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多少恨
片刻之前。
天圓地方之外。
袁天罡手中的真氣不斷凝聚,最終化作一把湛著淡紅的唐刀;天地間萬物有那麼一瞬間都被抽干,容於刀鋒。
就在袁天罡握緊了刀柄的同時,他感覺到時間彷彿開始變慢:一滴水從開始下落到墜在地上,足足需要百年;一隻蝴蝶扇動翅膀的時間,足可以叫人度過蒼茫一生。刀柄已經緊緊攥在了手心,當袁天罡想要朝著面前的蘇缽剌尼揮出這一刀時,劃過的時光彷彿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
蘇缽剌尼就在這一片靜止之中,張開了背後的四支翅膀——全部動作,都被袁天罡細細看在眼中——那揮舞著的根根金羽清晰可見,就連羽毛上的脈絡紋理也無比清晰。緊接著,四道連接著天地的金光匯成了一股閃電,朝著袁天罡的心口襲去。
靜止的世界,剎那間泄洪——
金光四射,袁天罡一早捧著的照妖鏡反射回去了些許光芒的同時也發出了細微的裂響。袁天罡打這一刻起,便知道這金光蘊含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但是,他沒有退縮,只是將半張臉藏在照妖鏡後面,而右眼依舊死死盯著恍如晝日的蘇缽剌尼。蘇缽剌尼的身影逼近,光芒愈發強大。袁天罡的瞳孔很快便本能地縮小,直到完全失去了暗色——眼眶之中,彷彿是光芒漾成的水池,除了天地茫茫的亮光,再也瞧不見其他。
「執!金!吾!」袁天罡運氣,在被光芒吞噬的同時高吼一聲,抬起照妖鏡的同時朝著那片金光一刀刺出。看似毫無干係的兩招,卻是極致之中的極致——照妖鏡準確地對準了蘇缽剌尼的雙眼,而手中的「天誅·地滅」,在分毫不差的時刻,刺向了蘇缽剌尼的肉身。
蘇缽剌尼抬起手,遮住了自己雙眼的同時,感覺到上半身有一股奇怪的觸感——那是自己肉身從未經歷過的感覺——冰涼之後,換做炙熱,進而反覆,冬與夏不斷在自己的身上輪迴交替。
皮肉被兵器貫穿的痛覺,對於蘇缽剌尼來說,還是生命之中的第一次經歷。
未等蘇缽剌尼有所反應,袁天罡已經心滿意足的鬆開了握著唐刀的手——或者說,他暴露在金光之中的整個右半身,已經被光芒吹得支離破碎。
面前的金光,再也不是那蘇缽剌尼的身影,不斷膨脹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即將破繭而出;混沌之中,一個獸影不斷本能掙扎——兩支猛禽的利爪斜著劃過大地,落日餘暉也不過如此。
「執!金……」
大器最後看到的,並非只有金光——與蘇缽剌尼化作的白晝相比,更加耀眼的,反而是袁天罡背後的那個「吾」字。
本將崩壞的光芒驟然凝聚,重新化作了蘇缽剌尼的人影;他半蹲在地上,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半張臉。而他身後,兩支翅膀被齊根切斷,落在地上濺起一片金光后迅速散盡。不僅如此,一道漂亮的傷口留在了蘇缽剌尼沒有捂住的半邊臉上,滲出透著金光的微紅。
大器沒有說話,剛向前邁了一步,那蘇缽剌尼忽然間一聲低鳴,匆忙地化作金光,朝著天邊逃去。沒多遠,他便被那風水大局困住——只可惜,終究因為這風水大局已經沒有了主人。蘇缽剌尼一陣掙扎后撕破了一個口子,展翅而飛,眨眼間便不見了。
大器上前幾步,俯身,從一片廢墟之中尋出了照妖鏡,又將什麼東西藏在了腰間。抬起頭,天空依舊烏雲密布,看來那大白散人並沒有受到干擾。大器便不再說什麼,走回了天圓地方之中。
天圓地方之中,賓客們沒有人察覺到剛才一瞬間的交鋒,也沒有人看到袁天罡憑藉一己之力擊退了那不可一世的獅駝國三雄之一。他們關注的,只有南疆的歸屬,以及那站在沙場之中不斷輕咳的天蓬。
李靖接過照妖鏡,半天都不曾再多說一個字。
「老爺子,不是我說你……」大器揉著自己亂蓬蓬的頭髮,滿腹牢騷:「我知道你不是膽小,你是擔心李家勝算不大,所以才一直想要避而不戰,儘可能把犧牲減少到最低。只是……」
