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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相濟

  不知不覺的,水陸大會第四天已經結束。


  這一日里,幾乎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除了那毫髮無傷的牛魔王悄悄地端著茶杯出現在了會場,而且溫順得像一隻嗷嗷待宰的綿羊。那再一次露臉的李海對此視而不見,甚至平時一直站在他身後作為貼身護衛的李靖,今日反而站得格外遠,似乎對牛魔王根本不加提防。


  此情此景,更是讓百妖心下生疑萬分:莫不是這一直號稱隱退的牛魔王早也被李家悄悄收服了?


  而今日大會,幾乎言之無物。眾人回群英嶺的路上,執金吾輪值,卻是那紅孩兒負責監管相送。這紅孩兒一旦拋頭露面,百妖之中自然有人認得他是牛魔王家的公子,霎時間百妖們口耳相傳,一個擅自編織好的縝密故事呼之欲出:完了,那個牛魔王真的向李家投誠了!怪不得執金吾輕易戰勝了獅駝國等其他大妖……肯定是這牛魔王陰險狡詐,背後捅了人家的刀子!

  牛魔王縱使將耳朵閉起來,孤零零地站在登天塔里,也能聽到其他人戳自己后脊樑。愁眉苦臉的牛魔王垂頭喪氣,卻沒有絲毫的辦法。


  安排了一切的李靖捋了捋鬍子:工於心計,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有了大器和牛魔王的威懾,且不說這屆大會已經十拿九穩,再往後推算起碼兩百年,李家都可穩如泰山。不僅如此,只要百妖忠心於李家,那麼待李家休養個三五年,便是去收拾了獅駝國的最好機會。


  李靖心中明白:這屆水陸大會,李家才是最大的贏家。


  今日水陸大會草草收場后,李靖先是小心翼翼送走了那笑容陰鬱的李海,然後便急忙轉身在主宅里奔走,最終停在一間卧室門前。推開門,頓時傳來一陣海棠花香——李靖皺皺眉,看到眼圈紅紅的李棠卧坐在大器跟前,一臉擔心。而大器呢,正閉著雙眼,呼呼打鼾,睡得正香。


  來世仙則是在一旁揮著扇子,正在小心煎藥。看到李靖進來,來世仙剛要行禮,被李靖擺擺手示意免了。李靖上前幾步,站在李棠身後,小心地對來世仙問道:「大仙,我家大器如何了?」


  話聲未落,那李棠也急忙抬起頭來,注視著來世仙。看李棠臉上表情,竟是一副鮮有的將要哭哭啼啼的少女模樣——那一向雷厲風行的李棠,何曾露出過這等神色?


  來世仙剛要開口,卻瞥到了李棠背後的李靖一個暗示的眼神。來世仙一頓,隨即和顏悅色:「並無大礙,葯已經服下,只要再過幾天,他便會完好如初。」


  聽到這裡,李靖點點頭,說道:「大仙真是李家貴人,辛苦辛苦。」而李棠,也終是破「涕」為笑,換上了平日里令百花失色的淡淡笑意。


  來世仙又簡單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李靖便送來世仙回去休息。只是呢,這一次來世仙要踏足的並非是群英嶺,而是那登天塔。一路上,二人有說有笑;直到入了塔內,李靖才一關大門,匆忙問道:「怎樣?」


  「右手。」來世仙嘆口氣,愁眉不展:「別的傷勢還好,沒有觸及根本。就算放任傷勢自然癒合,只要假以時日便能無恙。但是……那右手,經脈盡碎不說,困在裡面的股股妖氣更是未來大患。小仙醫道疏淺,恐怕大器的右手,保不住了。而且,依照小仙估計,倒不如早日將大器的右手切下,以免日後生變,禍及更多部位。」


  李靖聽完,神色一愣后緊緊皺眉:「這麼嚴重……」


  「你我都知道……」來世仙只是搖頭,一臉束手無策:「就連那最後的希望『吾心歸』,對大器也是沒用的。他素來喜歡和人賭陽壽,周身的妖氣對這種同樣『賭陽壽』的藥物本能抗拒。眼下,考慮考慮如何跟大器說出此事吧。」


  李靖捋了捋鬍子——大器本人的話,倒還好。待他醒來,李靖親自去說,料想大器為了李家犧牲一隻手也不在話下。但是……小姐那邊該如何交代呢?

