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大器(1)
世上之人,十賭九貪。只要入了賭場,無論賭注大小,都會一心想著發財二字,直至輸到傾家蕩產才會作罷。但是呢,世上還真就有一種人,他們痴迷的,是賭博本身帶來的無儘快感。
眼前的大器,便是如此另類之人。
有人問了,這大器如果真是不在乎銀子的輸贏,為何還總想著翻本呢?答案很簡單:要是銀子輸光了,人家又怎麼會叫你繼續賭?畢竟賭場位置有限,賭場的人總不能看著你白占著位置不貢獻銀子吧?贏了銀子,有了銀子,賭場的人才不會驅趕,才能名正言順地繼續流連於賭場,才能有資格在骰子搖晃的清脆聲中繼續沉迷,不分日夜。
此刻的大器,心中滿是焦急——是的,他是奉李家家主之命,來京城敬送盤纏和請帖的。在路上,大器便將三萬兩銀票私藏了五千兩,剩下的則是全部換了一大堆銅錢,一股腦扔給了那皇帝。
大器心中想得倒是簡單:你一個皇帝那麼有錢,總不會真的窮到一枚銅子一枚銅子去數吧?這樣一來,大器覺得自己是鑽對了空子,即便拿了這五千兩白銀,也不會有人知道。再說了,自己貪污的又不是李家家主的錢,這是家主送給了別人家的銀子。沒錯,自己騙的乃是別人家的銀子,絕算不上是吃裡扒外——這麼一思量,大器更是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理直氣壯。
而如同麥芒伍推測的一樣:大器「順手」竊了虎符的原因,就是從宮裡離開時偏巧看中了這錠沉沉的金子。大器向來自詡光明磊落,一邊拿著人家的東西,一邊當即大喝一聲:「取東西者,大器是也!」這其實就是為了防止別人給自己冠上一個「賊」的名號,回頭讓李家蒙羞。
只是,大器萬沒想到,在皇上清修期間,以往這戒備森嚴的堂堂皇宮,當時甚至連一個人都沒有。
本來按照大器的性格,那十二枚金子,他是一個都不肯放過的。誰想到這才拿了一個,便本能地嗅到了一股讓自己熱血沸騰的氣息,連眼前的金子都顧不上了,一個閃身便到了冷宮之中——這裡,應當有二十八宿蟄伏!
後面的事情,便如同玉兔描述一般了。
大器確實見到了玉兔,也識出了她的身份——二十八宿那紅棗皮色的木頭腰牌,總是帶著一股子特有清香。只是大器略微掃了掃眼前的女子,實在是弱得讓人提不起興緻。加上院子里冷風一吹,大器的腦子也不熱了,思來想去,與這女子打鬥,倒真不如找地方去賭兩把來得過癮。來京城的路上自己便踩好了點,知道有一家賭場地處偏僻,玩得又大。
一來二去,他便到了後來遇到吳承恩的那家賭坊。
其實,在見到李晉的兩日之前,大器便早已經輸光了那五千兩白銀。為了能翻本,他甚至把身上的東西都當了個底兒掉,只換取了不到二十兩銀子,事後更是借了賭場的一千兩高利貸以期最後一搏——結果呢,自然就是一把連著一把,輸得紅了眼,結果被賭場的人塞進了豬籠里。
那虎符,鬼市的當鋪明確說了不能典當,只是寄存——畢竟這東西看著有點像宮裡的那個東西——不知底細的情況下,還是不能招惹這個麻煩。當時大器著急回賭場,便沒計較。
礙於顏面,大器是斷斷不肯逃的——輸了錢便逃走,這是癟三才幹的下三濫伎倆,要是傳出去了,自己還有何臉面行走江湖?反正自己被人抓起來的事情,大器經歷過了何止數十次,所以他也並不著急。不就是餓幾天,打幾頓,最後捆了手腳扔到河裡餵魚嘛!人死債消,自己便可以光明正大脫了身。
願賭服輸,這是一個賭徒的尊嚴,大器萬萬不會違背。否則,賭博還有什麼樂子可言?
