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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香囊

  接下來的事情,就沒有什麽懸念了。老太太安排好了一切,馨宜作為主要當事人,卻不必首當其衝。而且,這件事不是老太太一個人的決定,謝二爺、謝四爺兩家都知道,並且早在馨宜回來之前,他們內部就已經達成了共識,所以馨宜回來受到了熱情的接待,大家在談笑迎接她的時候,心裏頭早就知道要發生什麽了,也甘願和她榮辱與共。


  謝二爺還是有些隱秘的門路,能在皇帝動了要馨宜進宮的心思之時,就察覺到了,然後回家商量了一番之後,定下了應對的基調。


  謝家要想自救,不再被著罵名滑下去,就借著馨宜這件事,從此時開始,擔起一個勳貴人家該擔的責任。與其說是為了馨宜,實質上倒不如說,是為了謝家的未來。


  不成功,便成仁。


  當然,成仁也沒那麽慘,搭上全族的命那倒是不可能,當今朝局還沒有黑暗到那種程度。隻是用傷筋動骨換來清名罷了。頂多是奪爵抄家,過回平民百姓的日子去,這是老太太和謝二爺私下裏推斷的最壞的結果。


  “咱們榮華富貴享受慣了,想起那平民日子覺得可怕,其實祖上還不是泥腿子出身,麵朝黃土背朝天在泥地裏刨食的人,不能傳了幾代之後到咱們這裏,倒是忘了本。”老太太對謝二爺說。


  謝二爺笑得坦然:“母親說的是。兒子這官位不要了的話,不管是在泥地裏刨食,還是挑著扁擔走街串巷,都還有些心得和門道,您放心,不會讓您餓著凍著的。”


  “我放心,我有什麽不放心的。你們兄弟同心,妻子也和你們同心同德,一家子勁往一處使,什麽難關都能過。”


  母子兩個相視而笑,雖然做了可能會導致壞結果的決定,但是心裏頭卻都舒坦。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挺直腰杆子了,為了保住榮華富貴而唯諾畏縮,低頭自保不問世事,時間長了,骨氣就沒有了。宮變時候那種淒惶忐忑的局麵,大家都不想再麵對一次。


  謝家從國公府變成了伯府,卻要挺起胸膛來做點對得起祖宗的事了。


  這一天,回歸謝家才兩日的馨宜,就等來了宮裏頭的消息。


  一個禦前的小太監來傳口諭,讓馨宜進宮去。


  得了信兒,馨宜不慌不忙換了一身簡單利落的衣服,頭發簡單梳成小女孩子慣常的圓髻,不施粉黛首飾也少,完全是衣服家常樣子,這就走出了房門。


  得了消息的李姨娘趕到了,一身樸素的黛青色衣裙,發髻齊整,眉眼帶笑。見了麵,扶著馨宜的胳膊一起往老太太上房去。


  老太太穿得則是體麵一些,雖然不是誥命大妝,但衣裙首飾都十分隆重了。她是有品級的老夫人,進宮當然不能太家常。


  “走吧。”


  見了馨宜,沒別的話,老太太麵色如常地含笑點了點頭,這就出了門。


  往二門走的時候,二夫人和四夫人先後跟了過來,都穿戴得很是體統,和老太太馨宜一行人匯合。


  路上遇到的下人都紛紛避讓行禮,規規矩矩的,但是都麵帶疑惑。因為誰也不知道老夫人、夫人們這是要去幹什麽。若說是出去串門,之前可是一點兒消息都沒傳出來,也沒讓底下人做出行的準備啊。


  長房大夫人聞訊而來,在二門上終於匆匆趕上了隊伍。


  一邊喘氣,大夫人一邊滿臉疑惑地問:“老太太,二弟妹,四弟妹,你們這是……?”


