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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雲深不知07

  趙普呆在當場,看著唐儷辭離去的背影,心中驚怒憂喜交集,竟不知如何是好,怒的是唐儷辭言語溫柔,實為要挾;喜的是三年多來,終於得到小兒的點滴消息,低頭看著手中碎裂的扇面,老淚潸然而下,舉袖而拭,悲喜不勝。


  唐儷辭出了皇宮,回首看漫天紫霞,星月隱隱,突的微微嘆了口氣,親情……父子……他登上馬車,讓車夫策馬奔向洛陽,杏陽書坊。


  杏陽書坊內,阿誰剛剛餵飽了鳳鳳,給孩子洗了個澡,抱在床上。鳳鳳在床上爬累了,把頭擱在兩個枕頭中間就睡著了,也不怕憋壞了自己。阿誰輕輕挪開一個枕頭,看著鳳鳳認真的睡臉,白裡透紅的臉頰,俯下身輕輕親了下,若一切就此停滯不前,那有多好?


  「篤篤」兩聲輕響,有人叩門。


  這麼晚了,是誰?她眼眸微微一動,心下已有所覺,起身開門,果然夜色之中,敲門之人是唐儷辭,出乎她意料的不是唐儷辭,而是他手裡提的酒。


  夜色深沉,已過了晚飯的時辰,唐儷辭白衣珠履,手裡提著一壇酒,另一隻手提著疊油布綁好的陶碟子,食物的香氣撲面而來。阿誰訝然看著他,隨即微笑,「進來吧。」


  唐儷辭提酒進門,將酒罈和碟子擱在桌上,阿誰將陶碟子一個一個放平,一碟子辣炒竹筍,一碟子醬油烏賊干,一碟子五香牛肉,一碟子蒜蓉黃瓜,一碟子生薑拌豆腐,香氣襲人。「唐公子今夜想喝酒?」她去找了兩副碗筷擺開,「好香的下酒菜。」唐儷辭拍開酒罈的封口,風中傳來的是一股淡淡的冷香,和她平日所聞的酒全然不同,「這是冰鎮琵琶釀,世上少有的珍品,喝了很容易醉,但不傷身子。」他微微一笑,自懷裡取出兩個杯子,這杯子阿誰看了眼熟,纖薄至極的白瓷小杯,和那夜荷塘邊他輕輕咬破的那個一模一樣。她亦是微笑,「既然唐公子有興,阿誰亦有幸,今夜自然陪公子醉一把。」


  唐儷辭笑了起來,自斟一杯,屋內充滿了馥郁清冷的酒香,「有沒有人說過你是個很細心的女人?」言下他將那杯酒一飲而盡,「但是太體貼會讓男人少了許多傾訴和賣弄的機會,有沒有人說過和你在一起很難談得起來?因為對著你……很多事不必說,你卻懂。」他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挑起阿誰的下巴,「做這樣的女人,你不累么?」阿誰輕退一步,避開唐儷辭的手指,臉上的神色不變,「有沒有人說過唐公子雖然驚才絕艷,卻是個沒有朋友的人?」她凝視著唐儷辭,「沒有朋友、沒有知音……做這樣的男人,你不累么?」唐儷辭唇角微勾,幾乎就笑了起來,柔聲道,「每當你說這種話的時候,我就想挖了你的眼睛……」他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你說在你心裡——以為今夜我為何要喝酒?」


  「因為……唐公子沒有朋友,」阿誰輕輕嘆了口氣,「你想找個地方喝酒,卻不想在家裡喝醉,對不對?」唐儷辭真的笑了起來,臉頰微有酒暈,笑顏如染雲霞煞是好看,「我難得喝醉,幾乎從來不醉。」阿誰端起酒杯,也給自己倒了杯酒,淺淺喝了一口,「我酒量不好,但也從來不醉。」她看著唐儷辭,「唐公子今夜是存心要醉?」唐儷辭再喝一杯,含笑道,「不錯。」阿誰又喝了一口酒,「唐公子可想要吟詩?」唐儷辭微笑道,「不想。」阿誰笑了,「那就是在撒嬌,想要一個你其實並不很是欣賞的女人想法子哄你開心了。」唐儷辭又笑了起來,「說這句話……聽起來有些像朋友……」阿誰微微沉默了一陣,嘆了口氣,柔聲道,「你我本就是朋友,阿誰只盼唐公子莫要壞了這份朋友的情分。」唐儷辭舉杯再飲,也柔聲道,「世道總是和你所盼的完全不同……」他臉頰暈紅,眼波含艷,看起來似乎甚有醉意,舉起一根手指按在唇上,悄聲道,「或許日後不是我壞了這情分,而是我在還沒壞這情分之前就已死了……」阿誰吃了一驚,「別這樣說,今天究竟出了什麼事?」她凝視著唐儷辭,「在我心中,唐公子從來不敗,絕不氣餒。」


