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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終亂

  水陸大會,第十天。


  今日午時之後,群英嶺和登天塔便會一同關閉。


  一眾賓客走在前往天圓地方的路上,臉上早就沒有了初日到達李家時的桀驁與頑烈。李家的深不可測,通過這十天似有似無的展露,早就讓某些心懷鬼胎的賓客心灰意冷:來之前一直摩拳擦掌、嘴裡面說著改朝換代的獅駝國三雄,竟然在水陸大會最後一日連個露臉的都沒有留下。


  沒人願意去猜測他們的去向;大家寧可相信,他們已經落敗,甚至已經屍骨無存。多少人派出了探子在周邊搜索著答案,而回報的信息都似有似無地證明了這一點:獅駝國三雄依舊沒有音訊,但是獅駝國部署在李家周邊的重兵,死的死傷的傷,餘下的也全部悄無聲息地撤出了李家地界。


  恐怕,最壞的結果離他們的猜測八九不離十了。


  這已然是水陸大會的最後一天——眾人也都不大在乎齊天的下落。因為看到那些個手握兵器、威風凜凜的執金吾,他們便已然死心。


  整個天圓地方之中,瀰漫著一種充滿了儀式感的詭異安靜。偶爾有人咳嗽一聲,這動靜都能驚動所有人。


  賓客已經落座了七七八八,牛魔王照舊躲在角落裡捧著一杯熱茶,小媳婦兒似的不敢抬頭多望。他知道,人群之中有一個窈窕身影,也是遲疑著不敢抬頭——此屆水陸大會之後,大家便要重新天各一方上百年。如果今天不能留下哪怕只是一個互寄書信的許願,恐怕最終只能形同陌路。


  九尾仙狐著急,牛魔王不是不知道。但是連著三天,牛魔王都在刻意避諱對方投來的目光。且不說現在幾個大妖都不在李家,眾人的視線自然而然便集中在了一直躲在影子里的牛魔王身上;就算別人不看,那神出鬼沒的紅孩兒也在看著自己。


  千萬不要給人留下什麼話柄……牛魔王對自己,只有這麼一個要求。


  牛魔王此時此刻眉頭緊蹙,心中全然沒有任何天下大局,他忌憚的是自己要連夜趕路回火焰山——若是遲了哪怕半個時辰,自己的膝蓋便要做好跪上個三天三夜的準備。


  與世無爭的生活,便要付出相應的代價。牛魔王揉了揉自己的膝蓋,心中只求在走之前能夠和紅孩兒再多說幾句心裡話。


  天意難料,平時都在牛魔王近身執勤的紅孩兒,今日卻偏偏被調走;取而代之走到自己身旁、甚至落座於賓客席之中的,卻是那花白了鬍子的李靖。


  「散會之後,不忙著回去。」李靖捋著自己的鬍子,並沒有刻意壓低音量,旁人如果有心還是能夠窺聽到個一二:「這幾日招待不周,留下來小酌幾杯。」


  牛魔王的小耳朵抖了抖,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后,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般;犄角上的耳環,發出了風鈴般的響動。他可不想在這麼敏感的節骨眼上同李家再近一步——歸隱了就是歸隱。


  「獅駝國短時間內不足為敵,餘下能夠稱得上咱李家心腹大患的……」李靖對於牛魔王的拒絕並不意外,依舊侃侃而談。


  「二十八宿,一定是二十八宿。」牛魔王自然不能引火上身,硬是掐了李靖的話頭,想要轉移目標。


  李靖卻是笑了笑:「沒了麥芒伍,二十八宿遲早是一盤散沙,何懼之有?咱李家想要穩了天下,最後一道難關,便是眼前的你了。」


  牛魔王聽到這裡,急忙低下頭,小聲說道:「你也說了,群龍無首便是一盤散沙……十二方早已脫離我的掌控,早已散得不能再散。我在火焰山過得挺好,您就不要拿我開玩笑了。我真心已經歸隱山林……雖然我那山上沒幾棵樹吧。」