  看了看馨宜和李姨娘,大夫人不懂了。


  前頭不是有宮裏的人來,叫馨宜進宮嗎,怎麽這些人,莫非是一起送馨宜的?也不至於這麽隆重……


  卻聽老太太道:“我們陪著孩子進宮去,你在家裏看家吧。”


  “為什麽要……陪著進宮?”大夫人驚愕,隻聽說宮裏叫馨宜,沒聽說叫其他人吧。


  老太太卻沒再說什麽,擺擺手讓她退下,帶著人往前頭走。


  大夫人直覺有些不對勁,而且是非常不對勁,而且這些人肯定有什麽事情瞞著她。


  “老太太,老太太您等等!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她慌忙讓身邊丫鬟回去給她拿體統衣服來,準備隨著大家一起進宮,在車上把家常衣服換了。


  老太太卻一邊走,一邊堅持讓她留在家裏,不許跟著。


  轉眼就到了登車的地方,兩輛小車已經在等著了,跟車的人也少,一輛車隻有一個車夫和兩對男女仆人,統共才十個仆從,這比平日裏女眷們出門可排場遠遠小多了。


  跟那禦前的小太監見過禮打過招呼,小太監領先騎馬走了,老太太、馨宜、李姨娘上了一輛車,二夫人、四夫人上了一輛車。


  大夫人急得在車下轉悠,“老太太,這到底是要去幹什麽,您倒是給我交個底兒啊!宮裏頭可沒傳出讓咱們全家進宮的旨意吧,這無端進宮去,這……這這不合規矩是不是……”


  賜恩伯聞訊也來了,跑得一頭汗。


  老太太不讓搭理他們,就讓車子啟動。


  賜恩伯攔在了車前:“母親!您這是要去幹什麽!慢說宮裏沒旨意,就是有旨意,也該我們長房夫妻陪著您一起進宮,哪有讓這些人陪著的道理?她們進過宮嗎,知道宮裏的進退規矩嗎,貿然去了一旦犯錯會給我們家招禍的啊……”


  “把他架開。”老太太吩咐道。


  跟車的男仆上去,將賜恩伯給“請”到了一旁讓開路,女仆們則把大夫人給攔在一旁。


  車子啟動前行,老太太又叮囑了一句,讓留在家裏的仆人們都攔著伯爺和夫人,別讓他們出門。仆人們齊齊應了,把賜恩伯夫妻給弄得滿臉通紅。


  他們好歹是爵位繼承人,是這個府裏的一家之主,現在這簡直就是活生生打他們的臉,把他們給徹底架空了。


  大夫人捂著臉哭道:“我早就跟伯爺說,前幾天老太太跟他們兩家子關起門來商量事情,不知道私下裏嘀嘀咕咕在籌謀什麽,伯爺隻是不信,還覺得是我挑撥離間,鬧得家宅不和……結果你自己看看現在是什麽局麵,分明是不把我們這一房的人當人了!難道伯爺不是老國公爺的嫡長子,難道咱們哥兒不是府裏的嫡長孫,這可真是……可真是欺負死我們了啊!”


  賜恩伯臉色鐵青,望著馬車遠去沒了蹤影,一雙手在袖子裏握拳又握拳。


  可到底是因為被仆人們攔著盯著,他即便是起了即刻就進宮去麵聖的念頭,也無計可施。到這時候他才知道,這家裏真正的主子還是老太太,平日裏看似圍著他轉的下人們,到了關鍵時刻還是聽老太太的。


  這讓他感到極度的挫敗和極度的憤怒。


  “啊——啊啊啊啊————”


  他狂叫著,仰天悲憤。


  巨大的叫聲好像是掉進了獵人陷阱的野豬,刺耳又嚇人。


  啊啊啊著一邊跺腳一邊憋得臉紅脖子粗,把大夫人給嚇得不輕,以為他瘋了。


  好在他除了叫嚷之外也沒做什麽,用力推開了幾個離他最近的下人,然後,拔足狂奔,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間裏去了。


  砰的把門給關上,一個人也不讓進,一會兒就聽見裏頭乒乒乓乓地開始砸東西。


  大夫人緊趕慢趕地追回來,隻怕這個丈夫想不開出事,結果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裏頭呼哧呼哧的氣憤喘氣聲和砸東西的聲音此起彼伏,也沒別的動靜。


  大夫人就冷笑:“這點能耐!你要真是尋死,我還敬你有點骨氣。除了拿東西出氣,還能幹什麽?這窩窩囊囊的不知所謂的樣子,也怪不得你老娘你弟弟全家都背著你嘀咕事情,我都瞧不上你這個登不得台麵的樣子!”


