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三天之內01
洞庭東山。
茶林深處。
「為什麼要考驗我能不能一手飛百葉?小白,我無限懷疑是黑兄沒有耐心等你去採茶,又想到我這個不要錢不化緣不叫苦不喊累不還嘴不後悔的未來弟子不用可惜,所以叫我替你採茶啊。」方平齋手揮紅扇,「幸好我是萬事皆通無所不能的方平齋,區區手飛百葉,雕蟲小技,雖然江湖上少有人能練成,但是……」玉團兒雙手拍在黏土捏就的巨大胚罐上,凝神運氣,欲以烈陽之力將黏土燒為陶罐。此法已經被方平齋反覆批判了十來次,說就算江湖一流高手,苦練剛陽之力數十年的前輩高人也未必能拍土成陶,玉團兒這樣一個根基淺薄的小姑娘,就算在這裡拍上三十年也造不出一個陶罐。但柳眼充耳不聞,玉團兒拍壞一個胚罐,他就叫她推倒重來,到如今已是第八個胚罐了。聽聞方平齋滔滔不絕,自吹自擂,玉團兒打斷他的話,「什麼叫手飛百葉?」
「手飛百葉,就是以掌中的氣勁、暗器、兵器、流水、火焰、樹葉等等,任何東西皆可,一手對外揚出很小的動作,就能從百步之外一棵大樹上打下整整一百片樹葉來。」方平齋坐在茅屋最陰涼的一個角落,紅扇對玉團兒一揮一指,「也就是你苦練三十年也練不成的一門奇功,而對我——那就是舉手之勞。」柳眼坐在一旁,淡淡的道,「既然是舉手之勞,你就多舉幾下,採回百斤茶葉來。」方平齋紅扇一背,「我實在很好奇,你要那麼多茶葉幹什麼?她又不是牛又不是羊又不是驢子更不是騾子,要煉一顆葯給她,需要將百斤茶葉煉百斤草木灰么?」柳眼閉上眼睛,「既然不懂,就不要多問。」方平齋連連搖頭,「耶,敏而好學,不恥下問,你不告訴我原因,我可是會睡不著的。我睡不著說不定夜裡就會在外面吟詩作對,長嘯高歌,以發泄心中的不安。」柳眼淡淡的道,「你確定要聽?」方平齋頷首點頭,「要聽一定要聽,非聽不可。」柳眼道,「茶葉,尤其是新鮮的綠茶含有大量多酚類化合物,可以利用層析的方法分離提純,然後我就獲得一系列酚羥基。經過一個非常複雜的公式,綜合其他的東西,我可以得到FTIs。」方平齋紅扇揮舞,「為什麼你說的每個字我都聽懂,但你說的話我卻聽不懂?『阿福踢愛死』是什麼東西?」柳眼冷冷的道,「FTIs就是farnesyl轉移酶抑製劑。」方平齋奇道:「罰你轉移沒一隻雞?『阿福踢愛死』就是『罰你轉移沒一隻雞』?哈哈,原來她的病只要吃一隻雞就會好,那你我何必在這裡採茶?去再捉兩隻野雞,讓她一個人吃下去,病就好了。」柳眼不去理他,閉目養神,FTIs可以治療兒童早衰症,修飾發生錯誤的蛋白,讓早衰的細胞恢復常態,這就是玉團兒的救命葯。在這種時代要製備FTIs是非常困難的,但如果他不嘗試,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夠救她。
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方平齋仍在一旁閑坐,並不去採茶。玉團兒蒙面黑紗飄動,第九個胚罐又將失敗,她渾身汗流浹背,黑色的衣裙緊緊貼在背後,勾勒出美好的曲線。活著當真有這麼重要?千百年後,你照舊是無人相識的荒屍一具,誰也不會記得你、誰也不會懷念你,不求活得轟轟烈烈的人,曾經活著與不曾活過,其實沒有什麼差別,但……雖然他想得到這許多,為何仍要救她,連他自己都不明白。