  說完,牛魔王自以為幽默地訕笑了幾聲,意圖調節一下氣氛。


  李靖笑了笑,同時抬了抬手。周邊,迅速聚集起了七八名執金吾,對著牛魔王的背影虎視眈眈。


  李靖又是捋了捋鬍子,開口說道:「天下,是咱李家的天下。你說你歸隱了,但也總不能以歸隱為由明目張胆地違令不尊吧?李家現在就使喚不動你的話,便是你有反叛之心的最好證據。要曉得,在齊天之前,你可一直都是李家的第一打手。雖然我也看好入了執金吾的紅孩兒,但是他的本事還是需要個百年磨練才能大成。這期間內,是否應該父償子債,你也重操舊業替他扛起李家執金吾的這一片天?」


  牛魔王聽到這裡,第一次抬起了頭,壯著膽子提高了一些嗓門:「我和李家的事兒咱們單說便可,你不要拿我兒子說道。」


  這帶著幾分不敬的語氣,已經產生了連鎖反應——他聽到自己背後傳來了不止一把兵器錚然出鞘的聲響。


  牛魔王沒有任何下一步的動作;但賓客席之中,卻已經站起來了兩個人影:其一,便是一臉焦急,看神色想要高聲提醒一嗓子的九尾仙狐;而另一個,則是手中祭起了三五隻金光飛蟲的炙蜻蜓。


  兩人都緊盯著他們這個殺機四伏的角落。


  李靖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抬手拍了拍牛魔王的肩膀,不再多說,只是使了個眼色,令一眾執金吾收起傢伙,隨著自己一併離開。


  牛魔王終於轉了頭,同九尾仙狐和炙蜻蜓分別對視了一眼,隨即他又耷拉了腦袋,委屈地看著手中已經喝乾的茶杯:「哎,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以往李家不來刁難牛魔王,便是因為樹大招風的獅駝國擋在了最前面。眼下,獅駝國三雄剛剛勢弱,李家便掉准矛頭——那老頭子的言語之中,野心已經昭然若揭,顯然是對牛魔王放心不下。


  李家的手段,牛魔王最為知曉:要麼讓李家放心,要麼死。


  五百年前,自己便是替李家做這種事的人。


  要說以往,牛魔王雖然也是心煩於此,卻又不甚擔心:他想不出李家能夠派出來誰去火焰山對付自己。但是,今時不同往日……


  紅孩兒手中的火尖槍,已經不是第一次逼住自己的要害了。


  說真的,牛魔王一生征戰,實在想不出自己在教育兒子這方面哪裡出了偏差,硬生生教出來了這麼一個目無生父的怪胎——當然了,最能同自己一起發發牢騷的,便是那老來得子的李靖。不過,看來以後還是盡量避開這個老頭才是最好。


  煩心事一併湧起,牛魔王靠在了石椅上,心中倍感疲倦:他倒真是想找個人一起好好喝一杯,解解心中的清苦。


  眼見一場惡戰悄無聲息的結束,屏息的賓客們終於都鬆了口氣。不少人都注意到,那銅雀今日依舊沒有現身,倒是金角銀角兩個丫鬟被執金吾放進了天圓地方,站在座位旁素手而立,彷彿是等著自己的主子前來登基一般的架勢。這情景,不由得引人猜測。


  其實,銅雀就在李家宅邸之中。


  但是銅雀的日子並不好過。


  他依舊戴著那副鹿皮手套,手卻被兩個執金吾按在了案板上。銅雀吞了口吐沫,抬了抬眼——那李征手握著出了刀鞘的墜夢監,站在了自己眼前。


  「掌柜的得罪了,這是李家規矩。」李征也不多說,晃了晃手中明晃晃的刀刃。給銅雀留下一刀,才方便日後監視。對於這種第一次出席水陸大會便獲得重用的買賣人,李家信不過也屬正常。


  「我只聽說,挨先生一刀,是執金吾的規矩。」銅雀掙扎著,嘴裡面說道:「緣何我一個買賣人,卻也獲得如此榮幸?」


  「掌柜的,家主賜你殊榮,這才恰恰說明,李家打算重用你。」李征輕聲說著冠冕堂皇之詞,顯然口是心非。


  南疆畢竟幅員遼闊,如果銅雀經營之中懷有二心,李家豈不是被動?