  當然說話的聲音很小,門裏絕對聽不見。


  “夫人,息怒……別為他們氣壞了身子……”近侍的嬤嬤是大夫人陪嫁,低聲勸著。


  大夫人恨恨轉身回房,眼裏無聲含了一包淚。


  沒開口眼淚先吧嗒吧嗒掉了下來。


  “嫁個窩囊男人,日子越過越難過,受氣越來越多,連帶著兒女都跟著過得艱難。我兒子堂堂的國公府嫡長孫,現在連在家學裏讀書,那教書的窮酸都敢拿他作筏子撒氣,他媽的,他這個當爹的不說給兒子撐腰,反過來還教訓兒子不敬師長。我女兒年紀輕輕才二十多歲,要在深宮裏熬後半輩子了,膝下一兒半女都沒有,還有什麽指望,什麽指望!我,還有我,我現在成了什麽樣子?全家上下都討厭我,難道我不知道嗎,我不知道嗎……我,我在娘家的時候,也是爹娘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啊,我不知道算計,我不知道防備人,因為沒人欺負我,全都疼我寵我,下人們也都待見我,我對他們好啊,我那時候對誰都很好啊,可現在呢,可現在呢……”


  嬤嬤趕緊慣了房門,將大夫人摟在懷裏。


  “我的好小姐,別說得太大聲,這裏人多眼雜,近侍的人也不都跟咱們一條心。您想哭就哭一場,別憋著,大哭沒關係,隻是不能大聲說那些話,讓人聽了不好。”


  大夫人緊緊抱住嬤嬤,身子抖得厲害,吭哧吭哧地壓抑著哭聲,把想要喊出來的叫嚷都憋在喉嚨裏。


  “我現在成了什麽樣的人了……我……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沒有精力想事情,沒有精力待人好了……好累,我好累,太累了,每件事每句話都很累,從早起累到晚上,夜裏夢見小時候才能鬆快一會兒,一點都不想醒來,夢裏真好啊,真快活……”


  嬤嬤摟著大夫人,拍著她的後背,一點一點地安撫她,眼角不禁也落下淚來。


  這些年小姐的辛苦,她都看在眼裏。可是有什麽辦法呢,這世道女人嫁錯了人,就是錯了一生。其實當年提親的時候,家裏有長輩就說過,國公府謝家當時兩個成年的兒子裏頭,別看嫡長子要襲爵,貴重,可論人品本事,遠遠不及那個庶出的次子,為人又磨嘰,恐怕孩子嫁過去要吃苦。現在也看出來了,果然是這樣。但當時家裏老爺夫人隻覺得小姐珍貴,怎麽也不願意讓她嫁庶子,當然是選嫡長子當下一輩的國公夫人好啊……現在國公夫人降等成了伯夫人,這伯夫人的頭銜也不知道還能保住幾時。但看看人家二房,謝二爺和夫人琴瑟和鳴,一看就知道感情美滿。沒爵位又怎樣,庶出又怎樣,人家現在照樣是朝中能臣,而且私下家裏做的買賣也夠嚼用了,過得滋潤。而自家小姐這個所謂的爵位夫人,倒成了府裏的邊緣人。今兒也不知道一家子是為了什麽事情進宮,事先這邊連影兒都不知道,顯然是被排除在外了。小姐,可憐呐……


  嬤嬤知道,今兒這件事,其實也不過是這些年諸多事情中的一件,沒有特別作踐人。小姐哭成這樣,其實,隻是憋的太久了,一時沒繃著,就真情流露出來了。


  小姐今年四十多歲,還有後半輩子幾十年那麽長呢,不知道該怎麽熬。嬤嬤深深歎了口氣。


  主仆兩個抱著哭了不知道多久,門外忽然響起匆匆的腳步聲。


  丫鬟拍門:“夫人,夫人不好了!伯爺把房子給放火燒了!”


  一下子主仆兩個全都驚醒,顧不得擦眼淚就衝出去,就見前院書房那頭已經是濃煙滾滾。


  “快,快叫人救火……”大夫人腳一軟坐在了地上。


  謝家鬧嚷嚷救火的時候,馨宜一行人的車子,已經到了宮門口。


  眾人在門前下車,往裏頭走。


  女眷們進宮,平日裏多是走東門或北門,因為都是去後宮見太後、皇後的。而這回,謝家女眷都從前頭宮門走,一路上就惹得前朝臣僚值房裏的一些來往官吏側目。馨宜等人也不去管旁人的目光,就這麽進了宮,到了皇帝要見馨宜的禦書房院子外頭。


  那進府傳話的小太監早就進宮複命了,這時候從裏頭出來,對大家躬身道:“各位夫人,陛下隻命蕭二小姐進去。”


