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承襲(2)
看到麥芒伍的表情,麓國師笑了笑:「怎的,伍大人莫不是信不過咱的實力,擔心皇上的安危?」
「心繫聖上安危,為臣本分。」麥芒伍站側了身子,朝著遠處的天邊望了望;沙塵暴已經淡了不少,再有一個時辰應該就能散去,「只是麓國師對我鎮邪司似乎一直心有芥蒂;今日之事,若是能讓咱二十八宿一併布防,說不定就不會有刺客殺入皇城,還要麓國師您以身涉險、拚死護駕了。」
麥芒伍沒有明說,話中鋒芒,劍指麓國師那掩蓋不住的扳指上的血跡。
麓國師笑了,擺擺手:「這便是本國師與伍大人的不同之處了。刺客一事,雖然皇上盡知,為什麼我還能靠區區一個三品官的性命便一本參倒伍大人,您可清楚內里緣由?」
麓國師的笑容,更加曖昧不清——在朝廷里,眼前這個麥芒伍,永遠不足為懼。
今日里,只是恰好有南疆餘孽殺到了京城。即便不然,也一定會有一個「刺客」在宮裡出現、並被三國師擊殺的。
什麼是刺客?只有殺到皇上身邊的殺手,才叫刺客。
什麼是護駕?只有在皇上眼前除掉殺手,才叫護駕。
麥芒伍以為將南疆的殺手阻得越遠越好,這其實才是為官之道的大錯特錯。二十八宿不分晝夜地與南苗殺手周旋,只是漏了一個殺手入了皇城,換得的結果是什麼?是皇上的龍顏大怒,是皇上的不再信賴——這鎮邪司能漏一個,就不能漏兩個漏三個?
而麓國師卻在皇上面前拚死護主,皇上看到的又是什麼?皇上只能看到忠心,是無以倫比的忠心。
這也是為什麼今日龍顏大悅,賜了三位國師大把白銀的理由。哪怕這個刺客是被故意放進來的,皇上也不會看到了……
為官之道,麥芒伍這種人根本不懂,與他們三兄弟相比,還嫩呢。
「我知道你為何而來。只是請帖一事,真的與我們三個毫無干係。說來可惜、可氣,如果我們三個都有本事接到這請帖,那伍大人也早就該成為李家的座上賓了。」
麥芒伍沉默不語,似是已經猜到了這個結果。
確實,李家請帖的分量,不是什麼人都能夠接到的。只要此事不是李家以請帖勾結了三國師,那麼情況便沒有想象的那麼糟糕。
「國師過譽了。」麥芒伍思忖一番后,客氣一句,準備離開。
看到麥芒伍這般反應,麓國師笑了笑,開口說道:「伍大人,我剛才的一番話,還真不是客氣。我乃是由衷之言……您明白人身上的『器』是什麼嗎?」
麥芒伍點頭。
「每個人都有器,但是縱觀人世,哪怕文武百官這群所謂人上人,器之小,簡直令人發笑。而伍大人的器,格局之大,可謂山海天地,在下佩服。」麓國師這番話,說得倒是肺腑之言:「再加上伍大人太醫出身,醫者仁心,可謂醫天下之不二人選。」
麥芒伍微微拱手:「國師言重;在下的格局,只限於醫治皇上龍體,替皇上排憂解難而已。談及天下,未免泛泛。」
「是的,伍大人身為鎮邪司管事,自然要在其位謀其職。」麓國師笑笑,語氣卻冰了幾分,「大人乃曠世之才,本可安心照料皇上龍體,奈何卻攤上了鎮邪司這個差事;瑣事頻頻,自然是局限了大人的器。我一直想,若是能有個人替大人分擔一下衙門裡的差事的話……」
麥芒伍沒有說話,因為他知道,接下去對方會說什麼。
「其實……」麓國師玩弄著手中扳指,似是退讓了半步一般,口氣寬鬆不少,「鎮邪司為了朝廷,前仆後繼,我都看在眼裡。錦衣衛用人一向不過吏部,只憑鎮邪司篩選;雖然那書生靠著武舉填補了奎木狼的空缺,但是去年為了應付那捲簾,接連隕落兩人。此等折損,乃是我大明切膚之痛……再加上,您那邊剛剛回來的二當家又是個不服管的主兒,依我看,鎮邪司的分崩離析,近在眼前了。」
說著,麓國師抬起手惺惺作態,用寬大的袖口做出了一個掩面的動作。
「麓國師有話直說。」麥芒伍盡量令自己的語氣平和——鎮九州和九劍的死,與三國師一直掣肘於鎮邪司不無關係。現今這麓國師兔死狐悲的表演,簡直是火上澆油。