  「要切,請切左手。」銅雀面無懼色,冷冷說道:「右手我要留著記賬。」


  「不是要砍掉你的手,只是留下一刀。」李征覺得銅雀似乎誤會了什麼,開口解釋了一番。


  銅雀依舊冷笑,堅持要求換了左手。李征也不糾結,應允了銅雀的要求,然後捏住刀刃,在銅雀的手腕處輕輕一劃——


  一道帶有奴隸氣味的血痕,留在了銅雀身上。


  「好了。」李徵收起刀刃,示意其他執金吾放人:「接下來,還有一人要受此儀式……」


  宅邸隔壁的隔壁,來世仙正在手腳勤快地替麥芒伍依次取出藥材;而坐在桌前替麥芒伍親手搗葯的卻不是別人,正是那玉兔姑娘。看她動作嫻熟,與麥芒伍配合默契,倒像是久經此道。


  至於麥芒伍,則是站在吳承恩身邊,不斷下針。吳承恩眨巴著眼睛,嘴裡面只是抱怨:「我真的沒有事……」


  著實,大戰之後,青玄倒像是比吳承恩傷得重。好在青玄手中念珠一直綻放木色,很快他便沒有了大礙。但是,吳承恩回到李家后,便被送到了麥芒伍身前。麥芒伍嘴上不說,眼裡面卻看出吳承恩的經脈走向已經異於常人。


  連著兩天,麥芒伍都在李家人的監視下不斷行針,意圖將吳承恩的脈絡掰回正軌。吳承恩不自覺周身變化,因為他一直在房間里沒有注意到:他其實已經兩天兩夜未睡,卻神采飛揚,絲毫沒有困怠之意。


  此時,吳承恩的寶貝書卷不在手邊,反倒被青玄拿去了。青玄坐在門口,借著日光,翻看撫摸著每一頁的每一個字,似乎像是尋找什麼。


  「不要躲了……出來見我。」青玄喃喃自語著,語氣似乎越發焦躁:「你與我之間的事情,不要再牽扯到吳承恩!否則……」


  書卷之中,似乎傳來了一聲不以為然的冷笑。


  而此時,李家宅邸大門,正坐著兩個百無聊賴的身影。邋裡邋遢的大器打了個哈欠,從懷裡摸出了一壺烈酒,遞給對面愁眉不展的李晉。哮天蹲在李晉身旁,小心翼翼地舔舐著自己主人的掌心,似乎是想安慰一下愁眉苦臉的主人。


  「你怎麼了,咱家贏了,你倒是這副神情。小心被小矮子看到了,又拿你的不是。」大器見李晉沒有理會自己,便自斟自飲痛快喝了起來。


  「你是說……你真的見到了一眼曾經的猴子?」李晉嘆息了片刻,抬起頭來,似乎不死心地問道。


  「那自然。」大器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然後擦了擦嘴巴喊了一聲舒服,這才繼續同李晉攀談:「我看山這麼多年,齊天我自然認得;那小娘們似的青玄,我也不會認錯。當時除了猴子本尊,還有誰能有如此氣魄?只可惜啊,老爺子還是慢了片刻,讓他躲進了恩公的書中……哎呀都給你講了十遍八遍了,你也不膩。想不想聽點更有意思的事情?我跟你說哈,老牛這次來水陸大會,多半要出事——不是咱李家招惹,是他跟一個風騷女子頗有些眉來眼去……」


  李晉聽完,腦袋再一次垂了下去。


  大器見李晉提不起興緻,有些意外:「你這人倒也怪了,那老牛和風騷小娘子的事情你不聽,偏偏對猴子感興趣。」


  「我不瞞你……」李晉聽到這裡,抬起了頭,小心左顧右盼一番確定沒有人後,才壓低了嗓門:「我特別、特別想要再見猴子一面。」


  「天下百妖,無不想要面睹猴子凜冽風采,但是活著回來的屈指可數。你瞞得了別人瞞不過我;兄弟,我知道你有本事,但是還是別招惹猴子了吧。」大器不以為然地打了個酒嗝,覺得李晉的想法也是正常——畢竟猴子一直活在傳說之中,故事越說越離譜,不知天高地厚、想見猴子一面的傢伙大有人在。執金吾又是爭強好勝的一群人,有這個心思,再正常不過。