在遇到李晉之後,大器硬是連哄帶騙,掏空了李晉帶來的百十來兩銀子,轉身便又去找賭場翻本了——現在呢,又是輸得典當了衣物,甚至連同去看熱鬧的李晉也已經被扒光了作為人質扣在賭場,大器這才慌了,急忙拿著手裡的虎符,想找個地方換成銀子。
京城這個地界吧,只要是開當鋪的,必然都是有些眼光。看完了這虎符后,還真就沒有當鋪敢做這筆買賣。大器心想那自己就吃點虧,主動壓低了價格,卻依舊找不到人接手。
走投無路之下,大器才出此下策,想找個打鐵的兵器鋪熔了這金錠,再去當鋪出手。沒想到的是,竟然在這裡遇到了前些天晚上救了自己的吳承恩。
此時,滿京城的錦衣衛和執金吾掘地三尺,想要尋得這大器的所在。不過,人算不如天算,誰也想不到大器會在一間兵器鋪現身。
這大器倒是不見外,一口一個恩公的叫著吳承恩——只是因為自己這幾天沉迷賭場,早就忘了自己恩人的名字——當然了,這話自己肯定說不出口。青玄認出此人便是之前的賭徒,心下便生了幾分鄙夷,勸吳承恩不要與之多說。
只是吳承恩生來老實,大器熱情攀談,吳承恩自然只能老實接著。青玄見吳承恩顧不上正事,自己便找那鐵匠師傅開了口:「掌柜的,我們趕時間。修這桿筆要多少銀子?」
「十五兩。」那鐵匠隨口便是一答。
這個數目一出,青玄和吳承恩同時嚇了一跳,不約而同驚呼:「十五兩!?」
鐵匠點點頭,便懶得多說。看這兩人的反應,有錢沒錢,昭然若揭。既然又是來掃聽價的主兒,那便用不著伺候了。
那大器看到這一幕,明白自己報恩的機會來了。他口中安慰著吳承恩這隻不過是對方漫天要價,討價還價這種俗事兒自然不必麻煩恩公,自己主動請纓,上前便替吳承恩砍價去了。
不消一刻,那大器便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他忘記了自己剛同那個鐵匠爭執了一番,甚至還險些打起來,現在一轉臉又去代人划價——看在大器的面子上,鐵匠現在一口咬緊了價格,雷打不動:
二十五兩雪花銀,少一個子兒也不行。
吳承恩摸了摸袖口,又同青玄耳語幾句,兩人滿打滿算就帶了八兩銀子。而身邊的大器更是身無分文,手中空捧著一塊金子,卻派不上用場。店小二等了會兒后,便連請帶轟,將這三個窮鬼趕到了街上。
大器算是丟盡了臉面,不僅報恩不成,還連帶著讓恩公一起受辱。
其實,青玄和吳承恩倒是沒有介意。反正身上的銀子本來就不夠,修不起那筆便不修,二人回衙門歇息便是。只是大器總想著彌補一下自己的罪過,硬是纏著二人不肯離開。
「恩公,你到底是要修什麼兵器?」大器想來想去,開了口。這可能是唯一一件自己能幫得上忙的事情了。實在不行,自己便受累跑一趟,帶上恩公的兵器回一趟李家修一修便是。
吳承恩見自己被纏著,實在走不脫身,便只能掏出那龍鬚筆遞給大器。不過,料想這落魄之人也不會識得此物,吳承恩索性只是說:「筆尖開叉了……」
「哦?」大器一看這情景,反而糊塗,直接接過那龍鬚筆,捻起兩根指頭順著那筆尖便是一捋——頃刻間,筆尖上的分叉便不見了。
吳承恩眨眨自己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切,隨即滿臉驚喜地將筆接了回來,急忙拿出攤出一張宣紙想要落筆試試看。
「真是的,恩公啊,修筆這種事您找什麼鐵匠鋪啊……」大器現在覺得,自己的恩公別是個傻子。
倒是青玄在一旁只是暗暗驚嘆:龍鬚乃是至寶,質地雖然柔嫩,內里卻是渾然一體,堅如磐石。看面前這人不經意間便捻好了這筆尖,雙指蘊含之力,又何止千斤?
此人絕非一般人物。
只是既然有這身本事,為何半年內在京城裡卻沒有聽聞過這號人物?
而吳承恩已經攤開了宣紙,一番飛舞,上面便留下了「吳承恩」三個大字。流筆之感順暢無比,吳承恩甚至感覺到手中的龍鬚筆仿若新生。
倒是那大器看完了地上這三個字后,心裡長出了一口氣——對了對了,自己的恩公就是叫這個名字,吳承恩。哦想起來了,記得他還是個錦衣衛來著……
吳承恩緩過了神,急忙對大器道謝。大器倒是坦蕩,擺擺手表示算不得什麼。只是,青玄和吳承恩卻都察覺到了:眼前這人著實古怪,站在跟前晃悠著身子,似乎依舊沒打算要放他們離開的意思——
大器覺得自己一向恩怨分明,既然已經報恩,當下便是兩清。只不過,一碼歸一碼,有些事情還是要問清楚的。離了那煙熏火燎的鋪子后,一股子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古木清香,悄悄飄進了大器的鼻孔之中——這是二十八宿腰牌特有的味道吧。
恩公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個錦衣衛,即便在鎮邪司任職,也無所謂。但是,如果恩公是二十八宿之一的話……
「吳恩公啊,容我問一句,您可是那鎮邪司的二十八宿?」大器坦然開口。
吳承恩自然是點頭,眼下倒是有些奇怪:「是啊,你怎麼知道的?」
哎……大器心中一嘆,看來這隻能說是造化弄人了。
如果不是現在急著缺銀子去給李晉贖身,大器還真是有心放吳承恩一馬。畢竟這小子人不錯,而且這麼弱的一個傢伙,打起來也沒什麼意思。
只是現在急著用銀子,殺人劫財這種事,自己出於李家聲望自然是做不得的。眼下,也就只能拿這個吳承恩開刀了。畢竟弄死個二十八宿怎麼說也是名正言順。雖然剛才自己窺到了,吳承恩這個窮小子身上只有幾兩散碎銀子而已;但是只要有了這幾兩銀子做本錢,去了賭場后自己再連贏上十幾手,指定能夠數。
哎,說到底,想來都怪手裡的這個破金子換不成錢,才讓自己連番倒霉,真是晦氣。指不定來了京城一直輸錢,也是因為手裡這東西不吉利。罷了罷了,眼瞅著自己也該是回去復命的日子了。再不回去的話,小姐非要發了脾氣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