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34]

  姜槐是在醫院醒來的。


  她睜開眼,看到單池遠的時候,幾乎無法剋制自己,整個人從床上翻起,用力地抓著他的手臂:「南希,南希有危險……報警!你快去……」


  她沒發現自己手上還扎著針,這一扯,輸液吊杆搖搖晃晃地砸到地面,血猛地冒了出來,她卻沒有察覺,仍是緊緊地攥著單池遠的袖子。


  單池遠討厭別人觸碰,卻沒有掙開她,反倒按住了她的手:「沒事了,她沒事了……」


  「你快去救南希,快去!報警了嗎?報警了嗎?」姜槐卻是聽不進他的話,甚至要跳下床,卻不知扯到了哪裡的傷口,被疼痛硬生生帶回去,口中仍喃喃地念著:「南希,你快去救南希……」


  她手上的血沾在他的白襯衫,配上她衣服上乾涸的暗紅血跡,單池遠陣陣發暈,仍舊沒有鬆開手,而是用力地將她按回病床:「姜槐,你冷靜一下!南希沒事!她好好的!」


  姜槐卻完全聽不見他的話,單池遠只能用力地將她桎梏在自己懷中。


  「姜槐,你冷靜一點,沒事了!」


  他的手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姜槐終於停止了掙扎,慢慢從他懷裡抬起頭,她的眼睛濕漉漉的,望著他:「真的嗎?」


  單池遠輕輕地攬住了她:「真的,沒事,有人救了她。你那個姓陸的朋友,她好好的,你冷靜一下,好好休息。」


  她迷茫地看著他,像是要確認他話的真實性,只是很快,他便覺得手上陡然一重,姜槐已經慢慢閉上了眼睛,再一次睡了過去。


  單池遠輕輕將她放回病床,按下了床頭的鈴。


  醫生護士魚貫而入,姜槐頭部的傷口因為動作太大,又滲出血,醫生重新為她上藥。


  「病人剛手術,千萬不能再激動。」


  單池遠撇開臉,卻沒有離開病房,淡淡的血腥味混合著藥水味往他鼻腔里鑽,沉沉地往心臟壓去。他伸手去摸口袋,才想起自己沒有帶煙的習慣,而醫院也不能抽煙。


  單池遠是在半夜接到南希的電話的。


  而在十幾個小時前,他剛輸了一場官司:這是一宗刑事案件,被告性格懦弱,長期被校園暴力,后承受不住而反抗,重傷同寢室同學,一審判決結果不盡人意。他作為辯護律師,承載著被告家屬的希望,卻又一次給他們潑了一桶冷水,維持原判。


  被告不過二十歲,已被悔恨和痛苦壓垮了,每每見到單池遠,都痛哭著自己知道錯,是因為對方長期暴力,實在無法忍受。


  可是單池遠終究還是輸了這場官司,沒能為其減刑。


  他一夜未眠,抽了大半包煙,電話在半夜響起,他看著南希的名字在屏幕上閃爍,有一瞬間是惶恐的。


  前半生,生命中所有糟糕的事情,都是由電話帶來的。


  但他沒有猶豫,迅速地按下接聽鍵:「喂……」


  電話那邊一片嘈雜,他又叫了一聲南希的名字,那邊才突然爆發出一陣巨大的哭聲。


  「小舅舅……」


  他聽著南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因為她中氣十足,應該沒有受傷,只是忍不住惱怒,南希咋咋呼呼卻也不是脆弱的人,哭得如此歇斯底里,到底是受了多大的驚嚇。


  「別哭了,出了什麼事,你受傷沒有?你給我說清楚!姜槐呢,她在哪裡?你叫她和我說。」單池遠其實是帶著興師問罪的語氣。


  沒想這一問,南希哭得更凶:「姜槐受傷了,滿身都是血……那個變態……她為了保護我,受傷了……」


  因為信號原因,南希講得斷斷續續,又問了幾句,那邊仍舊一片嘈雜。


  南希沒有受傷,他本該放心,到聽到「姜槐」的名字,他感覺到了久違的疼痛,在心臟的位置。


  「南希,你說清楚,姜槐怎麼了?」


  電話卻在這個時候斷線了。


  他猛灌了一口水,正準備放好杯子卻聽見「嘭」的一聲,杯子沒有放穩,炸裂了一地碎片。


  單池遠見到姜槐,已經是6個小時后的事情。


  因直達飛機只有晚上的航班,他只好買了聯程航班。因為是早班機,飛機上很空,頭等艙里僅坐了他一人,他因為忙著準備開庭,已經好幾個晚上沒有休息好,所以在飛機上小憩了一下。


  這些年,他的睡眠算不上好,偶爾依靠藥物,但夢一直不多。


  這短暫的睡眠里,他卻做夢了。


  夢見了姐姐,夢見了周萌,以及姜槐,她們三人站在一起,靜靜地看著他,卻始終沒說話。


  單池遠從夢中掙扎著醒來的時候,發現乘務員站在了身邊,手上還拿著毛毯,是她將自己叫醒的:「先生,您沒事吧?」她原本只是要給他送毛毯,卻不知這男人夢見了什麼,俊秀的臉上痛苦萬分,她只能不禮貌地將他叫醒。


