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噩夢
“陪朕走走。”
??皇帝不再說什麽,轉身沿著山間小徑繼續走。
??馨宜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發現他完全沒有再繼續聊下去的意思了,也隻得跟上。
??心裏頭就在嘀咕,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麽。她都把話說得這麽無禮,甚至做好了激怒他被他立刻哢嚓掉的準備了,再不然她自己立刻尋死都行,自己死好歹痛快些不用受太多罪——當然這想法是幼稚的,無論怎麽死都很痛苦,不到萬不得已當然還是要活著。
??不過總之她是覺得自己徹底激怒了對方了,但為什麽對方的怒意隻是一閃而過,之後就若無其事了呢。
??若說是壓抑著怒意,又不像。
??這個皇帝,好像對她的容忍度太寬了些。
??心思難測。
??馨宜越發覺得自己處境一言難盡,警惕地走在皇帝身後,彼此保持著稍遠一些的距離。
??山間小徑並不好走,因為附近來往的人不多,很多地方都被野草覆蓋了,要趟著草過或者大步邁過去,皇帝走得興致勃勃的,一直是緩坡的路也沒有絲毫累著的樣子。可是馨宜就算是不用裝病了,身體到底也還是病過一場的,還有點虛,走了一會兒就氣喘籲籲跟不上。
??她不裝了,便在累出汗之後,找了一塊大石頭,鋪了帕子暫時坐一下歇腳。
??皇帝聽不到後麵的腳步聲了,回頭一看,她歇上了,倒也沒說什麽,挑了挑眉頭轉身又走了。
??於是一時間,林間隻剩了馨宜一個人。
??她鬆了口氣,把姿勢更隨意一些,感覺坐著有些涼就稍微歇歇便站起來,伸伸腰捶捶腿,伸展一下肩背,做了幾個簡單的瑜伽體操動作。側耳聽了聽,皇帝走得遠聽不到了,她不想再往上追,索性又歇了一下之後,便起身往山下走。
??算是對皇帝不敬了吧。
??可是她今天已經不敬徹底了,到現在也不想再維持什麽順從,隨心所欲起來。
??也許是因為挑戰了九五之尊,這世界最高的權威,所以倒是有一種痛快的成就感,是穿來這裏之後一直沒有的感覺。破罐子破摔地不考慮未來,她暫時沉浸在對這種痛快的享受之中。
??“嗬嗬。”
??樹木掩映之後,皇帝無聲地笑了笑。
??他其實一直沒走遠,就在附近,隻是想看看她沒了他在跟前時候,一個人是什麽樣子,會不會有一些意外給他。
??比如,背地裏念叨抱怨甚至罵人詛咒什麽的,或者說一些當麵不敢講的話。
??不過這些通通都沒聽到,她自己一個人什麽話也沒說。
??但還是有些意外的,就是她獨處的狀態太放鬆太舒服了,歇腳歇得恣意,鬆快筋骨也鬆快得很舒服,臉上表情還十分輕鬆。
??好像已經把他徹底忘在了腦後一樣。
??這比背後念叨謾罵還讓皇帝覺得不痛快。
??被罵,還代表對方惦記著你,總比徹底的忽略讓人好過。
??所以皇帝看馨宜自顧自地走了,隻能自嘲地笑笑。憑他一個皇上,竟然入不了一個小丫頭的眼。而因為上輩子的半生扶持,他對這丫頭還怒不起來。
??皇帝也下山了,這回是馨宜在前頭,他在後頭。
??快要到黃葉庵的時候,馨宜總算是聽到了他的動靜,回過頭來站定,看到是他就等了等。
??“你為何自己一個人走了?”
??皇帝本不打算問這個,可見了麵,不知不覺就問了出來。
??馨宜如實回答:“累了,也渴了,想回去歇著喝水,我現在的體力還爬不了山。”
??以後她倒是有爬山健身的打算,但肯定不是跟眼前這位一起。
??“朕也渴了。”皇帝說。
??馨宜說:“這裏簡陋,沒有你能喝的水、能用的杯子。”
??她可是徹底沒有顧慮了,說話也不那麽恭敬。
??“用你的杯子不行?”皇帝問。
??“當然不行,我還生著病呢。”就算不生病,她也不習慣給別人用自己的杯子。馨宜想了想說,“你出城這麽遠,都不帶自己的吃喝嗎,應該不會吧。你還是喝自己的水吧,一來放心幹淨,二來別讓我擔責任。”
??皇帝失笑。
??他竟然被她嫌棄成這樣了?
