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碧雲青天02
從武夷山脈向北走,大半個月的路程就邁入蘇州姑蘇山。蘇州為春秋吳國都城,越王滅吳之後歸屬越國,楚國又滅越,又歸屬楚國,秦始皇一統天下后,此地為會稽郡,設吳縣。五代陳禎明元年,設為吳州,領吳縣、嘉興、婁縣三縣。隋開皇九年,因此地太湖之畔有姑蘇台,故改吳州為蘇州,蘇州之名由此而來。
蘇州城內人流潮湧,這日是六月十九,觀音大士生辰,前往西園寺、寒山寺、北塔報恩寺等著名寺廟上香的人絡繹不絕,沿途之上擺攤賣香的小販也是生意興隆。一輛馬車也在人群之中沿著山道緩緩往東山靈源寺前行,別人前來為觀音進香看熱鬧無不歡天喜地,這輛馬車默默前行,趕車的目光獃滯臉色臘白,車身掛著黑色簾幕,讓人絲毫看不出其中究竟坐的什麼人。
有人留意這輛馬車已經很久了,這人姓林名逋,錢塘人,乃是江淮一帶著名的名士,這日也正是雇了一輛馬車要前往東山靈源寺,不過他不是前去上香,而是前去品茶。前面那輛黑色馬車與他同路,自杭州前往蘇州,一路同行時常相遇,車中人始終不曾露面,更不曾與他打過半句招呼。但讓他好奇的不止是這馬車陰森怪異,而是沿途上這輛馬車所經之處,不少富貴人家遺失財物,而沿途之上的著名醫術高手都曾受邀到馬車中一會,不知這馬車裡坐的究竟是什麼人?究竟是竊賊、還是病患?
一匹身帶花點的白馬慢慢走在林逋馬車之旁,他回頭一看,是一位容貌秀美的紫衣少女默默騎馬而行,她的鞍上懸著一柄長劍,在人群中分外突兀,許多人側目觀看,心裡暗暗稱奇。這位少女卻是雙目無神,臉色蒼白,放任馬匹往前行走,要去往何處她似乎並不在意。林逋望了望前邊的黑色馬車,再看了看身邊的紫衣少女,越看越奇,難道今日靈源寺內有什麼大事要發生?
未過多時,已到靈源寺門。林逋下車付了銀錢,緩步往後山行去,洞庭西山靈源寺后,有野茶林,樹林中桃、杏、李、梅、柿、桔、銀杏、石榴、辛夷、玉蘭、翠竹等等與茶樹相雜而生,故而茶味清香馥郁,與別處不同。他遠道而來,一半是靈源寺中青岩主持請他前來品茶,一半是為了一觀這世上罕有的奇景。但他緩步行入後山,那梅花點兒的白馬也咯噔咯噔踏著碎步跟了上來,而那輛黑色馬車在窄小山徑中行走困難,不知如何竟也入山而來。僻靜的後山道上,林逋一人獨行,心裡暗暗詫異。未過多時,馬車領先而行,超過兩人揚長而去,那紫衣少女的馬兒卻慢了下來,默默行了一陣,只聽馬上少女幽幽嘆了口氣,「先生……先生獨自前往這荒涼之所,敢問所為何事?」
林逋微微一怔,他未曾想到這位失魂落魄的紫衣少女會先開口,「此地是在下舊遊之地,純為遊山玩水而來,不知姑娘又是為何來此?」紫衣少女翻身下馬,牽馬而行,幽幽的道,「我……我么……做了平生從未想過的壞事,無處可去,聽說洞庭東山靈源寺內有一口靈泉,能治人眼疾、心病,所以……前來看看。」她低聲嘆了口氣,「先生既然是舊遊客,能否為我引路?」林逋欣然道,「當然,泉水就在山中,但此時天色已晚,此去路途甚遠,荒涼偏僻……」紫衣少女道,「我不怕妖魔鬼怪。」林逋看了她鞍上的劍鞘一眼,心道年紀輕輕的女子身佩一柄長劍能防得了什麼盜賊?他雖然剛到弱冠之年,足跡卻已踏遍大江南北,最近朝廷又待興兵北上,世道有些亂,盜賊興盛,雖然東山仍屬遊人眾多之地,卻也難保安全。但這位姑娘似有傷心之事,他有些不忍婉據。
「那山中的靈泉,可真是靈么?」紫衣少女問。林逋微笑道,「山中觀日月,冷暖自知之。你說靈便靈、你說不靈便不靈,你之不靈,未必是人人不靈;人人皆靈,未必是你之靈。」紫衣少女黯淡的雙眸微微一亮,「先生談吐不俗,敢問姓名?」林逋道,「不敢,在下姓林,名逋,字君復。」他只當這位紫衣少女不解世事,多半不知他在江淮的名聲,卻不料她道,「原來是黃賢先生,無怪如此。」林逋頗為意外,「姑娘是哪位先生的高徒?」他是大里黃賢村人,自幼離家漫遊,友人戲稱「黃賢先生」。