  單池遠搖搖頭,但餘下的航班時間卻不敢再閉眼。


  只是不知怎麼又想起了周萌。


  最後一次見面,她身體裹著白布,他拼了命沖開阻攔去掀開,只看見她白得發青的臉,和身上斑駁的暗紅色的乾涸的血。


  周萌的手機血淋淋裝在膠帶里,上面通訊列表一行都是他的名字。


  那個夜晚,他回了宿舍,周萌給他打了無數個電話,但是他一個也沒有接。單池遠覺得疲倦,每次都是她讓他滾,可每一次,他走了,她又一遍遍地哀求。他忙著趕論文,實在沒心思陪著她玩你追我趕這一套,順手關了手機。


  單池遠不止一次想,若是那一天他接了她的電話,事情是不是會變得不一樣?

  他便是在這個時候,開始做那個恐怖的夢,以及患上那奇怪的病症的。


  此後的無數個夜裡,單池遠無數次夢見周萌,卻不是她血淋淋的模樣,而是她坐在長椅上哭得聲嘶力竭,有隻看不見的手在黑暗中握著刀砍下了她的雙手。


  「阿遠,我痛!」


  「好痛!」


  「你快救救我,救救我!太痛了!」


  他拼了命朝她跑去,可是怎麼都無法靠近。


  他沒有看見那一幕,可是她凄厲的哭喊一遍遍在耳邊回蕩,她一遍遍地喊著痛。


  他不知道她有多痛。


  因為,他開始感覺不到疼痛了。


  無論是心,還是身體。


  直到在醫院看見姜槐之前,單池遠都不知道也不想承認,姜槐在自己心中已佔據這麼重的分量。


  若不是那場官司,若不是因為南希,若不是那一次次的巧合,他們現在還只是毫不相識的陌生人。


  可是啊,正是這些巧妙的際遇,才湊成了完整的人生,它是無法預知,也無法躲避,只能在到來的時候,勇敢地接受。


  單池遠風塵僕僕趕到醫院的時候,姜槐已經完成了手術,她的頭部遭到重擊,身上多處外傷和軟組織挫傷,也已清創包紮好,麻醉未退,仍在昏睡。


  她躺在病床上,臉色一片慘白,與他夢中看見的一模一樣。


  單池遠呼吸一滯,若不是醫生就在旁邊,他幾乎就要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南希估計也受到了不小的驚嚇,臉色蒼白地站在一邊,看見他,猛地撲過來抱住,像是突然找到了主心骨:「小舅舅……」


  這一刻,所有的嫉妒與恨,都消失殆盡了,她只知道,眼前的人是他的小舅舅,一個永遠不會傷害他的人——所以這些年,她才這樣肆無忌憚地對他揮霍自己的脾氣。


  她已經不是那個在學校被欺負尋求小舅舅庇護的小女孩,雖然這幾年在娛樂圈摸滾打爬經歷了不少,但這一夜的驚心動魄,是她從未經歷也無法想象的。


  單池遠輕輕拉開她,將她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一遍后,確認她真的沒有受傷后,才問:「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姜槐是什麼情況?大半夜,為什麼你們會在外面溜達,小煩呢?」他的語速極快,幾乎是質問的。


  「我和姜槐去吃宵夜,半路受到襲擊,就是那個變態跟蹤狂……」


  南希說著,牙齒不自覺地打顫,她無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受:擔憂,害怕以及從心底不住往上涌的絕望。


  她喝了酒,姜槐受到襲擊的第一時間,她還沒反應過來,直到姜槐歇斯底里地拖住那人讓她跑,她才陡然清醒,拼了命像沒頭蒼蠅一樣往前跑,期間她回頭看了一眼,那人被姜槐拖住,瘋了一樣踢打著她,可是姜槐仍舊叫她跑,她咬咬牙,埋頭往前沖。


  但喝了酒,又終歸是女孩子,體力不濟,那人很快就追了上來。


  他「嘿嘿」的笑聲和腳步聲不緊不慢的跟著,南希氣喘吁吁,瞬間才反應過來:他不是追不上,而是故意逗她玩,就像他寄過來的東西,一遍遍地提醒他,他就在她身邊,盯著她。


  南希想到這裡,腳下一滯,不小心絆了一跤。


  摔倒在地那一刻,她看見那個變態猛地撲了過來,她覺得自己完了。


  在那隻臟手觸碰到自己的前一秒,他整個人飛了出去。


  南希睜開眼,便看見那個意想不到的人——陸沉舟。


  後來,南希無數次回憶起那個場景,都忍不住后怕。如果陸沉舟不是也去吃宵夜,看見了她們離開,如果不是她掉了手機,他追過來還,如果出現的不是陸沉舟,可能後面的事情都變得不一樣。


  她慶幸,那些如果都沒有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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