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自然風光
華子建一下子也就大笑起來,在這個春光誘人的時節,車廂里就一路的洋溢著他們的歡快嬉笑聲。
在一個小時以後,他們來到了一個小山腳下,車就停在了山路上,江可蕊牽著華子建的手,向小山的一條石階小路走去,那石階已經十分殘破了,被長年陰冷的露水沁染成溫潤的蒼黑色,拾級而上,隔著多厚的登山靴也能感受到這徹骨的陰冷,一級一級又一級,這陰冷冉冉上升並積累起來,一路走下去,幾乎能通達腦門心。兩側的喬木十分高大,冠首相接幾可蔽日,雖然外面的日頭很好,但樹林里卻蒸蔚起湮湮的淺紫色薄霧,彷彿是被疏筆點染的水墨寫意,偶爾一陣山風飄過,傳送過來清晰的鐘聲和誦經聲。
「原來是一座廟宇,你很信嗎?」華子建轉頭問江可蕊。
江可蕊很虔誠,也很認真的說:「需要的時候我就會信的。」
華子建聽著她這奇怪的話,只能搖搖頭,走了一會,華子建問:「快到了嗎?」
「早呢!」江可蕊一壁拭汗一壁小心地護著自己的裙角,生恐被多刺的荊棘勾了邊,她又說:「山裡清凈,聲音傳得遠——你以為已經近在咫尺,其實我們這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呢!」
華子建笑著從後面推著她走,口裡說:「大小姐,這裡也很美麗的,領略領略自然風光真好?」
班駁的光線還是會穿過樹蔭一格一格地跳到石階上,形成一個小小圓圓的亮點,彷彿擦得鋥亮的新硬幣。偶爾有山風從林中穿出,將她的頭髮、裙子全部撩起來,在地下形成極美的陰影,華子建又轉頭問江可蕊:「你聞這個味道是不是山蒼子?」
江可蕊不屑地撇嘴道:「也不知道是誰五穀不分?山蒼子的花期早過了,這是了哥王呢!」抽一抽鼻子她又狐疑道,「也許是八角茴香?或者三七?——哎呀,這麼香的味道,我倒辨別不出來了……」
一瞬間有雲擋住天光,路上立即不均勻地暗下來,倒又像是在看一場長長的電影了。廟宇的紅磚色都經不得霧氣雨氣,最後淪為慘淡破敗的粉紅色,這間自然也不例外。但是它依山而建、斗拱飛檐,依稀可見當年的規模,惜乎朝代久遠,很多地方都失於修整,猛然飛出一兩枝山桃野杏,非但不能給寺院填色,反而更讓人感到徹骨的蒼涼凄清。寺院後殿的石梯陡峭曲折,好像天女的綢帶,一端還地上,另一端卻已搭在了雲霧中,華子建突然想起了金庸的《連城訣》,那裡面的鐵索寒江——第一次感覺離武俠小說這樣近,那份悲愴與無奈。
華子建看著玩笑說:「你是不是有什麼心愿——只是這個廟宇也太冷落了吧?」
「看你這張嘴!」江可蕊恨得擰他的面頰,「到了佛門勝地也不肯略微厚道些——」又四處打量一番,點頭嘆息道,「果然還是如此破敗,其實我也好多年沒來過這裡了,我是有個心愿,但你不要問,問了我也不會告訴你。」
「啊哦,那我就不問了,一定是小姑娘思春的事情。」華子建掩嘴笑起來。
「華子建,你就繼續口舌輕薄吧,不怕雷打!」江可蕊撲上來追打華子建。
華子建笑著跑開遠遠道,「是誰剛才說佛門靜地喧嘩不得?你這樣大聲叫囂不怕驚擾了眾神比丘?」
寺廟的樹木花草並沒有經過特別精心的修剪,那樣的憨態肆意,竟別有一番韻致。靜到極處時,從濃密的樹影中不時撒落一些紅色的小果子,引得山鳥前來啄食。
江可蕊帶路,推開兩扇布滿銅釘的厚重木門,華子建看這院落比別個不同,並沒有題字楹聯之類,於是問江可蕊,「這又是哪裡?我們不要瞎闖亂撞,如果是和尚們,尼姑們的住處倒又不好了。」
江可蕊笑著刮刮華子建的鼻子,「你平時一本正經,其實一腦袋色情思想呢——你幹嗎什麼都不聯想,單往尼姑的宿捨去打主意?」
這樣說著,他們早已跨進了大門,院子里正對大門的是一棵巨大的古槐,被砌在一個類似須彌座的小石壇里,但此時已是葉落枝禿、石殘壇缺。就算勉強下剩點蒼勁的樣子,也不過是為了訴說歲月的滄桑。再向深處走便都是鬱郁茂茂的竹林,只因長得太久太密,連石子路都遮蔽了,光影一地細碎地鋪下去,讓人幾疑身在夢中,華子建緊握了江可蕊的手。
一徑高大的泥髹瓦房就隱在這竹林中,然這瓦房高大是高大,卻非常破舊,兼之無款無形,端的便如孔已己那般久舉不仕的落魄文人。瓦房向陽的一面屋檐早已長滿了密密的蒿草,不沾人氣的樣子,只有倚牆的幾株木槿還勉強打點起精神來呼應這滿山的夏色,但是淺粉淡紫乳白的花掩在這密不見天的竹林,只是越發地寒酸寥落。
木槿花旁斜插著一塊不知何年何月從何處移來的石碑,上面的字大都已經模糊不清,努力看才能辨認出一句:「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暮與朝。」
這倒招得華子建笑起來,「可蕊你看,和尚廟裡竟有這等艷詞呢!」
但是江可蕊不知去了哪裡,華子建的聲音空落落地回應這凄清的景色,卻恍然有說不出的美好與熟悉,彷彿在哪裡,有個什麼人,聽自己訴說所有的事情,相干不相干,也許不過是幻覺,或者在夢裡,更可能超越他現世的生命,但他的確曾經身歷或者相遇過——那是什麼呢?華子建努力集中思緒想抓住這倏忽一瞬,但那狡猾細微的念頭卻如海市蜃樓或者天際雲霞,定睛看去,其實什麼也沒有。
其實華子建也不十分理解這句詩的寓意,卻無端生出如許情愫——怕是這景色太過唯美凄楚,卻不失和諧動人,所以讓人既不忍心打擾觸碰,又情不自禁想要沉溺——華子建搖搖頭,怪道聖人說:「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聾」,家尊師長一律將課業以外的東西斥為「閑書」,並輕易不准我輩接觸這些聲色犬馬,還是有一定道理的:一旦心飛了出去,等閑如何收得回來?
