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黑焰(1)
入夜之後,李家裡唯一依舊燈火通明的地方,便只剩了那群英嶺。
登天塔的規矩嚴格,不是名單上的人物決不能入住過夜。而群英嶺之中則沒那麼嚴格,不僅得了請帖的賓客人數眾多,就連賓客們帶來的下人、親眷等等,也都是住在這裡。人一多,便是熱鬧。
群英嶺的幾座客房大堂內,素來都是沒有晝夜之分的。每一日,這裡的客人們只有醉倒與醒來兩個時辰,嘴中一邊喝著難得一見的美酒,一邊不厭其煩,反反覆復說著這些年自己在世間如何威風。
「那年,狗日的鎮邪司視我為心頭大患,私底下派了七八個二十八宿成員,來我山頭聯手圍剿,想要取我性命。」其中一個長著狗頭的客人,穿著打扮異常光鮮,銀白色的鎧甲上殘留著數不清的血跡,嘴裡面的故事也最是引人咋舌:「那場血戰啊,真殺的日月無光……論起本事,我不敢誇什麼海口,不敢說什麼勝得輕鬆。對我來說,真的是一場苦戰。足足與他們打了七天七夜,我才勉強將這群二十八宿殺退!」
說著,他起身抖了抖自己盔甲的后擺,刻意讓眾人看清披風上那一個殘破的「牙」字。
這個狗頭客人,目前是這個大堂裡面唯一得了請帖之人,身份自然高了不少。旁邊半醉半醒的眾人多數只是隨從,並沒有什麼見識。眼下他們看著狗頭客人盔甲上的血跡,自然信以為真,讚歎片刻后紛紛起身敬酒:「魔郎兄不愧是獅駝國第一猛將!來來來,魔郎兄千萬再與咱們兄弟幹了這一碗!要不然,憑著你這本事,下一次水陸大會魔郎兄多半要入住登天塔,咱們就沒機會再醉了!」
這番話,哪怕是酒後之言,被奉承的人也是聽得舒服得緊。那狗頭客人哈哈一笑,不置可否,率先將地上一整壇美酒拎起,接著便張開大嘴喝了個乾淨。
一眾粗人皆是舉起杯中酒,一仰而盡,隨即將杯盞狠狠擲在地上,個頂個摔個粉碎。
「去的那些個二十八宿,魔郎兄手刃了幾個?」旁邊有人擦了擦嘴巴后,繼續追問著故事細節。
「大家笑話,在下本事不濟,我拼了性命,也只留下了其中一個……」那狗頭客人似是感慨,此言說得有所保留,同時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留在了這裡。」
眾人的熱情頓時緩了一緩:剛才這小子說得熱鬧,原來只殺了一個?過了一會兒,才有機靈點的人開口點破:「以一敵八,不僅全身而退,還能殺死其中一個二十八宿。魔郎兄,您這是假意謙虛啊!」
眾人聞聽此言,這才都是一個激靈,酒也醒了三分:是啊,那二十八宿之中,哪一個好對付?能在圍殺之中反客為主,取其中一人性命……這本事,已經是天大了!想到這裡,客房裡霎時間重新熱鬧了起來,敬酒的人擠成一團,都想要與這指點江山的狗頭客人喝上一杯。
狗頭客人面露得意,心中也只是嘀咕了片刻:那一年,確確實實,來了七八個二十八宿——他們都是一個模樣,還自稱是二十八宿的二當家。不過,當時他們似乎無意戀戰,只是朝著獅駝國深處去了。自己呢,也確實啃住了其中一人,雖說感覺咽到肚子里沒什麼感覺,總歸也不算是謊話吧……
想到這裡,那狗頭客人只是笑著舉了一杯酒,朝著眾人點頭喝盡,隨即扔了杯子用袖口抹了抹嘴巴,謝絕了眾人一一對酒的要求:「不能多喝了……我酒量淺一些,大家笑話。來水陸大會還有要務纏身,倘若真是喝醉了,恐怕誤了二當家的正事!」
這番話一出口,眾人霎時間靜了下來,互相看看,只剩咋舌:那獅駝國的二當家,自然指的是白象。白象親自安排於這狗頭客人的正事……
聯想到最近外面盛傳那些「獅駝國三雄要反了李家」的風言風語,眾人皆是不敢追問關於「正事」的細節。但是,言語之間,那狗頭客人越是裝醉含糊,眾人卻越是認定傳言可信!