??想生氣,卻不知為何生不起來。他覺得可能是實在沒法跟一個小孩子計較。
??而且,他還覺得她這麽說話怪新鮮的——蕭馨宜從來不這樣跟他說話,他兩輩子也沒被人這麽不算恭敬也不算不恭敬地對待過。
??她現在跟他說話的語氣,就像是他偶然聽到的同級宮人之間閑聊的感覺一樣,彼此都平等,反而說話很放鬆。
??這種人際關係讓他覺得有點新鮮。
??“那朕就喝自己的水好了。”他竟然再次從善如流。
??馨宜轉身就繼續走自己的路了,很快就到了庵堂,進了院子,她也沒管身後的皇帝,就徑自去後院的房間裏找水喝。
??沒有熱乎的水,平日裏是隨時有熱水喝的,可是她的仆人現在都被關在跨院屋裏,她就在很渴很累的時候沒有熱水喝了。說到底還是皇帝的錯。
??而她一喝涼水就鬧肚子,需要現在燒水。
??“能把我的人放出來嗎,我需要人燒水。”她問隨後跟過來的皇帝,“還有,你知道我是不可能進宮的了,能不能就離開?以後也別過來了可不可以呢?”
??皇帝問她:“你知道你這麽說話,後果可能是什麽嗎?”
??馨宜很坦白,“知道,你可能會生氣,殺了我,處置我的親人仆人以及一切跟我有關係的人,不分青紅皂白遷怒謝家在朝為官的人。但是,我之前不是說了嗎,我都將生死置之度外了,你要是現在想殺我,那就下令。你要是不殺我,我就還是要說我自己的想法——我希望你現在離開,而且以後都別來打擾我了。”
??被這麽嫌棄,皇帝不可能心裏不堵得慌。
??但確實也是依然感到新鮮。
??更重要是馨宜對他也沒什麽威脅,就像是隻貓衝他亮亮爪子,他也沒必要興師動眾地將之怎麽樣。
??皇帝淡淡地笑了笑,說:“你弄得朕這次出宮怪沒意思的。那就——”
??他想了想,最後還是說,“那就先走了。你在這裏好好養病吧。”
??他嘴上這麽說,腳上站著沒動,等著馨宜道別。
??但馨宜隻是冷著臉沒說話,一副等他趕緊走的樣子。
??皇帝在原地怔了一會兒,最後便轉頭走了。
??是真走了,帶上了所有的隨從,沒一會兒走得人影也見不著了。
??被攔在跨院裏的人呼啦啦湧了過來,各個臉上都很驚慌。
??“姑娘,真走了嗎?”
??“他們是什麽人啊!”
??“趕緊叫人去山下知會一聲,派人往府裏傳信吧。”
??“是啊,這裏太危險了,咱們先回城好不好?”
??都是大門戶的仆婦,誰都看得出來,這撥人身份不一般。這跟被流賊山匪闖進來還不同,有了這一次難保沒有下一次,這裏頭都是婦人,馨宜又是清清白白的閨閣小姐,出了什麽差池真不是鬧著玩的,當然是趕緊回到謝家府裏頭最安全了。
??至於那些人是誰,該怎麽應對,交給府裏的主子們去處理就好了。
??大家都盼著馨宜立刻動身回去,包括李姨娘也是這麽想。
??馨宜卻吩咐大家:“先別亂,去個人給我燒水喝先。剛才的事,誰也不許外傳,不然日後大禍臨頭可別怪我沒提醒過,那位爺身份不是你們能猜的,自己的命你們自己珍惜吧。白鶴,你帶兩個人跟你一起下山,到山下院子裏派人回府裏找二舅舅去。稍等,別急著走,等我寫封信,帶給二舅舅。”
??馨宜交待完就回屋寫信去了。
??也不算是信,就簡單寫了兩句話,暗示謝二爺那位來過了,讓他派個人來傳話。
??然後就打發白鶴帶著信下山。
??馨宜那番自己惜命的話,很管用的震懾住了一群仆婦。大家果然沒敢再亂,更不敢再議論,都散了,該幹什麽幹什麽去了。
??一時馨宜喝上了燒好的水,一邊坐在房裏歇腳解渴,一邊告訴李姨娘皇帝的身份。
??李姨娘險些沒嚇死。
??這輩子她想也想不到,竟然還有見到皇上的一天。
??皇上竟然大老遠的專門出宮來見馨宜!