「我……」紫衣少女欲言又止,「我姓鍾,雙名春髻。」她卻不說她師父究竟是誰。林逋微笑道,「姓鍾,姑娘不是漢族?」鍾春髻幽幽的道,「我不知道,師父從來不說我身世。」林逋道,「在閩南大山之中,有畲族人多以鍾、藍為姓。」鍾春髻獃獃的出了會神,搖了搖頭,「我什麼也不知道,這世上的事我懂得的很少。」能知曉「黃縣先生」,她的來歷必定不凡,卻為何如此失魂落魄?林逋越發奇怪,突地想起一事,「鍾姑娘和方才前面那輛黑色馬車可是同路?」鍾春髻微微一怔,「黑色馬車?」她恍恍忽忽,雖然剛才黑色馬車從她身邊經過,她卻視而不見,此時竟然想不起來。林逋道,「那輛馬車行蹤奇特,我怕坐的便是盜賊。」言下他將那馬車的古怪行徑細訴了一遍。鍾春髻聽在耳中,心中一片茫然,若是從前,她早已拔劍而起,尋那馬車去了,但自從在飄零眉苑刺了唐儷辭一針,逃出山谷之後,她便始終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數日前沒了盤纏,竟在路邊隨意劫了一戶人家的金銀,又過了兩三天她才想到不知那戶人家存下這點銀子可有急用?但她非但劫了,又已順手花去,要還也無從談起。此時聽林逋說到「盜賊」,她滿心怔忡,不知自己之所作所為,究竟算不算他口中的「盜賊」?她現在究竟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林逋見她神色古怪,只道她聽見盜賊心中害怕,便有些後悔提及那黑色馬車,正各自發獃之際,突然山林深處傳來一聲尖叫,是女子的聲音。林逋吃了一驚,鍾春髻聞聲一躍上馬,微微一頓,將林逋提了起來放在身後,一提馬韁兩人同騎往尖叫聲發出之處而去。林逋未及反應人已在馬上,大出意料之外,這位嬌美柔弱的少女竟有如此大的力氣。
梅花兒俊蹄狂奔,不過片刻已到剛才發出尖叫之處,但人到之後,鍾春髻全身大震,卻是呆在當場,一動不動。林逋自馬上翻身下來,只見眼前一票紅衣人將一位黑衣蒙面女子團團圍住,一輛黑色馬車翻到破碎在地,車夫已然身首異處,而高高的樹梢上有一人一手攀住樹枝,懸在空中飄飄蕩蕩,地下紅衣人各持刀劍,正待一擁而上將這兩人亂刀砍死。林逋眼見如此情形,臉色蒼白,有人屍橫就地,如此慘烈的情景是他平生僅見,要如何是好?是轉身就逃、還是衝上前去,徒勞無益的陪死?
那一手懸在樹上的人露出半截手臂,蓋面的黑帽在風中飄拂,那露出的半截手臂雪白細膩,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妖魅蠱惑之意,這人不就是……不就是那日樹林之中給她一瓶毒藥、要她針刺唐儷辭的那個人么?那日針刺唐儷辭之後,她反覆細想,自然明白這人教她針刺唐儷辭絕非出於好意,而是借她之手除去勁敵。鍾春髻面如死灰,手按劍柄,這人受人追殺,她要如何是好?
紅衣人包圍住的那個黑衣女子手中持著一柄長刀,長刀飛舞,她一刀刀砍向身周紅衣人,奈何武功太差,絲毫不是對方敵手,落敗受傷只是轉眼間事。鍾春髻獃獃的看著這場面,顯然那黑衣人身受重傷,否則豈會讓如此一群三角貓的角色欺負到如此地步?只要她不救、只要她不出手相救,這兩人不消片刻就屍橫在地,而她——而她針刺唐儷辭的事、她那自私醜陋的心事就再也沒人知道——
「當」的一聲,那黑衣蒙面女子長刀落地,紅衣人一腳將她踢翻在地,就待當場刺死。而有人已爬上樹去,一刀刀砍向黑衣人攀住的那根樹枝。眼見此景,鍾春髻一咬牙,手腕一翻,劍光直奔身側與她一同前來的林逋。林逋渾然沒有想到會有如此一劍,「撲」的一聲長劍貫胸而入,震驚詫異的回過頭來,只見與他同來的紫衣少女收劍而起,頭也不回的駕馬而去,梅花兒快蹄如飛,剎那已不見了蹤影!
