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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八、臨別相聚

  等了兩日,學堂的人終於到齊了。丁園將裏裏外外二十幾號人與鄔憂引見了,鄔憂亦自作了一番介紹,兩邊便算是相識了。因鄔憂是初任,諸事畢竟不通,還是得先跟著丁園熟悉。尤其是學堂裏各人的出身、秉性及天賦,都不是一兩日就能摸準的。


  ??既然鄔憂有事可做了,戌甲自然不必再陪。還了丁園一頓茶後,便離開回山去了。之後的一段時日裏,未見有什麽要緊之事,倒也算安寧。這天,戌甲正在呆在產業裏,忽然下麵來報,說是外麵有人指名來找。戌甲奇了怪,怎地會有人來這裏找自己,還能指出名字?


  ??隨即到了產業門口,見到來人,果然是鄔憂,方才笑道:“這會子你不是該在學堂看著麽,怎麽跑這兒來了?”


  ??鄔憂卻上前一步,小聲問道:“有說話的地方麽?”


  ??戌甲一皺眉,隨即說了句跟我來。二人到了戌甲的住處,進到裏屋後,戌甲問道:“到底什麽事?”


  ??鄔憂反問道:“你接到調令沒有?”


  ??戌甲疑惑不解,問道:“什麽調令?”


  ??鄔憂答道:“為靈封穀的差抽調人手的調令。”


  ??戌甲來回走了幾步,又問道:“莫非之前你我的推測應驗了?”


  ??鄔憂掏出一頁紙交給戌甲,並說道:“看看上麵寫的再說。”


  ??戌甲接過來仔細看了一遍,交還給鄔憂後,說道:“上麵雖未明言,可意思很清楚了,就是為靈封穀而調的。既然你接到了調令,想來過些日子回山之後,造署那邊也會發給我一張調令。”


  ??戌甲抬手示意坐下談,然後到屋外沏了兩杯茶,端進屋子並放在案幾上。想了一會兒,又問道:“你可打聽到抽調去的人都在幹些什麽或是練些什麽麽?”


  ??鄔憂喝了口茶,說道:“我以前也問過被抽調去的師兄,依他話中之意,主要就是習練些基礎的陣學。”


  ??戌甲皺了皺眉,問道:“陣學?習練陣學做什麽,莫不是進一趟靈封穀還要打起仙仗來不成麽?”


  ??鄔憂籲了一口氣,說道:“我哪裏知道學陣學要做什麽。相比於其他四學而言,山上於陣學尤其看得嚴實,即便是基礎的陣學,也不會輕易教授。可眼下卻一次抽調上去那麽多人習練陣學,那隻能說明這趟靈封穀的差有別於以往,必是相當之重要,且超出了你我這般人所知及所想的一切。”


  ??戌甲點了點頭,表示讚同。想了好一會兒,又說道:“按慣例來說,這等差都是派給道法修為在四層及以下的求仙人前去。雖然上下都不明言,可任誰都清楚,尋常出身的若是練不上第五層,以成就登仙人之姿的話,山上是不會在意其生死的。而這習練陣學又有可能是為打仙仗在做準備,看來被派上這趟差的人怕是真有性命之虞。”


  ??鄔憂也說道:“當初師兄與我說的也是這個意思,隻是沒捅破那層紙而已。現在聽你這麽一說,便能肯定下來了。戌甲,若是過幾日你也接到調令了,該怎麽做?”


  ??搖了搖頭,戌甲說道:“真要被派了差,推是推不掉的,隻能去了再說。況且到時候未就真會如你我剛才所想的那般,說不定是哪裏來的情報消息不準,引得山上白白大動幹戈一番。”


  ??幾日之後,戌甲回去山上造署,果然也接到了調令。從時限上來看,應是與鄔憂同屬一批的,都給了一月時間處理及交辦事務,之後便要封閉修練,直至靈封穀開啟。下山後,戌甲先回產業那裏,找到管事的交辦了相關事宜,並請吃了一頓酒。回山前,又特意去找左哲道個別。住處找不著,又去其常去的幾處地方尋。最後,方才在一間單名井字的書屋外找到。


  ??見到戌甲,左哲問道:“你怎地這會子有空來找我?”


  ??戌甲示意去一邊說話,二人找到一處僻靜地方,戌甲才說道:“山上派了差,估計這幾年都下不了山。我昨日才回來交辦事務,今日特意來道個別。”


  ??左哲摸了摸嘴,問道:“聽你這口氣,莫非是趟了不得的差麽?”