  老夫人道:“有勞公公通傳,賜恩伯府三品誥命程氏求見聖駕。”


  小太監微笑:“您放心,我一定給您通傳進去,不過蕭二小姐要先進去。”


  馨宜站出來,“老太太,我先進去看看。”


  給了老太太一個放心的眼神。


  老太太握了握馨宜的手,很用力。


  馨宜點頭,福了福身,就轉身跟小太監進了院子,然後直接到了皇帝的書房裏。


  還是上次進宮見麵的地方,皇帝坐在大書案後頭低頭看奏折,馨宜進去行禮拜見他也沒抬頭,隻說了聲“起”,就繼續看折子。


  馨宜就起身站好了,打量了一圈四周。


  屋裏沒有旁人,內侍領她到門口打了簾子就退下了。幾個月時間,這裏的擺設從夏天的應景變成了冬天的應景。屋裏暖烘烘地燒著地龍,還有兩個大火籠在角落放著,一室如春。落地屏風上的畫從風荷消夏變成了九九寒梅,馨宜在側麵的小書案上忽然一瞥,看見了自己那幅還沒上完色就被拿走的藥師琉璃畫像。


  抬頭看看,皇帝在認真地低頭看折子。


  馨宜見那邊書案上有筆墨顏料,徑自走過去,安安靜靜地自己調了顏料色彩,然後給那幅畫像上色。


  不過因為隔了很久,畫上原本上的色已經幹透了,這時候再繼續上那些空缺的地方,便是調成了一樣的顏色,落在紙上也和之前的有所差別。馨宜調了幾次顏色都不大對,便也就這麽不對著畫了下去。


  她一點點認真地填色,從上到下,將沒畫完的地方補上,袖子袍角一直到座下的蓮花。


  “就這麽喜歡畫畫?”


  耳邊忽然就響起了男人的聲音。


  馨宜筆尖一抖,幸好筆上墨不多,沒有滴下去毀掉畫。她低著頭把最後幾筆給填好,放下筆,這才側頭看去。皇帝就站在她身邊,距離不過半尺。他個子高,她抬頭,被他的呼吸打在臉上。


  這很不妥當。


  馨宜挨著椅子和桌子之間的空隙蹭到了椅子那邊,跟皇帝拉開距離。


  心裏不由有些膩煩。她現在可是個小丫頭呢,他站這麽近,讓她惡心了。


  他到底是怎麽想的?


  她警惕地看著他。


  皇帝神色很是溫和,平易近人的那種,“很喜歡畫畫?”他又問了一遍。


  馨宜說:“喜歡。但是也沒喜歡到要在禦前露一手的程度。隻是這畫沒畫完,看著可惜,就把它補好了,我喜歡做一件事就把它做完,決定了要做的事情就一定會做。”


  皇帝顯然聽出了弦外之音,笑問:“要是你決定錯了呢?”


  “做完了才會真正知道是對是錯,所以要先做,而不是先更改決定。不然就成了隻會想來想去而一事無成的廢物。”


  皇帝笑出了聲:“你知道你此時此刻像什麽?像一隻炸開了全身刺的刺蝟。”


  “刺蝟看起來紮手,其實沒什麽本事,刀劍斧頭上來,那刺也不算什麽了,不過是弱者的可憐的防備和自救而已。強者如果誠心要抓它不肯放過,它刺再多再利,再拚命掙紮也是徒勞。”馨宜冷靜地評判道。


  皇帝笑意裏就多了幾分戲謔,“那你這隻小刺蝟,覺得朕會不會放過你?”


  “我不知道。”馨宜如實說,“我家裏一眾長輩,此時吹著冷風等在外頭良久,也不知道。我們都在等待一個未知的命運,是好是歹,都在陛下一念之間。”


  “既然明白,還來?”皇帝顯然不悅。


  任何人遇到這種情況都會不悅,謝家女眷不請自來,這是在逼他。誰願意被脅迫呢,何況他是皇帝。


  馨宜直視他說:“人活著就是逆天而行,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因為逆勢而行的膽魄,因為寧死也要行心中正道的決心。”


  皇帝皺了皺眉,“怎麽,你們這是行正道?那朕是什麽,是逆天逆道的昏君?”