為什麼?林逋張大嘴巴,仰天倒下,她為什麼……天旋地轉之前,他突然明白——因為她想見死不救、而在場唯一知道她見死不救的人只有自己,所以她殺人滅口。
好狠的女子……
正當林逋昏死過去之時,樹林中也有人嘆了口氣,「好狠的女人。」隨這一聲嘆息,那群紅衣人紛紛倒退,林中樹葉紛飛,片片傷人見血,「啊」的幾聲慘叫,那些被樹葉劃開幾道浮傷的紅衣人突然倒地而斃,竟是剎那間中了劇毒,其餘紅衣人眼見形勢古怪,不約而同發一聲喊,掉頭狂奔而去。
「春園小聚浮生意,今年又少去年人。唉……想要隨心所欲的過日子,真是難、難、難,很難,難到連走到大和尚寺廟背後,也會看到有人殺人放火……阿彌陀佛。」樹林之中走出一位手揮羽扇的少年人,臉型圓潤,雙頰緋紅,穿著一身黃袍,手中那柄羽扇卻是火紅的羽毛。黃衣紅扇,加之暈紅的臉色,似笑非笑輕浮的神色,來人滿身都是喜氣,卻也滿身都是光彩奪目,無論是誰站在他身旁都沒有他光芒耀眼。
「你是誰?」從地上爬起的那名黑衣蒙面女子低沉的問,聽那聲音卻似很老。黃衣人揮扇還禮,「在下姓方,草字平齋,綽號『無憂無慮』,平生少做好事,救人還是第一樁。」那黑衣女子躍起身來將懸在空中的黑衣人抱下地來,「你救了我們,真是多謝你啦!」方平齋道,「不必客氣,馬有失蹄、人有錯手、方平齋也會偶爾救人。」那黑衣女子道,「那你想要我們怎麼報答你?」黃衣紅扇方平齋哈哈一笑,「如果你們倆肯把蒙面紗取下來給我看上一眼,就算是報答我了。」那黑衣女子卻道,「我不要。」
這黑帽蒙面的男子自然是柳眼,而這武功極差的蒙面女子便是玉團兒了。她本不願離開森林,但柳眼說能治她怪病的藥物必須使用茶葉、葡萄籽、月見草、紫蘇籽等等東西煉就,為了煉藥,兩人不得不從大山裡出來。而出來之後,那一路上盜竊之事自然是這兩人所為,玉團兒心思單純一派天真,柳眼言出令下她便出門偷盜,雖然心裡覺得不對,但也沒有太過愧疚之意,畢竟她偷得不多、又都偷得是大戶人家。而邀請名醫前來就診更是理所當然,玉團兒的罕世奇症令不少大夫嘖嘖稱奇,流連忘返,但無論是哪家名醫卻都治不好這早衰之症。就這麼一路北上,漸漸到了蘇州,倒也平安無事,今日突然被一群紅衣人圍攻,聽前因後果卻是不久前被玉團兒偷盜過的一戶人家雇來出氣的殺手。這等人若在柳眼當年自是吹一口氣嚇也嚇死了他們,但虎落平陽,今天如果沒有方平齋突如其來插入一腳,兩人非死不可。
「你不要?」方平齋紅扇一飄,「那就是說——你在誘惑我非看不可了。」地上林逋生死不明,他卻只一心一意要看兩人的真面目,果然是視人命如草芥。黑衣女子猶豫了一下,「你要是把地上那人也救了,我就給你看。」方平齋嗯了一聲,「那人又不是我殺的。」黑衣女子道,「你再不救他他就會死了。」方平齋不以為意,卻聽柳眼冷冷的道,「諒他也救不活。」他頓時哎呀一聲,笑道,「方平齋無所不通無所不會,救這麼區區一個書生有什麼困難?困難的是你這句激將並不能激到我。」他那紅艷艷的羽扇又揮了兩三下,「這樣吧,我不看你的臉,我要看他的臉,只要他把面紗自己撩起來,讓我看個清楚,我就把地上這人帶走。」
黑衣玉團兒推了柳眼一下,柳眼撩起面紗,冷冷的看著這位「無憂無慮」方平齋。方平齋果然哎呀一聲,卻是面露笑意,「好漢子,我敬你三分,地上這個人我帶走了。」他將地上的林逋提起,黃影一晃,已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