  自打李海、李棠還是孩提時期,那大器就經常背著小姐在後山攀玩;也不曉得一個破敗的五指山有什麼好轉悠的,二人常常一天一宿地流連忘返。大器那蓬頭亂髮,便是方便於小姐的小手緊緊抓住。


  李棠九歲那年,央不住小姐撒嬌,大器擅自帶著小姐出了李家去外面遊山玩水。誰知道剛出去第一天,小姐便在一個吃早點的鋪子被人綁走。事情鬧得很大,當李靖帶人趕到時,大器已經將小姐救了回來——只是那綁匪,已經四分五裂。


  李靖有些苦惱沒有拿到口供——帶兵回去后,才知道大器已經在這綁匪死前挖出了所有信息:這綁匪乃是一個大妖的手下,對方並不知道李棠身份,只是綁票勒索,想要取一些銀子。那大妖,乃是清泉道人,一招「流連忘」叫人防不勝防,實乃獅駝國的座上賓。但是大器絲毫不講理,已經殺奔那大妖的洞府,滅了人家滿門,最後更是將那清泉道人生吞活剝才算作罷——


  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回去之後,大器挨了響雷鞭,足足被李靖親自抽打了三天三夜,直到渾身血肉模糊,人也只剩了半口氣。但是才三個月,他又不管不顧,馱著李棠漫山遍野去遊玩——只是,這一次大器有了分寸,再也不敢出李家地盤。


  再後來,當執金吾不得不為了李家未來而展開內鬥之際,大器思忖再三,終是站在了那曾經打得自己死去活來的李靖一邊。這樣才算是奠定了李海、李棠兩兄妹的勝利。


  有功之臣,難道最後的結局,便是要失去右手么……


  李靖忍不住一個踉蹌,右手慌忙扶了一把,頭疼得幾乎跌倒。他揉了揉額頭,抱著一線希望開口對來世仙問道:「大仙,就真沒有一點辦法嗎?」


  「……論起醫術的話,你我也都知道,這世上有一人,高於小仙。」來世仙略微思索,小心翼翼地開口:「但是,那人的身份,怎麼可能出手救執金吾呢?況且,即便他心慈手軟醫者仁心,咱執金吾也……」


  「不可能讓他救。」李靖自然知道來世仙說得是誰,大手一揮,斷然拒絕:「執金吾怎可能求救於二十八宿。算了,這幾日煩勞大仙照看好大器,我再去想別的辦法。」


  來世仙俯身施禮,打著哈欠隨便進了一個房間休息。而站在登天塔里的李靖,始終邁不開步子——該去哪裡想辦法,他一點頭緒都沒有。


  李靖心中知道,自己虧欠大器太多——包括清泉道人一事。在大器帶著小李棠出門之前,李靖便早已經接到袁天罡的暗報。不過,李靖知道大器這人是攔不住的——除非他吃了大虧讓他害怕才行。於是,李靖才暗地裡聯繫了清泉道人,將大器的一舉一動全部通稟,讓清泉道人安排手下輕易綁走了李棠。本來說呢,這就是給大器一點教訓,讓他不要仗著身手高就如此自傲;待到李靖帶人去找那清泉道人,對方交人,事情便算有驚無險的圓滿。誰知道李靖前腳出發,那大器便失心瘋,直接手段殘忍地拷問了那綁票的手下,之後順勢殺了人家清泉道人全家——李靖萬沒想到事態如此發展,回來之後動了氣,響雷鞭揮舞得鞭鞭入骨……


  陳年舊事,不提也罷。眼下更重要的是:大器,究竟該怎麼救。


  另一邊,群英嶺內。


  賓客之間的氣氛,再也沒有幾日前的瘋狂與不羈。大家似乎都小心翼翼的,就連喝酒也是只醉個三五分,生怕耽誤了什麼大事或者失了禮數。正如李靖所設想的一樣:群英嶺內的眾妖,再也沒有任何人敢做出頭鳥。


  惶惶不安的氣氛中,小白龍依舊獨自坐在一張桌子前,握著手中的「吾心歸」,不知道該如何決斷。


  賭上將近一千年的陽壽嗎……代價,未免太大了一些。小白龍並不怕死,只是擔心海族大業未成,自己便一命嗚呼——此等悔恨,如何承受?