大器沒有說下去,自顧自緊了緊腰布,一隻腳已經踏在了沙場的邊緣上,看著裡面剩下的天蓬和銅雀,一臉決然。
只是……老爺子啊老爺子,咱執金吾生如手足;死一個人,和死一百個人,都一樣叫人心裡難受。
天蓬轉了身子,面朝銅雀。二人對視片刻后,銅雀便向後退了一步,似乎是打算認輸。只是,天蓬依舊不依不饒,抬起了手……
一陣轟鳴。
一個身影,突兀墜入了沙場之中,落地的位置被掀起了一陣塵埃。
「夠了嗎?夠了吧。」眾人細看,才瞧清楚落在場中的不是別人,正是那李大器。大器緩緩起身,臉上的表情十分怪異,他齜著牙咧著嘴,分不出是生氣還是痴笑。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大器身上的執金吾制服已然破破爛爛,除了背後的「吾」字還能瞧出個大概模樣外,簡直就是一塊裹身的破布。
即便這大器平日里再邋遢,也沒有今天這般丟臉過。
全場之中,所有人都緊盯著大器,只有李靖閉上了眼睛——是的,這身制服的主人,不久之前還是那脾氣實在招人厭的執金吾二當家,袁天罡。
天蓬並不搭腔,只是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一下子,大器本來流轉的周身血脈戛然而止,隨即開始逆流。
「南疆歸哪裡,你們有什麼資格爭??」大器猛然間開始七竅流血,卻依舊巋然不動,嘴中難得有如此慷慨之詞:「家主在此,給誰,誰便接著。李家的天下,還輪不到你們來搶!」
天蓬咳嗽一聲,隨即將手握緊——一下子,大器喉頭湧上了鮮血,堵住了嘴巴。大器嗚咽一聲,發現自己不能再出聲;但是,他即刻用力一咬,碎掉了喉頭的血塊,將大股鮮血啐在了地上。
天蓬見自己先手后並沒有制住大器,正打算繼續出招——沒有人看到,大器為何一瞬間已經站在了天蓬面前,一把扼住了天蓬攤開的手腕,昂首挺胸對著天蓬一字一句輕聲說道:「我、還、沒、說、完,你他娘的就這麼想死嗎?」
上翻的雙唇,外露的牙床,猙獰之中的大器再沒有了人樣。
片刻,全場的賓客終於都看到了這一幕,立時面露興奮。而坐在一旁的牛魔王,則是第一次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心說「壞了」的同時,先是不安地尋覓著紅孩兒的身影,未果之後,又是擔心地看向不遠處的九尾仙狐。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麼!!」大器對著天蓬高聲吼道,繼而轉過頭,面朝著獅駝國餘下的雙雄同樣高聲吼叫:「我也知道你們想的是什麼!!」
說完,大器環顧一圈近百賓客,咬牙切齒道:「我也知道,你們想的是什麼!!但是,你們別忘了……」
一股漆黑無比的異樣妖氣,在大器身上逐漸沸騰。對比天蓬,周身血液終於明白了更恐怖的主人究竟是誰,很快便開始通順流轉。大器的身子,一下子輕鬆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氣,大聲吼道:
「齊天在與不在,李家還有咱執金吾!你們想趁虛而入?做夢!!今天誰若是對我李家不服,便下來!!」
天圓地方之內,忽然安靜無比,只有大器蕩氣迴腸的吼叫不斷盤旋。
「下來……下來,下來!下來!!」慢慢的,有執金吾按不住內心的熱血,終是開口喝道;很快,這股星火便已漫天。蟄伏在黑暗之中的執金吾一個接一個站在了燈火之下,握緊了出鞘的兵器,朝著坐在正中的賓客們高聲吼道:「不服來戰!!來!戰!!!」
天圓地方之內,瀰漫著劇烈而又剛正不阿的殺氣。李棠有些站立不穩,匆忙之中扶住了吳承恩的石椅。
執金吾戰天下……局勢的發展,遠超於任何人想象。
而一向最冷靜的李靖,此刻只是閉著雙眼,嘴角微微顫抖:見慣了生死,不代表著習慣了生死。難道,是自己的抉擇錯了嗎?多年的經營,卻只換得眼前結果……真的要天下再次血流成河,才是保住李家的唯一出路嗎?