  ??戌甲搖了搖頭,答道:“了得不了得,我也不清楚,隻不過山上擺出的架勢不小。”


  ??沉默了片刻,左哲說道:“你急不急著回山?若是不急的話,我請你去家中吃頓飯,就當做為你餞行了。”


  ??戌甲表示同意,二人便一同回了左哲的住處。左哲本是好吃之人,家中會常備些尋常的食材,自己也燒得一手菜。進後廚忙活了一陣,便端出了三碟一大碗來,外加一壺醬色的飲品。遞過碗筷,又倒滿了一杯,左哲一抬手,說道:“我煮的酸梅湯,嚐嚐。眼下已有些炎熱,正好用來開胃。”


  ??戌甲舉杯嚐了一口,皺著眉問道:“你這用什麽梅子煮的,怎地這麽酸?”


  ??左哲灌下一大口,然後說道:“用的是自己醃製的山南大青梅,以小火熬煮三四個時辰,靜置冷卻之後,再裝瓶放入冰水中待用。你也別嫌酸,我就是這手藝,不酸不正宗。”


  ??吃了幾筷子後,戌甲問道:“怎地不去三四點書屋,改去那井書屋尋書看了麽?”


  ??左哲歎了口氣,邊吃邊答道:“沒法子,近來三四點書屋的書已沒法看了。滿眼看去,櫃麵上擺放的淨是些蠢得不能再蠢的書。隻是,井書屋那裏也好不到哪裏去,淨擺的是一筆名喚作未聞清寫出的東西。”


  ??吐出嘴裏的骨頭,用筷尖挑了挑牙縫,左哲接著說道:“那未聞清一眼就看得出來,肚子裏沒裝多少棉綢,腦子裏沒藏幾根針線,卻偏要動手裁褂子。結果是一會兒袖子短了,一會兒領子沒料子了。眼睛一紅,荏地四處抓來都往上縫。長了再剪,寬了再裁。旁人要說不好看,反罵人沒眼力,識不得這千色百料的絕妙配法。有一日真的穿了出去,內裏膈應著不舒服,外麵還被嘲作叫花子。”


  ??戌甲笑了笑,說道:“從古到今,抄詩詞的多了去了,又何必說得那麽刻薄。”


  ??左哲呸了一聲,說道:“抄可以,不能亂抄。尋幾句前人詩句,似是而非地拚在一起,前言不搭後語的,講不出完整人話來。那未聞清要真有集唐的本事,你看我還會如此說麽?牡丹亭我前後看了那麽多遍,你幾時見我罵過老湯抄詩了麽?更不要說那未聞清光抄不夠,還亂改一氣。字詞間的意思弄明白了麽,就在哪兒改,簡直就是糟踐前人的心血。”


  ??夾了一筷子入口,戌甲邊嚼邊說道:“這井書屋我閑時也去過,櫃麵上擺出來的多是些寫酒豪劍仙的書,還曾翻過幾本。經你這麽一提醒,倒想起來那翻過的幾本好像還真是署名未聞清。隻是書裏見不到幾分仙氣與豪氣,倒是有撲麵的俗氣與小氣。”


  ??聽戌甲這麽一說,左哲哈哈大笑,說道:“知道未聞清為何總愛寫些劍與酒麽?因為漂亮好看。你看那虞姬,不就是細腰舞雙劍,酒燙桃花麵麽,那多美啊!女子尚且如此,那男子就更別提有多美了,是吧?”


  ??戌甲此時尚未回過味來,左哲又接著說道:“至於寫什麽無招勝有招的,那就更是瞎編了。凡招式者皆發於動之機,無招便是無機可發,機若不發,便動無可動,則以何取勝?寫出此等蠢話之人,分明是腦中已然空空,卻拉不下臉麵,明言自己寸才已盡,反要硬拗。”


  ??此刻,戌甲已然明白了過來,便笑著問道:“似未聞清這類筆法的書,在三四點書屋也不少,為何以前沒見你罵過?”