就在眾人沉默之際,卻從角落裡傳來了一聲不大不小的嘆息:「井底之蛙。」
這一聲嘆息,瞬間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角落裡,在桌前獨自端坐著一個銀白色身影,眉目年輕而不輕狂,桌子上也並沒有酒肉,只有一盞燭台微微發著光。此人拿著一本兵書,正在用心研讀,與周圍的光怪陸離格格不入。
已經有人附耳與那狗頭客人,悄悄說了此人來路。狗頭客人隨即不屑地啐了口吐沫,大聲自言自語道:「水陸大會倒也寬鬆,水裡面的爬蟲也能入住群英嶺了,倒不怕引人犯了噁心,髒了這客房。」
這番話,便是故意說給旁邊那年輕人聽的。這銀白色身影,正是前些日子同吳承恩一起抵達李家的玉龍三太子——小白龍。小白龍本以為自己進了群英嶺之後,可以遇到一些前輩高人,進而訴說自己關於海族恢復威望一事。但是,這群英嶺可謂烏煙瘴氣,眾人每天就是輪著班花天酒地。
小白龍不免心中失望,卻又不肯借酒消愁與這些酒肉之徒同流合污;幸而,他問群英嶺的執金吾討要了幾本藏書,這才有了東西可以打發時間。
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理念,小白龍並不去理會周圍人酒後的污言穢語;只是剛才聽到那狗頭客人說自己憑一己之力大戰八個二十八宿后,小白龍才不自覺說了那麼一句。
禍從口出,自古以來都是這麼個道理。
那狗頭客人先聲奪人後,並不見小白龍有所反駁。狗頭客人便起了身,露出了披風下掛在腰間的一把明晃晃鬼頭大刀,刀刃異常鋒利不說,甚至連刀鞘都不曾佩戴。
眾人皆是讓開一條路,準備看個熱鬧。
「小蟲子,大爺說你呢!」那狗頭客人開口放肆,同時打了個酒嗝。
小白龍將書合上,然後小心地放在了自己懷中——這書卷乃是問他人借來的,自然要小心存放——之後,小白龍起了身,正氣凜然地開口說道:「閣下對我海族如此蔑稱,倒是會惹是非。倒不如,將這句話收回去吧。」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愣。緊接著,那狗頭客人第一個笑得前仰後合,笑出了眼淚不說,還直拍自己大腿。
小白龍一番義正言辭的話,只換來旁邊眾人一陣更加肆無忌憚的鬨笑。
「怪不得這蟲子說話拿腔拿調。」嘲弄聲中,那狗頭客人更是拿小白龍的一舉一動打趣:「指不定是人家剛從書上看到的,現學現用呢!」
小白龍低著頭,臉上雖無憤怒,手卻不自覺地向自己綁著頭髮的銀色發繩摸去。此番下流言語自己雖然並非第一次聽到,但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被羞辱,卻是絕無僅有的。一族的尊嚴,難道真的只有靠打打殺殺才能奪回嗎?
眾人看到小白龍如此動作,皆是一陣起鬨,隨即對著那狗頭客人喊道:「魔郎兄!這小屁孩想要與你動手呢!」
「正好咱兄弟喝著酒淡,他倒是可以用來給李家泡酒!」那狗頭客人露出了獠牙,將鬼頭刀怪模怪樣地捧在手中。
就在這時,一道金光猛然衝進了大堂之內,落在了小白龍與狗頭客人正中。
「你果然在。」那金色身影面露焦急,抬手便拉住了小白龍的胳膊:「小白,你這次無論如何都得幫我。」
「蘇公子,你這是……」小白龍看到來人神色慌張,印象里,自己還是第一次看到對方這種表情。
而周邊那群片刻前還醉醺醺、嘴裡喊打喊殺的看客們,此時全部倒吸了一口涼氣,然後酒醒了個透:來的這金色身影,頭上戴著的那枚標誌性金色羽毛掛飾,直直告訴了所有人他的身份——
獅駝國的老三,蘇缽剌尼。
剛才這群咋咋呼呼口無遮攔的妖怪們,已經有人雙膝一軟,打算跪下了。
倒是那狗頭客人揉了揉眼睛,確信自己沒有看錯后,才開了口:「三當家!您來這裡,有何貴幹?」
「啊,叫我當家……你是哪位?」蘇缽剌尼回頭,看了看這個眾人口中所謂的「獅駝國第一猛將」,不禁面露些許疑色。
「在,在下是……」狗頭客人臉面上有些掛不住,咬了咬牙剛要開口,卻被一股殺氣逼得張嘴不得。他勉強抬起頭,卻發現蘇缽剌尼緊盯著自己手中捧著的刀。狗頭客人幡然醒悟,急忙將刀重新掛在了腰間,那股逼人的殺氣這才收斂。隨即,狗頭客人冷汗流了下來——自己剛才竟然拿著刀對著蘇缽剌尼?若不是自己開口稱呼了一聲「三當家」,恐怕自己現在已經死了。
