四娘,咱們這邊,真的有給男孩子起女兒家的名字的風俗嗎?”


  “那是南邊餘家的獨苗,”婦人眼中浮現出陰鬱之色,“什麽給男孩起女兒家的名字,還不是把男孩叫做女孩,這孩子也就能逃過徭役了,人家是大戶人家,跟裏正又關係好,把男孩記成女孩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哪像咱們這些平民百姓,想給兒子把年紀改改,躲上幾年都沒門。”

  把一個男孩子記成女孩子,自然就少了一個人服徭役,那也就意味著其他人家服徭役的時間更多了,也難怪婦人不願意,阿鬥擰起眉頭,自己似乎隱約窺見了一副官府和百姓之間鬥智鬥勇的圖景,看來,如今這個盛世,其實也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樣,處處歌舞升平。


  不過自己想這些幹什麽,人家能弄出一個盛世,就已經比自己一介亡國之君厲害多了。


  “還要去看那一家人嗎?”出了婦人的家,阿鬥看向甘霖,他想去,想去看看這個國家的根基——農民,到底都過得是什麽日子。


  “好。”甘霖此刻也無法再像方才一樣談笑風生,攜了阿鬥的手,還沒走到那戶人家的門口,震天的吵架聲就已經傳入耳畔,阿鬥微微皺了皺眉,男子憤怒的聲音震得耳朵直響,“你們去年的稅還沒交上呢,拖欠賦稅,你們也要知道這是多大的罪過!”


  “我們夫妻倆是什麽日子,裏正你不知道嗎?”女人尖利的嗓子讓阿鬥不由皺了皺眉,“總之一句話,要錢沒有!你最多再把我和我男人拖去公堂打一頓,打完了我們就能交上稅了?”話音未落,村夫村婦打架的情形驟然闖進阿鬥的眼睛,女人揪著男人的衣領,尖利的指甲在男人臉上劃出一道道血印子,穿著還多少有些講究的裏正揮舞著雙手卻攔不住女人的攻勢,一邊求饒一邊後退,然而,衣不蔽體的女人卻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同樣穿著破舊的男人也抓了跟木棍跟在後麵打人。


  “不是,這打什麽架啊,別打了別打了!”甘霖連忙讓自己的部下去攔著點,兩名侍衛一人一個架住夫妻倆,嗯,總算還是有點用的,婦人和男人罵罵咧咧的卻再也傷不到裏正。裏正這被人打了一頓,一邊嘟囔著什麽,一邊向甘霖道了謝,轉身就走,甘霖本想攔住裏正問問,你這就什麽都不管了?

  “這日子沒法過了!”那邊,被攔住的一對夫妻立刻坐在地上,雙手拍著大腿幹嚎,兩個麵黃肌瘦的人坐在土地上,一時間,阿鬥竟分不清楚人和土地的分界線。男人和女人已經不僅僅是衣不蔽體了,他們甚至赤裸著大部分沾滿塵土的身體。阿鬥連忙轉過頭,郭攸之看出阿鬥的為難,上前幾步擋在阿鬥麵前,阿鬥感激郭攸之的體貼,但同樣無法忘記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一對夫妻身上的傷痕,那應該是屢屢遭受鞭笞之後留下的傷疤。


  他們能在這兒跟裏正打一架,裏正就能去找衙門結結實實打他們一頓,可是,鞭打又有什麽用,別說打上一頓,就算是打死了,他們也交不出稅賦,最後替他們交稅填平了窟窿的,還不得是裏正本人。


  “郭攸之是嗎,這樣,你先帶你家主公去找個地方借宿。”甘霖也沒想到自己治下居然還有這種事情,也不想繼續在阿鬥麵前充什麽長輩了,畢竟,家醜不可外揚不是。


  “好。”郭攸之也早就不想自家主公在這種地方繼續呆著,也就懶得計較別人稱呼自己的名字的事情,轉過頭,“主公,我們走吧。”


  “好。”阿鬥點點頭,今天自己經曆的衝擊,也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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