  馨宜毫不畏懼地說:“如果陛下非要強迫我留在宮裏,恐怕後世真會有人給您一個昏君之名。”


  “放肆。”皇帝沉了臉色。


  馨宜站得筆直跟他對視,不退。


  皇帝冷哼了一聲,“你還真以為朕對你有心思?天下美人無數,後宮佳麗如雲,你太瞧得起自己。”


  “是啊,我才多大,十二歲的小丫頭片子,又有什麽資格覺得您是被我所迷呢。我也寧願是我自己會錯了意,那您盡管嘲笑我就是了。”馨宜指了指桌上的畫,“要麽,我揣度著,是陛下看中了我的畫工,想命我獻幾幅畫進宮獻給娘娘們?”


  她倒也沒打算強硬到底,一切就是隨機應變。


  皇帝目光沉沉地盯著她。


  片刻,嗬嗬地笑了。


  也聽不出來那笑是怒還是真笑。


  馨宜閉嘴,安靜地站著。


  皇帝笑了半晌,自己停了,然後轉身走回了大書案那邊去,坐下了。


  他靠在椅背上,有些懶散的姿態,目光射向馨宜。


  馨宜深吸了一口氣,暗暗給自己加個油,抬腳走了過去,在書案前頭提著裙子跪下,給皇帝磕了一個頭。


  “臣女若是之前有冒犯陛下的地方,臣女誠心給您道歉賠罪,請您寬宏大量原諒。今天進宮雖然是奉命,但是,臣女自己本來也想見您一麵,跟您說一說心裏話。”


  “你說。”


  “多謝陛下。臣女想說的是,臣女隻是陛下萬千子民之中的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因為陛下和曆代先皇治國有方,天下安定,臣女才能在家安安穩穩地繡花畫畫,才對未來的一生充滿期待,覺得能過上更好的日子。臣女盼著生活幸福的心,跟陛下盼著江山永世穩固的心,都一樣,是人對美好的期盼和追求。不知道陛下覺得臣女哪一點入了眼,多謝您賞賜了那麽多東西下來,還幾次召見,跟臣女閑談說話,這所有一切都會成為臣女未來一生之中不可取代的記憶,等以後我老了,如果身邊有了可愛的晚輩,如果皇上不介意,臣女會跟孩子們說起這段往事,讓他們結結實實羨慕我這個老太太,原來看起來不怎麽起眼,卻是跟陛下說過話的人呢。”


  說著,馨宜臉上露出了溫柔的向往的微笑。


  皇帝的嘴角卻抿得緊了些,靜靜地看著她。


  馨宜又拜了一拜,“陛下請原諒,臣女恐怕不能侍奉左右。現在因為年紀小不能侍奉,以後,長大了因為臣女有想過的日子,想遊遍天下,而不是困居深宮。臣女想做陛下治下的一個很普通的很幸福的小婦人,也盼著陛下能夠永世安穩、長命百歲,把這天下長長久久河清海晏地坐下去,做一個千古明君,讓萬民後世敬仰。陛下喜歡臣女畫的佛像,臣女會一直畫下去的,為陛下祈福,為陛下的江山祈福。”


  她抬起頭來,看向皇帝。


  皇帝的目光很悠遠,看著她,卻又仿佛沒看她。他的神色也是神秘莫測的,不喜不怒,似悲似笑,隔著一層紗似的。


  馨宜摸不準自己這番話引發了對方怎樣的情緒,不過,她今天進宮,本就是做好了打算,不管如何,都會把該說的話說出來,該做的事情做完。


  她自顧站起,從袖子裏掏出了一隻香囊。


  皇帝看到那香囊,眼神動了動,視線漸漸清明,繼而直起了身子。


  “這是什麽?”他終於開口。


  馨宜上前兩步,將香囊放在了書案上。


  一隻鬆香色的,淺青絲線滾邊,繡著兩朵盛開的玉蘭花的香囊,綴著淺栗色的絛子。


  “陛下,這是臣女從山裏回來之後,這兩日趕工出來的。雖然是趕製,但一針一線都認認真真沒有馬虎,是要獻給您的小禮物。這不值什麽,您願意留著也好,賞人也好,隻要您肯收下,臣女就心滿意足感激涕零了。”


  她說完了退後,站到了原來的位置,低眉順眼,帶著淺淺的微笑。


  皇帝看著她,她垂著眼睛,不像剛才那樣直視了。因此,他隻能看到她半垂的眼瞼,和濃密得像是小扇子一樣的長睫毛,那麽安靜,動也不動。


  鴉鬢雪膚,眉目如畫,她隻是比記憶裏的青澀稚嫩,依稀還是那個人。


  隻是皇帝知道,仿佛相似好像……而已,她不是那個她。他無聲無息地在心底歎了一口氣,是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歎息。