正細細尋思,江可蕊細嫩的聲音卻從瓦屋裡傳了出來:「別光傻站著啊,快點進來!」
因為屋外的光線太強烈,初到屋內眼睛半晌適應不過來,只管不停揉眼睛,嘴裡尚自問道:「這裡有什麼呢?巴巴兒跑進來,怪陰森的。」
江可蕊對華子建做「噓」的手勢,華子建也只得將滿肚子的狐疑壓將下來,待到目可辨物的時候方才大吃一驚——原來這裡真是別有乾坤:四周的側牆分上下兩部分,上半部為斜牆,用敲銅件裝飾,下半部為漢白玉雕刻,各個羅漢金剛菩薩都表情生動且栩栩如生,最難得是保存完好,正中相依相對紅漆石柱,上書一幅楹聯十分别致,只道是:要過去麽過去便能通碧落休下來了下來難免入紅塵。
江可蕊得意道:「我沒有唬你吧,這可是古迹,據說是哪一代主持想出的辦法,預防劫難來時抄損毀佚,才把外表做得粗蠢樸陋,不為外人知曉——我小的時候常來這裡。」
江可蕊若有所思地說,即使在陰暗的屋子裡,也能見她烏亮的黑髮、晶瑩的皮膚和閃亮的眼睛所映照出的流輝。華子建佇立在原處,許是竹葉太繁盛遮住天光的緣故,那上山時的陰冷感又自踵至頂地重新升上來,然風穿竹林,竹因風動,婆婆娑娑的葉影透過木窗投射在諸天神佛的面上身上,無端讓人打個冷戰。遠遠的,隔院里傳來和尚的誦經聲:「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華子建看到進門處的香案,下方鋪著個破舊骯髒的蒲團,一位灰衣僧人斜盤在那裡打盹。他身量消瘦、鬚髮斑白,竹葉縫裡露出的光線將他的睫毛尖漂成極淡的淡灰色,淡成空氣里一縷微塵。
他們剛才說話也沒有驚擾到他,他還在繼續自己那似有若無的清夢——灰色的外罩、灰色的鬍鬚、灰色的面色,幾乎和這恍惚的環境形成了極好的保護色,而他自己也和腳下那隻斜放的小木魚一樣,是這間陋廈里的一件擺設。
他們兩人吐吐舌頭,剛要離開,突地看見了香案上的簽筒,江可蕊就孩童一般地笑了起來,「子建,子建,我們來擲擲看,看能擲出什麼來?」華子建拗不過她,只得勉強道:「你先來,我跟著做一遍就是。」
「先來就先來!」江可蕊有意賣弄身手,玩篩子一樣將簽筒左搖右擺上下翻舉,舞出一條龍的架勢,她向華子建調皮地眨眨眼睛,這時候從筒中掉出一根簽來。江可蕊忙忙撿起來,翻來覆去看了半天,又噘嘴擲給華子建說:「這是什麼嘛?好奇怪的簽子——人家別處的都有『上平』、『中吉』、『下下』之類的寫法,為什麼這個上面就簡簡單單一句話,根本看不出所以然來!」
華子建接過竹籤,對著溫存的微光看過去,只見上面用蠅頭小楷工整地寫著兩行詩,有道是:「易求無價寶,喜得有情郎」。
江可蕊其實應該是明白這講的是什麼,因為當華子建在看到她的時候,她的臉上已經桃紅一片了。
華子建這個時候才知道,今天江可蕊巴巴的把自己一早帶到山上來,為的是什麼,她想要驗證一下自己的感覺,想要肯定一次愛情的合理。
華子建就故意很認真的問江可蕊:「你剛才求的是什麼?」江可蕊臉上飛紅更濃了,好久才要說不說地喃喃道:「是愛情——」
華子建「撲哧」一聲笑出來,江可蕊第一次在華子建的面前偶了忸怩女兒的神態,或者她已經肯定,華子建正式他要尋找的愛人。
回去的時候他們走了偏門,這一帶頗為古舊,也沒經過好好的修繕,僧俗雜處、田市不分,草畦隴頭,竟還開著幾間小店,賣些藤具、神器、茶葉和小食之類,有間鐵皮搭就的書報亭,立在當中,不倫不類。
走到半山腰的時候聽見鐘聲遙響,兩人不由回首望去——那蒼綠的山林中掩映著高高的紅色院牆,被天幕五色的雲霞蒸蔚渲染,倒又有幾分氣勢了。此時,華子建的感覺非常好,這次到省城來收穫不小,幾個問題都有了眉目,自己和江可蕊的感情也有了一個大的跨越,現在看看路上的情侶也好,路人也罷,一切都好似與他無關,他享受著這個時光給他帶來的那份沒有世俗羈絆的超然,那份喧鬧中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