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機變
狹路上的吳承恩,此刻正值狼狽不堪之際;對面何勇手中的幾道真氣已經擊中了他三次。並非是吳承恩只能被動挨打,而是他袖中宣紙所剩有限,務必要保證能夠一擊即中才肯出手。畢竟吳承恩可不想同眼前的敵人打毫無勝算的近身戰。
不過,這點心思,自然是逃不過對方的雙眼。何勇早已身經百戰,吳承恩和他之間的差距不僅僅在實力,經驗方面更是天差地別。
雖然吳承恩屢屢嘗試,卻都被何勇擊退,簡直寸步難行。
「我真的是趕時間……」吳承恩忍不住說道,似乎是在討饒。
「你師兄,青玄,對吧。」何勇彼時自然也在天圓地方之中,來去因由也是知道個大概;說到這裡,何勇更是冷笑:「說真的,別說你現在進不去天圓地方,即便去了也沒用。」
說話間,短矛再一次擦過吳承恩的腿。
「故意讓我刺中,是不是覺得我的兵器上可以留下血跡,你便能看見了?」何勇得手之後,故意停了半拍,然後亮出了自己的那柄短矛。吳承恩一時語塞,還未辯解,便已經被何勇瞧出了破綻:果然,兵器上面有著半線血紅,不細看真叫人難以察覺。何勇並不在意,用袖口抹去了這好不容易留下的痕迹后,才重新拉開架勢,逼近吳承恩。
「別誤會。」對面的何勇一邊走一邊說道:「你即使能夠看到我的兵器也難以防得住;擦去血跡,只是不想給你這種得逞的錯覺。執金吾,要的就是無懈可擊。」
吳承恩眼瞅著自己的小心思被人一一戳破,步步滯後於人,心中的焦急可想而知。
看著何勇舞動著手中的真氣,吳承恩依舊沒有打算踏上中間的鎖鏈。隨著對方再次踏前一步,吳承恩忽然開口道:「說起來,你的兵器看不見、聽不著,你又是如何握住的呢?」
著實,如果只是單純的真氣,傷不到自己也是平常。但是眼前執金吾的真氣已經凝練頗濃化作利刃,頻頻貼身揮動之間肯定不會毫無風險。
「手熟而已。」何勇不為所動,左臂便是一展——吳承恩看準方向,急忙側身,不料對方只是虛招;只見何勇身子迴旋右手一甩,吳承恩面前一丈左右的鐵鏈發出了聲響,引得吳承恩不由得低頭,只顧小心防備。誰知道,那兵器其實彈在地上后,筆直地從吳承恩的頭頂墜了下來。
「得手。」何勇心知肚明,自己一招聲東擊西,足以刺死對面的書生。
果不其然,兵器瞬間貫穿了吳承恩的腦殼;他雙腿一抖,渾身沒了力氣。只是,何勇此時也察覺到了攻擊的異樣:觸感不對,這一擊穿得未免太輕鬆了些。瞬間,那吳承恩的肉身化作無數紙屑,而矛尖貫穿的,只是一張寫著吳承恩名字的宣紙。
一道金光化作潑墨,何勇急忙想要拉扯回自己的兵器,但吳承恩已經出現在了自己眼前——只是,他的動作,頗有些不協調之感。怎麼說呢……一般來說,都應該是「人帶著兵器飄然而至」這種感覺;而吳承恩的動作,卻像是用力一揮龍鬚筆,自己卻拉扯不住兵器,被硬拽著飛到了跟前——而且還想要繼續飛遠。
難不成,他是想直接從我腦袋上躍過去?何勇抬起頭的同時一伸左手,一把握住吳承恩的腰帶,嘴中喝道「給老子下來」。話音未落,吳承恩已經被對方甩在了鐵鏈上。還未掙扎,便被何勇一腳踏住。
「狹路相逢,勇者為勝。」何勇右手傳來兵器接合的脆響聲,看來短矛已經蓄勢待發:「你別想著如何逃走,只要想著如何擊敗我才是正路。」
說也奇怪,那吳承恩明明身入險境,卻只是面無表情,也沒有任何反抗之舉。
「認命了便好。」何勇見怪不怪,雙手攥緊短矛,俯身便要朝著吳承恩的心口刺去,準備趕緊了結戰鬥,下去給其他執金吾報信。
突如其來的腳步聲,從何勇背後的鐵鏈上響起。何勇猛然一頓,回頭一望,竟然看到是那吳承恩撒丫子朝著終點奔去。
原來自己抓住的這個又是障眼法嗎……何勇即刻站直身子,朝著那背對自己的吳承恩猛然一揮胳膊——短矛瞬間一分為二,矛尖朝著吳承恩的后心口筆直飛去。
耍小聰明,便要承受其相應的代價。
「得手。」
異口同聲的一句感慨,從吳承恩和何勇二人嘴中一併發出。
是的,何勇「再一次」得手了——短矛準確穿透了吳承恩的后脊,弄得他一個踉蹌摔在鐵鏈上。但是成果到此為止,依舊是那異樣的觸感。奔跑著的吳承恩化作了無數紙屑,短矛刺在了一張失去光芒的宣紙上。
何勇一慌:難不成……逃過去的那個,才是障眼法?