  他伸出手,將那個香囊拿了過來。


  鬆香色繡著玉蘭花的香囊,他上輩子也有,也是她給繡的。她以前給他繡了很多東西,香囊,扇套,寢衣,書屏……都是貼身和觸手可及的東西。她繡工很好,但是不耐煩刺繡這件事,隻有給他繡東西的時候才能坐得住。


  指腹在繡線上摩挲,皇帝發現了不同。


  這個針腳……和她上輩子的類似,但是不一樣,似乎是另一種針法。他不懂刺繡的各種針法,不過,她的東西他是熟悉的。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而且這個配色……也不一樣。


  上輩子,香囊的絛子是茜桃色的,不如這件端莊,卻多了幾分香豔脂粉氣。她卻非要他帶在身上,他也笑著在內宮裏帶了幾回,後來就放在了臥房裏,因為茜桃色在男人身上帶著實在是不好配衣服。他要上朝要見臣工的,弄得配飾顏色太脂粉氣有失君體。她也知道這隻是閨閣玩笑,沒有堅持要他一直帶,笑過鬧過就罷了。


  而眼前這一隻香囊,中規中矩,款式配色都挑不出錯,他就是掛在身上召見臣子也沒什麽。隻是……


  “你想朕帶著這個在身上麽?”皇帝問道。


  馨宜欠了欠身子,恭敬回答:“這是臣女酬謝陛下的心意,說到底是臣女的心思,與陛下無關,所以陛下也不必覺得困擾,要留就留,要丟就丟,更不必問臣女想不想讓陛下帶身上。對於臣女來說,您能讓我將它放在桌上,就是天大的寬容和恩賜了,也是您已經容諒了臣女的不敬,臣女萬分感激。”


  皇帝彎起唇角笑了。


  果然是不一樣的。


  重來一世,他都不是那個他了,她又怎麽還能是以前的她呢。


  陰錯陽差,她沒有上輩子那些經曆,就成不了那個她。他早就榮登大寶,也失去了跟她聯手的機會。


  人生有得有失。


  要是再重來一次,他問自己,選什麽?

  不用想他就知道答案。他當然選這一回,提早榮登大寶。


  失去的追不回來,那就不追了吧。


  皇帝將香囊放在了書案上。


  說道:“你家那些女眷難得進宮一回,去給太皇太後磕個頭再走吧,前些日子太皇太後還念叨她們來著。”


  其實是念叨謝家老夫人,說起以前進宮朝見閑談時的舊事。那是拐著彎敲打他,讓他別惦記蕭馨宜了,國事為重,不要做那些太閑的事情。太皇太後身體大不如前,倒還心明眼亮的,宮裏的風吹草動還能知道。皇帝對祖母倒是沒什麽抵觸,她隻是在做她身為太皇太後該做的事情,規勸子孫而已。


  他登基之後,很少去太皇太後宮裏吃飯了。國事忙,太皇太後也沒有再找他。宮變的事,老人有心結,子孫相殘她誰也幫不上,誰也恨不起來,皇帝明白得很。祖孫間的情分,也就到這一步了。


  至於太後那裏……


  太後說過,他要是死在出宮微服的路上,宗室裏再扶持一個新皇帝……這話他後腳就知道了。


  和前世一樣啊。他狠,她也狠。彼此都涼薄。母子的情分,也早就沒了。


  “多謝陛下,願陛下長命百歲,福壽綿長。”


  馨宜恭敬拜別,躬身退出。


  皇帝淡淡垂下了眼睛,沒再看她。


  朕,本就是孤家寡人啊……


  “丫頭,你出來了?!”


  禦書房的院子外頭,老太太一行人還站在原地,早被冬天的冷風吹僵了,一見馨宜出門未免都有些激動,隻是礙於不是地方,壓抑著聲音。


  馨宜跨出了院子,身旁還跟著引路的小太監。


  “陛下有命,讓咱們去給太皇太後她老人家磕個頭再出宮。”她給了大家一個出宮再說的眼神,微微地笑了。


  大家立刻明白,這是危機解除了!

  抑製住激動,大家不動聲色地跟著引路的小太監往太皇太後那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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