「怎麼回事……」就連一向遲鈍半分的吳承恩,也隱隱察覺到了眼下局勢和剛才天蓬比武時的不同。他轉過頭,悄悄詢問著身邊的李棠,想要問個究竟。這回頭一看不要緊,吳承恩才注意到李棠的臉色很差。吳承恩也不多想,急忙起身,想讓李棠先坐下喘口氣。
「吳承恩,你,下來!」沙場內,大器忽然開口喊道;未等吳承恩有所回應,一股無形的力量已經攔腰攥住了吳承恩,不由分說便要將他拉入沙場。
青玄猛然抬手,朝著大器和吳承恩之間的虛空便是一技利落手刀。無形的牽引被切斷,吳承恩一個踉蹌跌回了座位。青玄上前一步,死盯著下面的大器,一字一句說道:「你要幹什麼!?」
「你們師兄弟倆,少裝蒜了!剛才那書里不是說奪走了我李家的齊天嗎!?」大器咬著牙,抬起兩個手指分指著青玄和吳承恩二人:「今日,我便名正言順,替我李家將齊天討回來!明日,便揮軍踏平獅駝國!後日,我倒要看看,咱這水陸大會上,還是不是咱李家說了算!弱肉強食,自古便是這個道理!你們百妖,明面上服的是李家,內里卻都只是懼了齊天罷了!今日,我便要給你們這些個牆頭草說個清楚道個明白!」
大器深吸了一口氣,清了清嘴巴,開口吼道:「我!」
青玄忽然覺得嘴巴發乾……你究竟想說什麼,大器?
「比那……」
青玄聽到了自己心臟詭異的跳動聲。並非是不安,也並非是激動,反而是期待——
「齊天大聖……」
青玄捂住自己的心口,猛然回頭盯住禪杖上面懸挂著寥寥無幾的玉環,緊接著醒悟過來,急忙捂住自己的耳朵——
「強!」
「我比那齊天大聖強!」大器再次高吼一聲,周身迸發的妖氣終是肆無忌憚地席捲全場,圍繞著沙場內的風水大局被輕易吹散。一身血污的大器從腰間摸出了三個閃爍著妖光的骰子,他鬆開天蓬之後走到沙場正中一屁股坐下,彷彿開了一個賭檔一般從容。三個骰子,被他不斷上下拋玩。
「與天一搏,願賭服輸。諸位……」大器自言自語著,眼神迷離:「如果不信的話,來玩一把?」
「大器!」李棠這個時候大概猜到了大器的打算,急忙朝著他開口喊道:「別亂來!」
而吳承恩,雖然感覺到了陣陣妖氣,卻不明白大器此時的舉動到底是何意圖:他一會兒急了眼,一會兒卻又玩著骰子想要賭錢,莫非……
「青玄,別理他。」吳承恩頓了頓,突然朝著青玄低聲說道。之所以說這麼一句,是因為青玄的一隻腳,已經踏上了沙場邊緣的牆壁,似乎躍躍欲試。吳承恩自然不想出這個風頭,便抬手去拉青玄——就像麥芒伍說過的,青玄這半年裡,似乎好勝心越來越強。眼下這個局勢,自然是不去計較比較好……
唔?吳承恩一愣神,急忙凝神細聽。有什麼奇怪的動靜,近在耳邊。
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天高地厚……
一陣細若蚊鳴的喃喃自語聲。
吳承恩抬起頭,看到青玄的表情后大吃一驚:青玄的五官依舊,卻拼湊出了一個吳承恩從未見過的表情。那是一副再也忍耐不住的詭笑,彷彿要撕碎掉世間所有不敬、不從、不懼、不屈——
青玄右手不自覺地向著身後的禪杖摸去。禪杖伴隨著玉環的劇烈抖動,發出了應和的脆響。
「青玄!」吳承恩大聲喊道。青玄卻彷彿什麼都沒有聽到,然而用儘力氣,臉上的肌肉卻依舊無法消去詭笑的表情。禪杖其中的一枚玉環上,已經蔓延了越來越多的裂紋,密密麻麻撕裂著本有的完美圓潤。