??“該怎麽辦……姑娘,我沒主意了,這……”
??這可怎麽辦啊,都已經裝病躲到山裏來,成了半個姑子了,怎麽皇帝還不放過呢?
??這眼瞅著是要把馨宜往宮裏領的樣子啊。
??李姨娘完全不能忍受女兒被困在宮裏一輩子見不著麵的悲痛。
??她臉色蒼白,渾身發抖,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掉,卻還怕自己的軟弱無能讓馨宜更煩惱,於是極力忍著不肯哭出聲來。
??心裏暗暗想著,早知道今日,還不如當初別跟著大小姐進國公府呢……就是帶著馨宜住在她自己娘家,粗茶淡飯的一輩子,也比現在這局麵強啊。
??不過,蕭家謝家怎麽可能讓馨宜跟她回娘家,李姨娘知道自己想也是白想。她恨自己沒能耐,這種大事上什麽忙也幫不上。
??“姨娘先別著急,事情還沒壞到那種程度,就算真到了那一步,我也有辦法的。”馨宜其實還沒想到好辦法,不然也不會跟皇帝破罐子破摔了,但是還是這樣安慰李姨娘,“先聽聽二舅舅和老太太那邊怎麽說,再說還有姐姐和王爺呢,這麽多人難道沒辦法?再不濟,太皇太後十分疼我,我到時候去求一求她老人家也管用,那位再尊貴,還能違背了祖母的意思嗎。”
??一番話說的李姨娘恐懼消退了些。
??“姑娘,真的行嗎……”
??“沒問題的。”
??李姨娘就點頭,努力擦眼淚,“這樣就好,那姑娘也別煩惱了,快到午飯時辰了,咱們好好吃飯,然後睡一下,別耽誤了養身子。”
??馨宜笑道:“正是這個道理呢,再大的難關最終都會過去,人不能先愁壞了自己,該吃吃,該喝喝才對。”
??李姨娘連忙收拾好情緒,勉強等著自己不哽咽了,隔窗叫了廚娘過來,吩咐午飯給姑娘做什麽菜。
??吩咐完了,她轉過身來神色有點別扭,躊躇了半天,還是遲遲疑疑地小聲問了句,“剛才……那……那位對姑娘沒……”
??馨宜沒等她吞吐說完就明白了,連忙說:“沒有,就在山上走了走,說兩句話,我說不願意,他有點惱,不過沒發作。”
??李姨娘暗暗鬆口氣,那位還守禮就好!
??當娘的把女兒心疼得不行,卻也隻得想辦法安慰。其實馨宜剛說的沒問題,她多半不信,但她卻不敢打擊馨宜想得天真,抱著能讓女兒安心一會兒是一會兒的態度,自己也裝作不擔心,來寬慰馨宜。
??其實馨宜又何嚐不是如此。
??知道凶險,卻不肯讓李姨娘太擔心傷心。
??兩個人就全都裝作沒關係的樣子。
??李姨娘還說:“姑娘整日畫菩薩,現在又在庵堂裏住著,定然是有神佛保佑的,以後一定能過舒坦的日子,眼前的難處總會過去的。”
??“是啊,我就是這麽想的。”馨宜附和著,隨即想要讓李姨娘看看她新畫的這一幅畫,結果眼光往案上一瞄,發現那幅藥師如來不見了。
??她訝然回想,才想起來,皇帝走出院子的時候,他身後某個隨手手裏好像是拿著一卷什麽東西來著。隻是她那時候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也沒注意別人拿的什麽。
??原來是,有人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把她的畫給拿走了。
??對方手也真快!