  「父子之間……情人之間……親人之間……」唐儷辭喝下今夜第七杯酒,微笑著問,「朋友之間,究竟要怎麼做……才不會讓大家都失望?一個對於江湖大局毫無意義,人生同樣毫無意義的女人的命……為什麼不能拿去換一些對江湖大局將很有作為,人生與眾不同的男人們的命?一個幾年來杳無音信的兒子、一個其實不是自己親生兒子的兒子……甚至是一個會給自己帶來數不盡麻煩的兒子的消息……當真就能要挾一位歷經數十年朝政風雲的重臣么?我在想……」阿誰聽著,緩緩的問,「想什麼?」唐儷辭的紅唇緩緩離開第九杯酒的杯緣,「我在想……父子之間、情人之間、親人之間、朋友之間……人的感情。」


  阿誰看著他喝酒,像他這樣喝法,再好的酒量也真的會醉,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其實……唐公子不是在感慨為何不能換、為何能要挾……你……你難道不明白你是怎麼了么?」她眼望他手中的酒杯,溫柔的低聲道,「你是覺得傷心,因為你有『不換』和『相信父子親情』的心,但別人不明白,連你自己也不明白……所以你傷心,你想喝酒,你想喝醉。」她柔聲道,「你心裡其實沒有存著惡念,但是……但是別人都不明白,他們都怕你,都覺得你心機重,是不是?」


  唐儷辭倒了第十杯酒,淺淺的笑,眼神暈然,「這個……我的確不明白……也許你說得不錯,也許你是全然錯了……」他喝了第十杯酒,幽幽的嘆了口氣,「但我想我很羨慕別人有個會挂念兒子的爹……」阿誰為他倒了第十一杯酒,微微一笑,「會挂念人的爹……我也羨慕,但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與其記掛著想要個疼惜自己的爹,不如做個會疼惜孩子的爹吧。」唐儷辭微微一怔,兩人目光同向床上睡得香甜的鳳鳳望去,不禁相視一笑。唐儷辭舉起第十一杯琵琶釀,「敬你!」阿誰將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微微一笑,「吃菜。」


  當下唐儷辭持起筷子,為阿誰夾了一塊黃瓜,阿誰盈盈而笑,「我該為這一筷子做首詩了,今宵如此難得……嗯……盈風卻白玉,此夜花上枝。逢君月下來,贈我碧玉絲。」唐儷辭淺笑旋然,「白玉指的明月,花上枝是什麼東西?」阿誰指著那碟醬油烏賊干,「這不就是『花枝』?」唐儷辭喝了第十二杯酒,朗朗一笑,扣指輕彈那酒罈子,發出一聲聲「嗡嗡」之音,卻是鏗鏘沉鬱,別有一番意味,聽他縱聲吟道,「秋露白如玉,團團下庭綠。我行忽見之,寒早悲歲促。人生鳥過目,胡乃自結束。景公一何愚,牛山淚相續。物苦不知足,得隴又望蜀。人心若波瀾,世路有屈曲。三萬六千日,夜夜當秉燭。」阿誰拍手而笑,這李白詩吟得鏗鏘有力,氣勢縱橫,頗有瀟洒行世的豪氣。然而一詩吟畢,唐儷辭一躍而起,人影已上牆頭,她堪堪來得及回頭一望,只見他微微一笑,飄然離去。


  十二杯酒,一首詩。


  他說他今夜要在此醉倒,然而空餘一桌冷酒殘羹,他不守信諾,飄然而去。


  阿誰望著滿桌殘菜,望了好一會兒……方才有短短的一瞬,她當真相信今夜他會在此醉倒,當真歡喜……他今夜會在此醉倒……


  嗅著清冷的酒香,她手握纖薄的酒杯,悠悠嘆了口氣,她想要個家,而唐公子所要的……不是一個能將他留住的地方,卻是一個能讓他放心離開的地方。


  她想他要的是份歸屬、是份依靠……對著空寥的牆頭,她的目光掠過牆頭,眺望星月……只是就像他那份顏色多變的靈魂一樣,非但別人不明白,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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