是的,正如何勇所料。地上被自己扼制住行動、剛才差一點便丟了性命的這個吳承恩才是本體。此刻,何勇的兵器已經出手,又是背朝著自己,冒了天大風險才贏得這般局面的吳承恩自然不可能錯過這個機會。
龍鬚筆在空中甩了個圈,何勇還未轉身,便感覺到雙腿漸漸凝固。他俯身一看,雙腿各個關節處都被寫上了一個「石」字。習武之人,發力都是要靠著下盤根基;眼下何勇只覺得身子一麻,威勢比剛才減了七八成之多。
而吳承恩完成招式后,忍不住看了看龍鬚筆上面的那枚金羽,點頭讚歎道:「厲害。」
其實之前,吳承恩是斷斷用不出這般本事的。歸其根由,是因為自己落筆之後,那筆尖的力量傳遞太慢。比方說眼下的局勢,若是之前,恐怕何勇的褲腿剛剛變成石頭,便會被對方掃去字跡。原來,這枚金羽加速的,不僅僅是筆桿本身,就連招式散出去后也是快得離譜。
何勇當然不會坐以待斃,他猛然一抽右手,打算收回兵器后順勢斬死身邊的吳承恩。只是,短矛在回歸手心的途中並不像以往一般利落,反倒發出叮叮噹噹的摩擦聲。何勇心裡一緊,猛然意識到是自己雙腿血脈不順,導致氣力跟不上,所以收兵器的動作沒有一揮而就。
雖然自己也看不到,但是那短矛八成是蹭著鐵鏈,被自己拉過來的。
此刻的何勇,就連轉身都做不到了。
而背後的吳承恩此刻剛剛起身,他拍了拍身上被何勇留下的鞋印后雙手抱拳:「得罪了。」
「旁門左道,你……」何勇氣力不濟,改了雙手去收自己的短矛。
「怎麼說呢……你運氣不好。」吳承恩小心翼翼,側著身子繞過了何勇,然後拍了拍自己胸前藏著的書卷:「麥芒伍曾經教過我半年有餘,跟我提起過你和九劍交手的事情——順便一說,我也把這個故事寫在了書里,可惜你還沒有看到。當時伍大人便提醒我,每個人的招式一精再精,其實只有兩個目的:揚長,避短。揚長是為了與人勝,避短是為了己不敗。我寫故事的時候就琢磨著……這狹路雖然聽起來聲勢浩大,空間卻很獨特——更像是為了讓施法者手中的短矛可以在一條線上以攻代守。不過,今天親眼所見后,倒是看到了許多之前沒有聽到的細節。比方說……以前我還以為什麼狹路只是一條土路,現在才曉得原來這麼高。」
說著,吳承恩已經繞過了何勇,做了一個告辭的姿勢后,小心地踏著鐵索,朝著自己的終點邁開步子。
自己的招式,這麼簡單便被化解了?站在原地的何勇看著吳承恩,心中的不解漸漸凝成了屈辱。何勇手心一涼,低頭看到掌心裡多了一道深深傷痕,原來是走神之際,那短矛的前半截已經被收回手中。何勇咬了牙,隨即大吼一聲:「姓吳的!」
石塊寸寸崩裂的聲響傳來。
吳承恩頓住了身影,卻沒有回頭:「勸你不要強來……穴位這方面,也是跟伍大人學來的……我落筆有輕重,最遲一個時辰后墨跡便會散去。你若是現在強行挪動身子,恐怕日後會不能走路的。」
「執金吾,還容不得你留情!」何勇說著,忍著下半身劇烈的疼痛,依舊打算拉開馬步,將手中兵器擲出。
吳承恩急忙揮筆一擋——但是,什麼都沒有。聽聲響,那短矛落在了他腳前兩三丈距離。顯然,這個長度,已經是目前的何勇所能攻擊的極限。單是這不成威脅、甚至不成模樣的一擊,也讓何勇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他的雙腿已經吃不住力氣,眼瞅著便要崩塌。