「哪位來著?」蘇缽剌尼見對方收了兵器,還認真想了想,卻實在認不出是誰在和自己打招呼——不過算了,找到了小白龍才是正事。未等小白龍分辯,蘇缽剌尼急匆匆抓緊了他的胳膊,二人一金一銀兩道身影,便從大堂里消失了。
來去如風。
蘇缽剌尼,素來都是這個性格。
而那站在原地的狗頭客人算是顏面盡失,忍耐許久,終究是一拍桌子,重新坐下了。
「這他媽的蘇老三!倘若他不是大當家二當家的結拜兄弟……」狗頭客人忍不住小聲罵了出來——論起來,狗頭客人認定自己打心眼裡並不懼怕蘇缽剌尼。剛才與之交涉一瞬間落了下風,多半並非是怕了蘇缽剌尼,而是因為自己懼怕蘇老三背後的白象和青毛獅。
待到蘇缽剌尼離開,眾人這也才算是恢復正常,急忙添了酒,又熱鬧哄哄地圍了上來:「魔郎兄不必在意!那蘇老三素來都是狐假虎威,每天無所事事,認不得您的名號倒也自然!他要不是獅駝國三雄裡面的人物,李家的水陸大會,哪輪得到他出席!」
這番話,多多少少替這個狗頭客人找回了幾分面子。
其實,絕大部分世人,都是打心底這麼看蘇缽剌尼的:一個只是身手快一點的傢伙而已。若不是每屆水陸大會都有青毛獅跟白象作保,李家斷然不會賜他一張寶貴請帖。
說起來,還是看在了獅駝國的面子上。
門外的山嶺上,毫不知情的蘇缽剌尼正手捧著吳承恩的斷筆,一臉期待地看著面前的小白龍。
「幹什麼?」小白龍皺眉看著蘇缽剌尼,不知道對方是何意思:「這又是什麼稀罕物?」
小白龍其實已經見怪不怪了:隔三差五,不管自己在天涯還是海角,只要這蘇公子得了閑便會飄然而至,手裡面總會拎著一些玩物來找自己玩耍。堂堂獅駝國的三當家,竟然整天無所事事,這不禁讓小白龍替獅駝國感到陣陣不安。
「朋友的筆,我弄壞的,現在要想辦法賠給人家。」蘇缽剌尼言語之中流露著不少期待,表情也是小心翼翼。
「筆壞了便去找手藝人修一修,找我有什麼用……咦?這筆尖,莫非是龍鬚?」小白龍正在疑惑之際,卻盯著那枯萎的筆尖看出了門道。
蘇缽剌尼頓時長出一口氣,終於面露笑容,頻頻點頭:「我一早知道這筆尖不是凡物,只是不曉得究竟是何質地。剛才我碰巧遇到了牛魔王,便去問了問,他說倒像是龍的鬍子。於是,我便趕來問你,想探個究竟。」
小白龍伸出手,摸了摸那筆尖——此時那筆尖雖然失了生氣,而且枯萎得如同曝晒了千年一般干硬,但是實打實,這是龍鬚才有的觸感。
「沒錯。」小白龍十拿九穩,覺得自己可以對朋友的猜測負責:「是龍鬚。」
蘇缽剌尼笑得更開心了。
小白龍有些奇怪:既然知道了它的質地,蘇缽剌尼為什麼還不走呢,難不成找自己還有其他事商量?
「小白。」蘇缽剌尼抬起手,摘下了那根筆尖后看了看空蕩蕩的筆筒,然後才抬起頭,盯著面前面相光潔的小白龍略微怯生生地問道:「你們龍,一般多大才會長鬍子啊?」
「一般只要兩百歲便……等等,你什麼意思?」小白龍下意識答道,但是話一出口,便一個激靈向後退了半步。
夜色之下,只有蘇缽剌尼周邊的金光最為耀眼。而此刻,蘇缽剌尼雙眼裡閃爍著的光芒,簡直更上一層樓。
「小白,我求你了……」蘇缽剌尼拉住了小白龍的袖口,左右搖晃著接連央求:「我也是沒辦法嘛……之前我拔了我大哥的鬍子嘗試,但是他的鬍子又細又硬,根本沾不成墨寫不成字,而他鬍子本來就不多,難以湊成一撮……哎,他明天醒了還不知道要怎麼發脾氣呢。而剛才,我也確實是想從牛魔王的尾巴上薅一些絨毛試試看,但是牛魔王他不上當……至於別的龍吧,我一來不認識沒交情,二來之前也答應了你不能殺你同族……眼下走投無路,只能求你了。」
小白龍看著蘇缽剌尼耍賴的樣子,雖然於心不忍,但是還是忍不住嘆口氣,將袖子抽了回來:「蘇公子,請容在下拒絕你的要求。龍鬚乃是神物,內涵四海之力。如果交由心術不正者,便可輕易醞釀水澇之災,禍害天下蒼生。如果是你想要我的龍鬚,我二話不說便會贈與;但是,拋開蘇公子之外的人,僅憑一面之詞,我是信不過的。」
「啊,他不會亂來的,你儘管放心。」蘇缽剌尼看到一本正經的小白龍,即刻也裝得嚴肅:「他是我朋友,我可以給他作保。這麼說吧,他就是想靠你的鬍子作亂,本事也不夠。」
「勿以惡小而為之。」小白龍皺皺眉,覺得這素來都是孩童脾氣的蘇缽剌尼十分難纏:「不是說災禍大小,而是那人就不能有這般想法……」
「說來說去的,還不都是借口?白公子,你就說你幫不幫我吧!」蘇缽剌尼也皺上了眉頭——他知道,一本正經的小白龍最是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