林逋昏昏沉沉的躺在地上,他的傷口雖然被敷上上好的金瘡葯,但畢竟是被利刃入胸,不過兩日就發起高燒來,此時傷口發炎,全身高熱,已一腳踏入鬼門關。靜了很久,柳眼低低的道,「他死了沒有?」方平齋道,「沒有,但是快了。」柳眼道,「把他抱過來。」方平齋道,「抱過去也是死,不抱也是死,所以我不抱,這個人我又不認識,又不是我殺的,我很抱歉說實話說死話說不吉利的話,但事實就是如此。」柳眼低沉的道,「他不會死。」方平齋嗯了一聲,站了起來轉了個圈,黃衣飛揚,興緻勃勃,「你說他不會死我一定說他會死,如果沒有我和你抬杠豈不是顯不出你這位曠世神醫救死扶傷的手段?嗯……他傷得這麼重又身無武功,結果一定會死。」
「玉團兒。」柳眼低聲道,「去樹林里拾一些青色發霉的果子回來。」玉團兒應聲而去,未過多時,拾了十來個發霉的果子,兜在裙擺中帶了回來。柳眼從果子中選了一個,乃是一種爬蔓的甜瓜,在瓜上發霉處仔細查看,只見那霉上掛著幾滴金黃色的水珠,他小心翼翼將那金黃色水珠取下,要玉團兒仔細敷在林逋胸口傷處。方平齋詫異的看他,這金黃色的水滴難道是療傷聖葯?區區微不足道的幾滴水珠,又能如何了?
但事情大出方平齋意料之外,那幾滴水珠滴落傷口,林逋的傷竟出乎意料的快速痊癒起來,之後每日玉團兒都尋獲幾個發霉的果子,經柳眼辨認之後,取出金黃色水珠,為林逋敷上。一個月之後,奄奄一息的林逋居然精神振作,能夠起身行走了。柳眼此人不是大夫,不會診脈看病,更不會針灸推拿,但何者能製為葯、何葯能治何病,他了如指掌,如此精通藥理而非醫術的人,方平齋平生僅見。
一個月時間過去,玉團兒仍舊未煉成那個陶罐,但身法武功卻已進步不少。林逋傷勢將愈,這下提出,他在東山不遠處有處房產,邀請三人到他家中暫住,至於這一人高的大缸,他會設法購買,也不必玉團兒如此辛苦。柳眼沒有拒絕,當下四人離開茶林,動身前往林逋在東山的房產。
山中日月自古長,柳眼自此深居林逋家中,為玉團兒煉藥。他煉藥初成,卻不知道這幾天江湖風涌浪急,發生了數件大事,而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有人宣稱知道柳眼的下落——並且,如果有人能請少林寺未來方丈向他磕三個響頭,並為他作詩一首,他就告訴那人柳眼的下落。
柳眼隱居洞庭東山茶林的同時,唐儷辭卻從好雲山上下來了。
他上好雲山的時候,是余負人輕裘馬車,千里迢迢送上來的,並且池雲沈郎魂左右為護,邵延屏成縕袍等人坐堂相迎,何等轟轟烈烈。他從好雲山上下來卻是踏著月色,在夜深人靜、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刻,越牆而出,直奔好雲山北方。
好雲山北去三十里地,是一座荒無人煙的大山,在深夜之中更顯陰森可怖。就算是白天要在這一座大山之中找到所謂「西風園」已是很難,何況夜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唐儷辭一身華麗的軟綢白衣,足踏雲紋鞋,負袖望著眼前這座黑壓壓的大山。
「西風園茶花樹下,有一處地牢。」
這是一個提示,也是一個陷阱,但他不得不來。就像上次他闖進菩提谷飄零眉苑,吃盡苦頭去找方周的屍體,這一次,計策仍是一樣的計策,而他也仍舊來了。
唐儷辭負袖仰望眼前的大山,看了一陣子,往前踏了一步,身形一起,正要往前奔去。身後突然有人道,「唐……唐儷辭……」唐儷辭腳步一頓,「你實在不該跟著我。」他身後那人搖了搖頭,「你要到哪裡去?」月光之下,這人青衣空手,臉色蒼白,但神色還算鎮定,卻是余負人。唐儷辭回身微微一笑,「我出來走走。」柔和的月光映照在他的臉上,其人眉目如畫,更顯風神如玉。