「你這……何苦。」吳承恩緩緩落下手中的筆,看著對面的何勇,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情。
「別以為你勝過了我,便可得意……」何勇大口喘著氣,意識有些模糊不清:「我在執金吾當中,只算是個下人……我連被賜姓的資格都沒有……我執金吾,高手如雲……你,遲早會被……」
三言兩語,已然耗盡了力氣。
吳承恩緩了片刻,摸索了一下袖口——宣紙,還有兩張。他嘆了口氣,終究是一躍落在了何勇面前:「別動。」
何勇確實不大能動了;但是他看到吳承恩又回來羞辱自己,拼著最後一口氣,雙手像是拉著纖繩一般,想要將兵器拽回手中。
吳承恩也不計較,只是甩出一張宣紙,落在了何勇的腿上;只見龍鬚筆貼在宣紙背面,吳承恩忽然間開始落字,何勇腿上那一個一個「石」字,被素描進了宣紙。隨即,吳承恩將宣紙揭開扔在一邊。那宣紙毫無輕盈之感,重重落在地上,碎成了一塊一塊。
而何勇的雙腿,雖然有些血肉模糊,卻總算是避免了崩碎的下場。最起碼,血氣通了,何勇大喘一口,意識清醒了些許。
「先告訴你啊,我不是想幫你,更不是可憐你。」吳承恩知道對方性格,急忙開口道:「只是青玄一直告誡我,說我絕不能殺人。我是幫我自己。我怕破了戒,才出此下策。你……」
話沒說完,吳承恩只覺得脖子上寒冰冰的——原來何勇已經收回了短矛,此刻矛尖正抵在他喉嚨上。
「狹路清凈,只有你我二人。」何勇勉強撐著身子,嘴角詭笑:「幫不幫我的……只要你閉了嘴,便也不會再有外人知曉。小子,你終究還是天真了。」
「算了吧。要想刺你早就刺下去了。你說你是九劍的朋友,自然不會這麼下三濫。」吳承恩毫不慌張,反倒是推了推何勇的手腕:「那個,有點涼……」
何勇不動聲色,看著吳承恩的雙眼,隨即向後一躺,兵器扔在了地上:「媽的。」
見何勇不再有所動作,吳承恩直起身,準備繼續出發。
「你要如何走出狹路?」躺在地上的何勇忽然開口問道。
「唔?」吳承恩一時間沒有明白對方的意思:「你不是說過,只要踏上你那根柱子,就可以出去么?」
「這狹路……看似三十三丈長短,其實足有三萬三千里。光是靠你的腳,想走出去,豈止半年。」何勇仰面朝天,表情寧靜:「我說過,執金吾之中,我著實是個下人。狹路,本來就是給其他執金吾習武的結界之一。若是我在結界之外,倒可以拔掉兵器,破了這局。但是,如果我本人也置身其中,那便必須死掉一個,才能有人出去。」
吳承恩聽到這裡,恍然大悟:「怪不得對面柱子近在眼前,我邁了幾步,卻感覺沒有接近。」
何勇沒有說話——其實,他心中此時也是焦急。林子里的紅衣大軍到底是哪一方勢力還沒有確定,怕就怕在執金吾只是布防於李家,要被對方打個措手不及。眼下,必須去通風報信,讓一眾兄弟當心才是。可是眼前這個自己造就的局勢,自己干不掉吳承恩,吳承恩又不肯殺自己,真是叫人進退兩難……
不過,其實還是有辦法可以解決,而且是最簡單的——背枕著鐵索的何勇微微偏了偏頭,看了看下面的萬丈深淵。
而吳承恩則是站起身,四下環顧,時不時還探出手摸索。