??一想到自己有幅畫落在皇帝手裏,馨宜就跟自己落在了他手裏似的不自在。可是現在去追也要不回來了,還節外生枝,她也隻能暗地裏罵了皇帝幾句就罷了。
??結果這天,信送去謝家還沒見回應,興許是謝二爺下衙完還沒看到信,但是太陽還沒落山呢,皇帝的賞賜就下來了。
??馨宜正要吃晚飯的時候,一溜便服打扮的內侍魚貫進了院子,手裏捧著提著各種東西送進屋子,把馨宜本就不寬敞的兩間屋子塞得滿滿當當,差點都沒下腳的地方。
??那些裏頭,有漂亮的衣料,有上好的滋補藥材,有新鮮做出來的一份禦膳,有兩大匣子珠寶首飾,還有各種精巧稀奇的玩意兒,有香氣撲鼻的時令瓜果,竟然還有各種各樣的食材肉菜,裏頭有一桶水,水裏頭遊著那麽大個頭的海蝦,領頭的內侍說那是南邊沿海進貢上來的,三天快馬入京,今天早晨才送進宮,還送了配套的廚子,中午陛下吃了一點覺得不錯,就讓給這裏送了一些,隻要小姐喜歡,每天都能給送來新鮮的,要是不會做,還能把廚子送到這裏來專門伺候,據說,吃這種海蝦是南邊最新時興起來的,滿京城的人都吃不到呢。
??馨宜頓時就想起了“一騎紅塵妃子笑”的典故,本能排斥,可不想做那勞民傷財的罪魁。
??內侍又說,陛下知道小姐平日裏喜歡親自做些新鮮吃食,所以才送了這麽多食材過來。
??一臉諂媚的笑。
??馨宜臉色不好看地說:“這些所有東西我都不喜歡,而且也不適合我,我現在是在廟裏清修養病的人,怎麽能打扮得花枝招展,吃這些活物呢。你們都帶回去吧,我一件也不要。”
??她這些天在庵堂後院住著,很禮貌地尊重幾位尼姑的飲食習慣和信仰,一點葷腥都沒沾。
??內侍說:“小姐要是都不喜歡,咱們就都帶回去。陛下說了,這次不喜歡,明天再換別的東西來送,送到小姐喜歡為止。要是內庫和京城裏的好東西小姐都不喜歡,那就出京去找,普天之下,肯定能找著讓小姐喜歡的。”
??馨宜頓時咬了咬牙。
??這是威脅她呢!
??她要是這回不收,肯定還有下回,下下回,次數多了非得鬧得人盡皆知不可。
??“留下吧。”她深深吸了口氣。
??內侍眉開眼笑,又說了一通吉祥話,就好像馨宜馬上就要進宮當寵妃似的,把馨宜煩得不行,沉下臉將他們都給攆出去了。
??人雖然都走了,可是望著滿屋子琳琅滿目的東西,馨宜覺得這地方簡直住不得了,恨不得立刻就剪了頭發住到前院去。
??她叫了人進來,讓把活物都拎出去養在跨院大水缸裏,其他肉類送到山下別汙了佛門淨地,其餘吃食就都讓仆婦們分吃了,她一樣也沒留。
??至於那些貴重東西,全都堆到角落裏,磊得高高的,用大塊的布料蒙起來,眼不見心不煩。
??這天夜裏睡覺,馨宜做了噩夢。
??夢見自己在暴風驟雨的海麵上漂流,伸手不見五指,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危險包裹,還有鯊魚跳出水麵對她張開血盆大口。
??一個大浪過來,她的船撲轉,她掉進了鯊魚群遊動的深海。
??驚醒之後她嚇得半天回不過神,好容易迷迷糊糊睡著,竟然還是那個夢,做成了連續劇似的,她在夢裏被鯊魚給撕碎了。
??天還沒亮她就起床了,實在是不想再跟黑暗的海洋為伍。
??前院的姑子們在做早課,悠長的誦經聲漸漸安撫了她狂跳的心。
??馨宜穿了厚點的衣服,在山野清晨的涼意中出了屋子,走去前院的佛堂。尼姑們沒有停下誦經,她安安靜靜找個角落坐下來,聽經,放鬆神經。
??尼姑們的唱誦果然管用,她聽著聽著,噩夢就從腦海裏清掉了,放鬆下來,竟然還不知不覺睡著了,歪靠在了椅子上。
??忽然被人推醒,是白鶴。
??在她耳邊輕聲說:“程二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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