  想到這裡,小白龍略微調勻氣息穩住傷勢,終是下定決心將那藥丸放進了懷裡。倒不如,等水陸大會結束后,回了深海再想辦法。傷勢雖重,但是撐上個把月應該問題不大。只要離了李家,去找自己的叔父龍老闆,說不定事情還有轉機……


  朦朧之中,小白龍深深出了口氣——一根金色的羽毛突然莫名翩翩而落,害得小白龍揉了揉眼睛,生怕是自己傷勢太重而出現了幻覺。但是,那根羽毛確確實實落在了小白龍手中;翻開一看,小白龍登時便站了起來。


  這根羽毛的主人,自然是小白龍再熟悉不過的——但是上面的字跡,卻無比潦草,而且格外令人震驚。上面只有幾個小字:「小白,救我。」


  「蘇缽剌尼……」小白龍感覺心口快要炸開了——「救」這個字,不僅顯得沉重萬分,而且何時從那蘇缽剌尼的口中說出過?未加思索,小白龍剛要邁開步子,身子卻不斷反抗,惹得他一陣咳嗽,嘔出了鮮血。


  身體早已經是極限,別說是騰雲駕霧,就算跑幾步也已經吃不消了。


  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呢……」小白龍思忖片刻,終是懊惱地嘆口氣,摸出了懷裡的「吾心歸」,仰頭服下。


  一刻過後,群英嶺門口。兩名執金吾忽然警惕起來,轉頭看著從群英嶺上走下來的小白龍。只是因為,此時不得不防:那小白龍雖然平日老實,此刻他手中卻握著那桿銀槍,似乎來者不善。


  「兩位大人,借過。」這小白龍依舊彬彬有禮,見到執金吾后只是施禮:「我要出去。」


  兩名執金吾面面相覷——自打昨日開始,這群表面放蕩的百妖,已經對執金吾言聽計從。這小白龍呢,倒是昨日變化之後,第一個膽敢要破了李家規矩的人。而且,這小白龍因為意圖依靠李家主持大局,素來都是最配合李家的一員。今日這般突兀,倒是格外令人意外。


  二人各自拔出了兵器,嘴中客氣道:「白公子,請回吧。不要讓我們難做。」


  然而,那小白龍不僅沒有再說話,反倒是將銀槍抬了起來。雙方對峙片刻,便已經各自出手。


  只是一個回合——不,半個回合——那道銀色的龍影已經不再糾纏,破了天邊而去。兩名執金吾被打倒在地,待到回神,卻已經晚了。


  金色的羽毛飄得飛快,指引著身後銀白色的身影。不知道走了多遠,那金色的羽毛忽然墜下,落在了一棵蒼古大樹後面。小白龍頃刻收了龍影化作人形,也是一併落下。


  粗粗的樹榦後面,傳來了一陣得意的笑聲:「小白,我就知道你會過來……」


  是蘇缽剌尼的聲音。小白龍心中忍不住一股火:聽得這蘇缽剌尼的嗓音,似乎全無什麼大礙,也並非什麼緊張氣氛——難不成,是在逗自己解悶子?


  如果真是這樣,那這朋友,不做也罷!


  小白龍剛要上前,猛然一陣風阻擋住了自己——同時,還有那躲在樹后的人傳來的慌忙阻止:「別過來!」


  小白龍止住了腳步,疑惑抬頭張望:「怎麼了?」


  樹后,終於顯出了那金光閃閃的身影——不,並非平日的蘇缽剌尼。他,只有左半身還是人形;而右半身,則是金翅大鵬的模樣!


  看到這等變化,小白龍似乎倒是見怪不怪:「怎會弄成這樣。」


  「不小心看到了照妖鏡里的自己……」蘇缽剌尼似乎異常不安,很快又躲在了樹後面,聲音委屈:「要不是我跑得快,恐怕此刻已經被打回了原型。」


  「只是打回原型罷了,躲什麼?」小白龍有些疑慮,不曉得蘇缽剌尼在避諱什麼:「我也經常在你面前化作龍形,你何必遮遮掩掩?況且,你我為妖,怎可因為原型而感到什麼羞恥?」