「出去后,記得去找其他執金吾,就說林子里有紅衣大軍逼近。」何勇不經意地絮叨著,似乎是在交代給吳承恩一項重要使命:「本該直接通報老爺子的。但是進來這裡之前,我們就感覺到了:老爺子的天羅地網已經張開,任何人都進不得天圓地方之內……哎。」
「啊?算了吧。」吳承恩有些莫名其妙地說道:「你們這些人裡面,就沒有一個能好好說話的。除了那個老爺子之外,個頂個都是急脾氣。不過,不是我多嘴;你們執金吾的臭脾氣到底招惹了多少人啊,看看,到處都有人要來打你們……」
「立於天下,自然樹敵無數。」何勇笑了笑,然後嘆了口氣:「此生別無他憾……只是以為,最後一場能和九劍較量。」
何勇說完,閉了眼睛,身子一滾——隨即,那股失重感包裹了全身。
而鐵索上的吳承恩聽得響動低頭一看,眼見何勇尋死,他卻並未阻攔。
好的……這便對了……何勇頓時安心了不少:他只擔心,麥芒伍教出來的徒弟有什麼婦人之仁。你吳承恩也有急於出去的理由,而我更是如此。死我一個,值。
下去了,找九劍去比劃,簡直快哉!
「記得你答應過我的——」何勇大聲喊道:「出去了,要告訴其他執金……」
唔?
何勇一愣,看到鐵索上的吳承恩掏出最後一張宣紙,然後朝著天地間一鋪,隨即揮筆——力透紙背,一股無形的力量經由宣紙擴散,飛速朝著遠方襲去——
區區三萬三千里。
眨眼功夫,狹路的邊緣上傳來了一陣嗡鳴——那是何勇自己都沒有看到過的狹路的邊界——上面被落筆了一個巨大的「破」字。
於袁天罡的風水大局相比,這「狹路」只是大了些許,厚度和硬度則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只見得邊緣位置忽然間一陣模糊,繼而崩塌殆盡。
未等何勇有所反應,只覺得後背一震,渾身酥麻——回頭望,他已經跌在了地上。何勇目瞪口呆,左右看看,知道自己已經回到了李家的宅子里。而身邊站著的,則是那握著龍鬚筆的吳承恩。
「要報信,你自己去便行,別總指望著使喚別人。」吳承恩皺皺眉,收起龍鬚筆后,瀟洒的一句「後會有期」,轉身便跑。過了片刻,他又羞著臉重新跑了回來——剛才的方向,顯然是跑錯了。
聽得聲響的其他兩名執金吾,很快便尋到了地上的何勇;此時的他除了雙腿傷勢嚴重,嘴中更是神志不清地呢喃著:「破了?這便破了?」
其他二人並沒有細聽何勇的呢喃,只是看著那血肉模糊的雙腿,互相望了一眼后拿定了主意,其中一人脫口而出:「得速去請來世仙。」
「贏得這麼難么?」另一人扶起了何勇,開口問道。
「對了,對了……紅衣大軍,紅衣……」何勇喘了口氣,想起了正題。
「紅衣大軍?什麼紅衣大軍?」一個遲緩的腳步,不經意間蹭了過來:「說起來,咱家的人呢……怎麼院子里這麼空啊……還有,你們不該是在天圓地方裡面么?」
何勇等人抬起頭一瞥,隨即又都不再去注意了。
來的這個人,哪怕平時也只會礙手礙腳,加上現在重傷在身,定然是幫不上什麼忙的。
是的。
聽到院子里響動的李晉,一臉茫然,彷彿自己被與世隔絕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