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對視
皇後讓身邊一個經年的大宮女給皇帝捏肩。
??這一捏,就是兩刻鍾還多,皇帝合著眼睛假寐,後來真的睡著了,還發出了低低的鼾聲。
??大宮女就停了手,輕手輕腳退到一邊去了。
??皇後一直在旁邊陪坐。
??偶爾將目光轉向丈夫,再轉開去時,眼底有凜冽的光芒一閃而過。
??皇帝自己忽然醒了過來,緩了緩神,問道:“什麽時候了?”
??皇後目視一個宮女,那宮女去外間看了眼銅漏,回來稟報說:“申時初刻了。”
??皇帝凝了凝眉,又問:“蕭家的姑娘還在外頭麽?”
??“回皇上的話,兩位蕭家小姐一直在廊下候著。”
??“茶來。”
??立刻有宮女送來了溫熱正好的茶,是按著皇帝平日的喜好保存的熱度。
??皇帝直起身子喝茶,慢慢喝了半盞下去,這才說道:“叫她們進來吧。”
??皇後自始至終沒說什麽,隻是將茶桌上的點心果盤往皇帝跟前推了推,一副溫和賢淑的模樣。
??外頭馨宜站得腳都酸了,才有宮女出來叫她們進去見駕。進屋路過外間銅漏的時候馨宜看了一眼,默默在心裏頭一換算,嗬,這一等就是四五十分鍾,怪不得腳酸腿麻的。
??現在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帝後讓她們在門口罰站了這麽久,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意思。
??進了屋,按規矩不能抬頭直視皇帝,馨宜跟著姐姐一起行禮問好,隻能用眼角餘光看到羅漢床上坐著皇後,另一側是一個身穿靛青色長袍的男人,身板坐得挺直的。
??看不見對方樣貌,低下頭去行禮的時候,馨宜瞄到他腳上穿的靴子,玄青色的鞋麵,雪白的底圍,上頭還繡著暗金色的龍紋,龍的眼睛活靈活現的,不怒自威的感覺。
??“免禮了,你們便是蕭複的兩個女孩?”上頭皇帝問道。
??姐妹倆站定了,守禮低著頭不朝上看,蕭莊宜回答說:“回陛下的話,臣女正是過世川南侯的長女,旁邊是臣女的妹妹。父母相繼過世之後,家中隻剩下我們兩個女孩子。”
??皇帝說:“蕭家人丁不旺,可也有族人,怎麽就剩了你們兩個女孩,這是什麽話?”
??蕭莊宜聽著這話音不對,連忙解釋說:“臣女失言,臣女是說,我們一家父母兒女隻剩了我們兩個而已。”
??皇帝那邊默了默,又道:“聽說你們是在謝家長大的。”
??“回陛下,臣女姐妹兩個得外祖家垂憐,這幾年一直養在外祖母膝下。自從我母親過世,外祖母日夜流淚,思念不已,因此將我們姐妹接過去,是慰藉失女之痛的意思。”
??“如果朕沒記錯,蕭複走之前妻子已經走了?”
??蕭莊宜聽出皇帝的意思,解釋說:“家母病逝在前,家父過世在後。家父還在的時候,外祖母也經常接我們姐妹過去小住,及至家父過世,外祖母憐惜我們年幼無父無母,心疼得每日要哭上許多次,甚至大病一場。我們姐妹惦記外祖母的身體,思慮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便住進了興國公府,每日在外祖母跟前開解,外祖母的身子這才漸漸好了。”
??一番話,把當年為什麽離開侯府進了興國公府的真相抹了,隻說是外祖垂憐她們 ,她們也心疼外祖,這才住到了一起。
??皇帝的問題卻還有,又說道:“前幾日那川南侯夫人到宮門前啼哭,似乎是說你跟侯府關係不睦,甚至對簿公堂?謝家也幫著你胡鬧?”
??蕭莊宜一聽這話頭,立刻言道:“陛下,家醜不可外揚,臣女懂得這個道理,向來不敢將家裏的瑣事對外人說道,壞了族中的名聲。隻是一則叔嬸一家占著我亡母的資財不肯歸還,二則我出嫁在即,嫁妝多寡關係著皇家的體麵,於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把訟書送到了官衙裏。臣女知道利害,雖然送了訟書,卻極力懇求京衙不要將事情鬧出來,私下裏或調或判便是了,隻要叔嬸把我亡母的嫁妝給我,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絕不敢聲張。卻沒想到叔嬸一時想岔了,又是到宮門哭,又是去官府大門口陳情,還讓女兒去越王府門口哭訴,最後事情滿京皆知,到讓我手足無措沒了主意,不知道該如何收場。我年輕,經事少,這事關係著蕭家族中的體麵,更關係到皇家的體麵,實在是讓我惶恐。若不是顧忌著出嫁前不敢見夫家人的風俗,我早就進宮來跟陛下和娘娘陳情,請您聖裁這件事了!陛下,萬幸今日您召我進宮來見駕,臣女真是感激不盡,萬請陛下指點迷津,教導臣女該如何應對,臣女拜謝!”