「那我便僭越了……」麓國師等的便是這一句,即刻開口道,「我知道之前你力保那個書生,多多少少也是身為鎮邪司管事,要在下人面前與朝廷爭上一爭。說到底,總歸是面子問題。現在你們那邊正好死了兩個,只要二十八宿能為烊國師留一個位置,那今後在朝廷里,鎮邪司便不再會陷入四面楚歌之地。而在衙門內里,我們也會全力支持你保住鎮邪司管事的位置,同時壓制二當家一派做大。這樣一來,名正言順,以後有了烊國師,鎮邪司衙門的腰桿也能硬上三分。」
麓國師的語氣,已經不再是試探,而是一種勝券在握的威脅。是的,麥芒伍為人雖然可謂無瑕,在二十八宿之中聲望也高;但是面對素來擔任武鬥派的二當家一系人的正面衝突,絕對談不上十拿九穩。
沒錯,麓國師知道:麥芒伍,現在需要自己這個「盟友」。
麥芒伍笑了。
麓國師情不自禁後退了半步——印象之中,他是第一次看到麥芒伍的笑容。
「正好,死了兩個……」麥芒伍淡笑著,眼神卻冷如霜雪,他一字一句,重複了一遍。這句玩笑話,在有心人的耳朵里卻如同萬劍穿心。
這份笑意並沒有散出絲毫殺意,卻掩蓋了周圍風沙的躁動,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透骨之寒。
麓國師收斂了臉上輕浮的笑容,默默將扳指從大拇指上褪下,攥在了手心之中。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兩人同時抬頭,卻看到一群太監分成兩列,急匆匆趕至大殿,前來伺候主子爺。看到門口的麥芒伍與麓國師,這群太監也只是簡單點頭顧不上跪拜,便一溜煙進了宮內。
半炷香后,大殿門口才重新歸於寧靜,只留下了兩人的身影。麓國師微微一怔,面前的麥芒伍似乎與剛才並無兩樣。
「就不勞煩國師替我鎮邪司分憂了。」麥芒伍作了一揖,算是給出了答案。
「伍大人,您可以再考慮考慮。」麓國師看了看麥芒伍,重新將自己的面紗戴好,似是準備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畢竟這場對話,沒有再繼續下去的必要了。
「多嘴與國師說一句。」麥芒伍半鞠著身子,開口說道,「我提拔吳承恩,並非是什麼面子問題。就像國師說的,衙門裡差務繁忙,我也是時候考慮找人分擔於此了。」
麓國師忍不住輕蔑一笑,便轉身離開——麥芒伍是為了惹自己生氣而在故意說笑嗎?
那個書生?
麓國師已經親眼近距離見過那個書生,多少也聽說過他的本事。到底,他也只是一個凡夫俗子,腦子裡想的都是出書賺錢的營生罷了。但是,聽麥芒伍言外之意,是要培養此人作為自己在二十八宿中的接班人?
「那個吳承恩的器,充其量,是一本書的大小而已吧……」這句脫口而出的嘲弄,天經地義。
在麓國師眼中,麥芒伍之器,真的可以媲美天地——而那書生的器……怎麼說呢,充其量,也就是一本書吧,還是特別薄的、一撕就碎的那種……
這笑話,除了是為了以此貶低烊國師之外,再無可信。
麓國師轉身前的那個輕蔑笑容,麥芒伍並沒有漏過。待到麓國師的身影也消失於風沙之中,麥芒伍才伴著風塵略微咳嗽了幾聲。
巧合的是,經過與吳承恩這半年的相處,在某一點上,麥芒伍與麓國師的看法竟然一致:
在麥芒伍眼裡,吳承恩的器,確實也像是一本書。
「書又如何……曾經也有人封盡天下神魔鬼怪,寫出了一本《山海經》……吳承恩日後,必能比肩於斯……」麥芒伍似是自言自語,咳嗽隨即又重了一些。他用手捂住了嘴,壓抑住了這份躁響。
抬起頭,那黃色的風沙已經止住,天空難得又露出了白色的雲彩。
皇宮門口,跪在地上的清風和明月早已恭候多時。見得麥芒伍出來,清風也不說話,只是向上攤開了自己的雙手,將手心裡四個血肉模糊的字樣呈在了麥芒伍的眼前。
麥芒伍點點頭,將捂著自己嘴的手拿開。手心裡,不為人知的多了一片血紅。
「得趕快了……」麥芒伍看了看手心,微微一怔,隨即站直了身子,帶著清風和明月隱沒於市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