余負人道,「出來走走,未免也走得太遠,你的傷……」他說到「你的傷」三字,整張臉突然脹得通紅,青筋爆起,過了好一會兒才苦澀的接下去,「你的傷尚未痊癒,不宜走這麼遠。」唐儷辭見他神色怪異,眼角上飄,挑起了一絲笑意,緩步走了回來,伸手一拍他的肩,「余少俠……」余負人入耳這三個字幾乎驚跳起來,唐儷辭目中含笑越發明顯,「這幾天心情好么?」余負人苦笑,不知該如何回答,卻見唐儷辭緩緩伸出手來,食指微抬,掠起他一縷頭髮,柔聲道,「你欠我一條命……」月光之下,這張秀麗至極的紅唇突然說出這句話來,結結實實的把余負人嚇了一跳,渾身上下起了一陣寒意,心中對這人懷有的愧疚悔恨突然之間化為疑惑不安,竟一時呆在當場。唐儷辭一笑轉身,「回去吧,你情緒未定,又未帶兵器,深更半夜在荒山野嶺四處亂闖,若是遇到了危險,你要如何應付?」他白衣素素,就待踏入黑暗之中。
余負人站在當地,不知是該留下還是離開,突地忍不住道,「你……你深更半夜,在荒山野嶺到處亂闖,究竟在做什麼?」唐儷辭本已一腳踏入林中,聞言又退了一步,似有些無可奈何,「以你的聰明智慧,難道不明白有些事不該問?」余負人沉默了一陣,深深吸了口氣,「你可是在冒險?」唐儷辭微微一笑,「不錯。」余負人道,「為了什麼?」唐儷辭嘆了口氣,溫和的看著他,「看來你是不肯回去,罷了罷了,若是把你打昏在地,我又怕不知被誰劫去。有人告訴我池雲落單被擒,就關在這座山裡,三天之內要是救不出來,就會有性命之憂。」余負人吃了一驚,「什麼……池雲被擒?誰給的消息?是真是假?」唐儷辭道,「多半是真。此地必然有諸多陷阱,要是消息走漏,劍會必定人心惶惶,妄自揣測是誰擒走池雲,熱血善良之輩又會到這裡來自投羅網,說不定會有不少人妄死在裡面,所以……」余負人道,「所以你才半夜三更,趁無人之時孤身前來救人。」唐儷辭微微一笑,「既然你不肯回去,那麼……」他轉身向前,「跟著我來吧。」
余負人陡覺熱血上涌,池雲被擒,唐儷辭孤身救人,他豈能不全力相助?「我——我欠你一條命,」他沉聲道,「今夜之事,余負人拚死也要救池雲出困!」唐儷辭人在前面,也不知他聽到沒有,白影一晃,已踏入了山林之中。余負人緊跟在後,不消片刻,月光被樹冠遮去,樹林之中真正難以視物,幸好兩人內力精純,才能順利行走。林里夜寐的鳥雀呀呀驚飛,還有些不知名的動物也都悄悄避開,兩人走出二三十丈,不得已唐儷辭引燃懷中碧笑火,提在手中用以照明,只見這樹林荒涼原始,滿地斷樹、藤蔓、蛛網、苔蘚、還有些形狀古怪的蟲蛇在燈下緩緩爬行,似根本沒有路。但在荒涼之極的林間卻有人以硃砂為記,在樹榦上、大石上、藤蔓上畫了幾處箭頭,鮮紅硃砂,夜中燈下觀來,就像凝血一樣,觸目驚心。
「看這箭頭所指,似乎是一路向山頂走去。」余負人低聲問,「跟著走嗎?」唐儷辭往四周看了看,「這是些什麼東西?」箭頭所畫的樹榦、大石等等上都攀爬著一些古怪的藤蔓,藤蔓纖細,枝葉捲曲,火光下看來似乎枝葉都是黑色,在藤蔓上生長著一些紫黑色的漿果。唐儷辭拾起一塊石頭往那箭頭上一擲,只聽撲的一聲輕響,石子震動藤蔓,那紫黑色漿果突然裂開,自裂口處飄出少許黑色煙霧。余負人和唐儷辭雙雙屏息,但仍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這漿果顯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兩人身形一起,遠遠避開箭頭之處,躍上樹梢。