??蕭莊宜說著就跪了下去,情真意切地給皇帝磕了一個頭。
??馨宜無法,也隻得跟著跪了。
??這個時代不興動不動就跪,她覺得還算不錯,但眼前這個情景,怕是不跪不成了。
??皇帝明擺著有問罪的意思,話裏話外都在挑蕭莊宜的不是,蕭莊宜這番陳情之下,跪一跪是應景的理所當然了。
??馨宜暗暗佩服蕭莊宜的應變和口才。
??卻聽上頭皇帝低低笑了幾聲,聲音冷颼颼的。
??“原來如此,事情原是這樣麽?”他說。
??蕭莊宜跪著回答:“陛下,臣女不敢虛言半句。”
??“那麽,你狀告叔叔,跟川南侯府鬧翻,其實並沒有你的錯,原本都是那川南侯行事不端了?”
??蕭莊宜說:“陛下,臣女的叔叔自幼受祖母溺愛,先父在世的時候就對他多有照拂,也盡心教導他多次,臣女當時年紀小,可也都是知道的。臣女深知叔父才幹不及父親,可也並不太出格,談不上行事不端。他占著我娘親的嫁妝雖然有些不妥,但我們到底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臣女並不願意苛責於他。隻要他歸還了我母親的遺財,我還是將他當叔父尊敬孝敬,一如既往。還請陛下不要與他生氣計較,寬宥他偶爾的糊塗吧。”
??皇帝哈哈大笑。
??鳳儀宮簷下掛了畫眉籠子,皇帝這一笑,把外頭那隻畫眉驚得連續撲騰翅膀,嘰嘰啾啾的。
??馨宜也嚇了一跳。
??實在是這皇帝笑得太突然了,嚇得她心髒亂跳。
??殘存的那些昏沉的睡意都給驚飛了。
??心想這老皇帝幹什麽,笑得這麽突兀,還真是覺得皇宮裏就他一人獨大,他想幹什麽幹什麽,別人都得在他跟前縮著?
??可也不敢表露出什麽不滿,馨宜隨著蕭莊宜把頭低得更低一些。
??“好一張嘴啊,看來朕的弟弟要娶一個很厲害的媳婦!”皇帝邊笑邊說。
??蕭莊宜聲音有點抖,可是依然頂著缸回應了一句:“臣女口齒不佳,隻是實話實說。”
??“實話實說,朕看你是被謝家給慣的。”
??皇帝笑完了,拿起茶碗飲茶,吩咐馨宜姐妹倆抬起頭來。
??卻沒有叫她們起身。
??幸好皇後這個房間裏鋪著柔軟的地毯,馨宜跪在上麵倒是不覺得膝蓋太難受。
??隻是,讓她一個來自現代社會的靈魂一直這麽跪著,麵對一個可以生殺予奪的帝王,人家一句話就能讓她生讓她死讓她生不如死,這種感覺非常不好。
??她奉命抬起頭來。
??這才終於看到了皇帝的真容。
??一個看起來三十上下的青年男子,深目直鼻,額頭寬闊,很是英俊,而且嘴角眼角不見皺紋,一點也不像是四十多快要五十歲的樣子。
??和他比起來,旁邊的皇後卻是顯老了。
??夫妻兩個年紀相仿,相貌卻並不匹配。
??皇帝的目光很有分量,看向蕭莊宜。
??馨宜在旁邊都替蕭莊宜感覺到壓力。
??蕭莊宜沒有直視皇帝,頭是抬起來了,但眼眸守禮的低垂著,不像馨宜還朝上瞟一眼。
??馨宜正在考慮為什麽皇帝會針對蕭莊宜,話裏話外對興國公府似乎也很是不滿,冷不防就被皇帝看了過來。
??她一下子跟皇帝四目相對。
??她頓時慌了一下。
??雖然是人人平等的時代過來的,雖然她在影視劇裏看過了太多的皇帝,雖然她這次進宮一直有一種置身事外的遊離感……
??可是在和皇帝目光相接的那一刹那,她還是害怕了。
??就好像是小動物遇到了天敵,是本能產生的害怕。
??皇帝那種久居上位君臨天下多年的深沉目光,帶著隱怒和審視,劈頭看過來,讓馨宜招架不住了。
??她頓時明白,自己上輩子遇到的高官、高管雇主,雖然也有普通人比不上的氣度,可是跟眼前這位比起來,是真的天上地下差距太大。
??這才是帝王。
??她立刻垂下了眼睛,不再跟對方對視。
??皇宮,皇權,君臨,生死……
??這些東西終於因為皇帝這一眼,在馨宜腦海裏漸漸真實起來。
??她褪去了置身事外的心。
??終於意識到,自己和蕭莊宜沒什麽兩樣,都是在皇帝麵前需要卑躬屈膝,絞盡腦汁自保。
??一種不平和屈辱感,在穿越許久之後,第一次在馨宜心中升起。
??地毯雖軟,她膝蓋開始隱隱作痛了。
??“陛下,她們還是小孩子,請您寬恕她們的不懂事吧。”
??皇後慢慢地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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