不知何時,李靖已經站在了青玄同李海之間;他俯身對李海說了幾句什麼后,李海便點點頭,隨身掀起了自己的綉金紫袍——一片花海蔓延,遮去了他的身影。待到李海消失,李靖又直起身,走到了一旁的李棠身邊。
「老爺子!快去攔住大器,他要……」李棠見得李靖現身,彷彿見到了救星一般開口說道。
李靖慈祥地笑了笑捋了捋鬍子說道:「小姐放心,大器無非是賭氣鬧脾氣,出不了事。倒是小姐得先回去。今日的水陸大會被大器這麼一鬧,也只能提前結束了……」
李棠還未開口,卻猛然看到了李靖藏在鬍子後面的寶塔;緊接著一個眨眼的功夫,李棠卻看到自己已經回到了平日的閨房裡。
而天圓地方內,燃著的火把突然間全部熄滅。一眾賓客正在奇怪,忽然間火光又亮了起來:眾人這才發現周圍環境已經與方才不同。除了一併被轉移到這裡的執金吾外,很少有客人意識到,他們已經移步到了登天塔內。
畢竟移步而來的這些人,都是群英嶺的居客;細心查看的話,原本住在登天塔里的賓客,一個都沒有在。
正當眾人恍惚時,他們面前站著一臉歉意的李靖;他只開口致歉,說是今日執金吾壞了規矩,一番胡說八道擾了大家的興緻,還望諸位海涵切莫見怪——
「諸位好好休息,這才第二日,明日水陸大會還要開下去呢。」李靖捋著鬍子,笑著說道。
眾賓客這才紛紛抱怨幾句,四散而去。李靖使了個眼色,餘下的執金吾們便得了指令,隨即都奔向群英嶺。而李靖的身影一動不動,待到眾人都離開后,便向後一靠,隨即散去了那花白的鬍子,還原化作了登天塔裡面的一根柱子。
同時,天圓地方里,火把再一次燃起。李靖依舊站在原地。只是不知何時,他的身上,已經套上了鎧甲。
牛魔王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天圓地方,無奈地縮了縮脖子,心中埋怨著李靖為什麼不把自己也帶出去——
並非是李靖想讓這幾個大妖留下;只是他的元氣已經不比當年,眼下自然要為後面的活兒留些力氣。
唔……李靖放眼一望,到底還是有些粗心了,那銅雀還留在沙場之內……不過,也只能算他倒霉了。
「吳承恩,老朽認真問你一句。」看著拉扯著青玄、想要喚醒他的吳承恩,李靖開口問道:「你,真的封印了齊天嗎?」
吳承恩聽得此問,卻狼狽地顧不上回答;他剛要做出反應,卻已經被青玄一把甩在地上。
青玄的眼神渙散,笑容卻越來越放肆。自言自語的喃喃聲,終究匯成了一句話:
「世間,不可不可不可不可不可有人比我強……」
這個嗓音,似曾相識。
尤其是那從今日里一直癱坐在石椅上昏昏欲睡的青毛獅,聽得這聲斷斷續續的話語后,渾身的毛都是一奓,彷彿這才睡醒一般瞠目結舌。旁邊的白象強作鎮定,一把握住了自己大哥的手,說道:「沒事的。是與不是,咱們這麼多人……」
場內的大器一把攥住了三枚骰子,轉過頭看著李靖的方向。一股熟悉的感覺,席捲了場內的天蓬和大器。
玉環,猛然碎掉。
青玄已經蹲上了沙場牆壁,禪杖被他橫著握在了手中。一聲從夢魘之中蘇醒來的囈語,緩緩掙脫了嘴唇,作為開始碾壓整個世界的開場白:
「吾乃……」
「青玄!!」吳承恩大聲喊道,掙扎著起身後向前半步,朝著青玄探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