「西風園茶花樹下,有一處地牢。」唐儷辭低聲自語,仰頭望月,這座山迎向西風的方向,在東方,而茶花……必須日照,那就是在山的陽坡。余負人聞言眉頭一揚,「那應該是在陽坡,你為何不往陽坡去?」唐儷辭眉頭微蹙,陽坡、陽坡……「我……」余負人往前一步,「怎麼?」唐儷辭衣袖輕揮,「沒什麼,走吧。」
余負人看了唐儷辭一眼,有些奇怪,西風園茶花樹下,分明在陽坡,他為何不往陽坡去?唐儷辭眼前卻是閃過菩提谷中,寫著方周名字的墓碑,那塊充滿陽光的雪白沙地,開滿奇異的花朵,那塊布滿墓碑的寂靜墳地,就在陽坡。陽坡……陽坡燦爛的陽光下,如血的奇異藤蔓,盛開著雪白的花朵,碎裂腐敗的屍身、寄生在屍身上的各種蛆蟲,也就在那明媚的陽光之下扭動……空氣中摻雜著惡臭和芬芳的氣味……「咯啦」一聲輕響,唐儷辭足下一頓,余負人吃了一驚,凝神觀顧四面八方,卻不見有敵人出現,心中一凜:他是怎麼了?
「換了是你,你會在陽坡設下什麼埋伏?」唐儷辭一頓之後,步履加快,往陽坡奔去,雪白頎長的身影,在夜間似是從容自若。余負人跟隨其後,身形亦是卓然不群,「我……或許會列出重兵,在前往陽坡的路上攔截你,將你截殺在半途之上。」唐儷辭負袖在後,微微一笑,「哈!你不擅心機。」余負人道,「如果是你,你會如何?」唐儷辭輕描淡寫的道,「我會先殺了池雲,擒抓數十名人質震懾來人,令他不敢輕舉妄動,不能盡展所長,然後在通向地牢的沿途撒下毒藥布下毒蛇,列出手中最強戰力,把守每一個入口,在地牢底下埋下數百斤炸藥。等來人穿過毒藥毒蛇,打過車輪戰,如果還僥倖未死到達地牢,必已是身心俱疲,再看到池雲的屍體,必定大受打擊,然後——」余負人聽得冷汗淋淋而下,「然後?」唐儷辭淡淡的道,「然後我脅持部分人質離去,再引爆地牢底下的炸藥,將整座山頭連同山上的男男女女、花花草草一起夷為平地,炸得乾乾淨淨,寸草不生。」余負人張口結舌,駭然道,「你……你……」唐儷辭微微一笑,「我什麼?」余負人苦笑道,「你怎能想出如此惡毒的計策?」唐儷辭道,「要殺人,自然就要做得徹底。」余負人越發苦笑,但你是想出如此惡毒的計策對付你自己,如那生擒池雲的敵人和你一樣想法,你我豈有生還之望?而你既然想得到如此惡毒的計策,仍舊孤身一人前來,是你對自己太有信心、還是……你是……
你是為義之一字可以赴湯蹈火、殺身取義的人么?
余負人跟在唐儷辭身後,這人……實在不像。
陽坡轉眼即到,兩人沿山坡一步步登上。陽坡處的草木生長更為旺盛,兩人劈藤蘿向前,經過數處山澗,明月當空,眼前突然出現一處空地。「小心!」余負人伸手一攔唐儷辭,「五星之陣!」
只見這處空地本是一片密林,有人將樹林齊齊砍去一片,只留下二尺來長的樹樁,空地形作五星之行,一股淡雅宜人的芳香不知從何而來,隨風四散。唐儷辭嘆了口氣,「何謂五星之陣?」余負人道,「此陣傳自西域,聽聞陣中奇詭莫測,變數橫生,多年之前有許多江湖名俠葬身此陣,故而名聲響亮,但也已銷聲匿跡江湖多年了。」唐儷辭道,「我不懂陣法。」余負人仍將他擋在身後,「我先為你一探虛實。」言下一躍上陣,五星木樁上霎時起了一陣微風,風中芬芳之氣越發濃郁,卻不見任何敵人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