  遠處傳來了腳步聲,停在了幾丈之外。袁天罡捂住自己的鼻子,抬手揮著袖子,想要驅散院子里的酒氣。大器急忙將酒壺收入懷中,連同李晉一起站直身子假裝正在看門,卻已經被袁天罡窺到;果然,咒罵聲隨即而起,言語里罵的難聽,勒令大器滾過去。


  「留你在這裡,一會兒天圓地方散場,倒是要你這個酒鬼給我李家丟人!」袁天罡說話,依舊毫不客氣。大器便縮了縮脖子,溜達著小步子,尾隨袁天罡而去。


  走了沒幾步,大器忽然愣了愣站在原地,然後緩緩回頭,朝著那重新蹲坐在地上愁眉苦臉的李晉望了一眼。


  「唔……」大器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李晉他剛才說的,好像是「再見猴子一面」?

  沒等大器細想,袁天罡一腳踹在了大器的屁股上,這一腳很重,大器直接跌了一個狗啃泥。罵罵咧咧的聲音,帶著弱弱的求饒,兩個聲音交織著,朝著天圓地方走去。二人路過李棠的閨房之際,袁天罡細心地勒令大器閉嘴,別想借著喊幾嗓子讓小姐出來說情。


  閨房之中,李棠確實還未動身。只見今日的她格外漂亮,臉上難得施了胭脂。身邊,那金鼻白毛鼠正在幫著李棠打理著妝容。


  按規矩,最後一日,李家的人必須出席水陸大會。以往歷屆,都是家主一人現身便可。而這一屆,李海卻提早告知了李棠,今日要她坐在自己身邊。李棠心中雖然不悅,卻不敢違抗於自己那陰晴不定的兄長。


  看得出,李棠並不是很開心——坐在這裡一時三刻,李棠的眼睛已經瞥了那可以逃走的窗戶好幾次。金鼻白毛鼠自然不知道內里緣由,只是一邊替李棠梳頭,一邊念叨著這幾天水陸大會的見聞——這是她經歷的第一屆水陸大會,自然覺得什麼都新鮮。自己呢,又是跟李棠一起長大,自然情分頗深,一時間便忘記了身份有別,只當如同閨蜜之間的閑話,說得天花亂墜。


  倒是李棠,雖然水陸大會開幕之前也是期待萬分,卻沒想到自己的兄長以危險為由,一直將自己禁錮在閨房之中。熱鬧的水陸大會,李棠明明身在其中,卻只能道聽途說。好在,李棠手邊多了一本吳承恩剛剛出版的書卷,讀起來倒是解悶。


  可再解悶也有讀完的一天,李棠又變得無聊起來,其實,思來想去,家裡似乎一直如此無聊——


  怎麼說呢……縱使這裡有天下群雄,比起來,倒是半年前在外面遊山玩水更加有趣。


  金鼻白毛鼠正說道天蓬的事情,李棠忽然間轉過身,一把握住了金鼻白毛鼠的雙手。金鼻白毛鼠眨巴了一下眼睛,不明所以。


  「妹妹,我求你一件事……」李棠打定了主意,悄聲開口。


  巳時剛過,天圓地方之內忽然間一片喧嘩。


  不僅僅是因為身著金絲紫袍的李海握著唐刀走入了天圓地方,更重要的是,他身後跟著一個步伐蹣跚的巍巍老者。


  賓客席之中,那些頗有資歷的老妖們紛紛互相對望,眼神之中透露著不可思議。這老東西,竟然還活著……他到底要活多久啊……


  一旁的李靖也是大感意外,急忙撇下其他人,親自迎了上去,護住了李海和老者。李海呢,只是視而不見,邁著慵懶的步子,走到了自己的正席之位,斜靠著坐了下去。而老者,被李靖扶著,躲入了李海背後的黑暗之中。


  賓客席終於安靜,天圓地方連接著整個世界,等待著李家在這水陸大會最後一天的發言。


  「天佑李家……」李海站起了身,緩緩開口:「天佑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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