  對面的聲音,一陣扭捏:「即便全身都沒了人形,我倒也不覺得丟人。我只是擔心,一旦我真的回到了之前的形態……那,你我就不能相見了。」


  「有什麼不能相見的?」小白龍聽到這裡,皺著眉便要上前——又是一陣風,攔住了小白龍。


  「別過來……」那樹后的身影,幾乎是哀求:「你忘了我的原型是什麼了嗎?我是金翅大鵬……是日啖神龍五百隻的金·翅·大·鵬……」


  小白龍的腳步,猛然停下。


  似乎過了太久太久,小白龍早已經忘記了自己究竟是如何與蘇缽剌尼相識。他只記得對這人有印象時,是在幾百年前的一天,為了龍族出頭的他,攔住了那來無影去無蹤的蘇缽剌尼——他還記得對蘇缽剌尼說第一句話之前,喘了好久。沒辦法,想要追上這個蘇缽剌尼,他足足來回來去飛了五天五夜才抓到了對方落腳的空當。


  再後來,二人漸漸交好。雖說是交好,但是多半只是那蘇缽剌尼纏著小白龍罷了;這蘇缽剌尼素來臉皮厚,速度又快得離譜,即便躲進深海,那蘇缽剌尼也會不請自來。打呢,又打不過……躲呢,又躲不掉……


  一來二去,不知何時,二人已經是推心置腹。


  而小白龍卻已經忘記了自己當時定要「蘇缽剌尼血債血償」的誓約。至於蘇缽剌尼呢,雖然從未談起,但是自打成為了小白龍的朋友后,便安心地開始只吃大哥做的飯菜了,再沒吃過一隻龍。


  而眼下,蘇缽剌尼非常擔心自己隨時會失了神智,任憑本性行事。即便是現在,面對著近在咫尺的小白龍,蘇缽剌尼已經感覺到自己的變化:小白龍一如既往英俊瀟洒,看起來便讓人掉口水,很可口……


  是真的非常可口吧。


  蘇缽剌尼不敢回獅駝國。因為只要回去了,二哥一定會借勢先將妖變的自己打回原型再做商議。到了那個時候……恐怕在自己恢復理智之前,小白龍便遲早要被他吞進肚子里。


  單是想到那一幕,蘇缽剌尼便已經流下了口水;他猛然一驚,隨即勒令自己控制住思緒;妖變的半身漸漸收斂,卻又像是即將膨開的羽翼,隨時都會掙脫開人形的束縛。


  「小白,救我……」蘇缽剌尼喘息著,迷迷糊糊開口說道。


  一隻手,扶起了地上的蘇缽剌尼。蘇缽剌尼抬眼一望,卻看到是小白龍已經站在了自己身邊——他大驚失色,正準備將小白龍吹飛;未想到,小白龍已經緊緊地搭住了他的肩膀,絲毫沒有去防備的意思。


  「我先帶你找個地方躲起來。」小白龍說著,用盡了力氣——那半身已經是金翅大鵬形態的蘇缽剌尼,身子竟然如此之沉。


  蘇缽剌尼本以為自己會登時變化一口吃掉自己的朋友——沒想到,此時此刻,他心裡只有一種感覺:

  安心。


  就像是大哥、二哥在身邊時一樣的安心。不,有過之而無不及。


  蘇缽剌尼不再反抗,任由小白龍將自己背在了背上。在小白龍用他那條無盡的頭繩將二人捆穩之前,蘇缽剌尼忍不住說道:「你若帶我躲了,先不說我會不會吃了你……水陸大會怎麼辦?海族聲譽,可是你畢生的心血啊。」


  小白龍一怔,隨即輕鬆說道:「反正聯名狀都毀了。來日方長,下次水陸大會,我準備妥當,再來請李家主持公道便是。」


  蘇缽剌尼靠在了小白龍的後背上,眨巴眨巴眼睛:「嗯,下次,我雖然不會簽名,但是會讓大哥二哥幫你。你知道的,我不喜歡你向李家低頭,所以……」


  「是啊,下次……」小白龍笑著點頭,後半句話並沒有說出口:且不說今日自己擅闖群英嶺,得罪了李家的執金吾;單說下次水陸大會,自己還有機會趕上么……


  身體中的吾心歸,促使著內丹不斷抽搐,彷彿已經告訴了小白龍最後的答案。


  沒有再多的交談。小白龍縱身一躍,那金銀兩道身影,便已經漫入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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