  ??左哲歎了口氣,說道:“那是因為三四點書屋的蠢書實在太蠢,以至於掩護住了這類筆法的書。其實別管哪家書屋的書,但凡是未聞清這個路數的,都是那般鳥樣。寫書的稍能賣弄點文筆,連抄帶編弄出些蠢故事。堆砌些華而不實的辭藻,拚湊些莫名其妙的詞句,再借用些古色古香的名姓,好顯出一個雅字。其實不管借的什麽題材,用的什麽筆法,但凡圍著個一來編,那寫出來的仍就不過是爽文罷了。任那些書被吹成第幾名著的、作者被吹成什麽大俠的,皆概莫能外。圍著一來寫,書中千人萬物皆圍著一轉,實乃孩童視角,幼稚如此,便是比之長發女子亦遠甚矣。還有什麽把喝酒當瀟灑,真是笑話!從來瀟灑是指乘著酒興幹出漂亮事來,不幹漂亮事那便是醉鬼,醉鬼瀟灑?還有什麽跟皇帝稱兄道弟,豈不知皇帝乃貴胄之領袖,天下之表率,與皇帝稱兄道弟便是腳踩貴胄而並肩俯視天下,且不說做到做不到,敢這麽做的能活上幾日?那些寫書的蠢人到底知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再還有什麽棋藝高超,動不動就讓十二子的。怎麽個讓法,先掛四個無憂角,再點四個星位?師傅帶徒弟下指導棋都沒這麽個下法。棋藝如火星,從來高手以命相拚而生,整日與些個臭棋簍子下,便如同頑石鑿稀泥,哪兒能生出半點火星出來?凡此種種,舉不勝數,偏生這些個蠢書本本皆被吹上了天,甚至要被排演成戲。”


  ??放下手中的筷子,左哲前傾著身子,朝戌甲說道:“告訴你吧,越是那種識得幾個字的鄉巴佬,就越是愛在琴棋書畫上裝懂。這裏炫耀個什麽帖,那裏顯擺個什麽譜。可你要真要去問這帖怎麽臨,那譜怎麽拆,保準半個字都吐不出來,到頭來隻知道幾個帖、譜的名罷了。當然了,拿去騙那些連名兒都不知道的蠢人還是夠了。”


  ??坐回身子,歎了口氣,左哲接著說道:“若隻是前麵那些也就罷了,真真讓人惡心的是有些書寫得那叫一個自以為是。明明自己狗屁都不懂,甚至連狗屁都沒聞過,就敢大放厥詞,胡亂編排。論人論事,皆幼稚至極,還自以為高明得很。寫書的把自己代入書中主角,對著前人就是一通教訓。可笑,你寫書的是個什麽蠢東西,也配教訓前人?”


  ??清了清嗓子,左哲仍繼續說道:“有人在書裏罵天梁山上的好漢,說甚麽賊就是賊,惡就是惡,還讓主角幫著官府剿滅了天梁山。天梁山上的好漢本是魔星降世,那一百單八顆魔星原本好好被封著,就是朝廷的人給放了出來。再說了,若是人間清明,正氣充盈,魔星也掀不起風浪。天梁山能成勢,便是天下混濁之故,不去罵朝廷失德,卻去怪幾個魔星。更不要說那主角靠點小聰明,居然又是經商致富,又是領兵殺敵。世間之人,有一能者便已為數不多。身兼數能還能兼拔其萃,神仙都做不到。寫出這般蠢東西,還恬不知恥地說什麽以文載道,就那半桶晃蕩的水,夠澆給誰啊?這臉皮子厚得怕是能刮下幾大碗膩子來。”


  ??戌甲也無奈地笑了笑,說道:“各家書屋裏這般胡亂改史的確是不少,正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可以改,不能亂改。前人不管是寫虛的,還是幹實的,那都是過了腦子的。曾有書中寫主角教訓先主,令其不去為二弟報仇,最終統一了天下。如此想當然,真真可笑得很。彼時益州新附,人地皆不穩,故而先主之根基實在荊州。失了荊州,折了兵馬,亡了大將。若不發兵反攻,先主起家之班底便會銳氣盡喪。久後,以何壓製住益州?不見先主及一班舊臣亡故後,敵軍剛一打到都城,益州豪強便架起後主去冕投降了麽?若是在荊州,縱然圍困日久,又有哪個敢輕言出降的?武鄉侯未能克複中原,北麵之敵甚強是一因,內為豪強掣肘乃是另一因。後世多有傳說,言平襄侯北伐不成,乃因宦官讒害,然何人又敢斷言宦官不是豪強推出的替罪羊?畢竟國破之後,宦官盡沒,可豪強猶存。”


  ??喝了兩口酸梅湯,潤了潤嗓子,戌甲接著說道:“說來,那些蠢書雖是極蠢,卻也不可小瞧了。因蠢書讀起來卻最是解乏,反倒是不蠢的書費腦子。你去找那些科甲文章來看,好是絕好,累也是真累。民間不讀正史,好傳演義,就是這個理兒。至於那些寫蠢書的人,有些是真蠢得隻能寫蠢書,有些卻是聰明人故意寫蠢書,隻要能換來銀子,要多蠢就寫多蠢。”


  ??左哲卻笑了笑,說道:“你也太高估那些寫蠢書的了,能有幾個真聰明人?若是真的聰明,字裏行間是藏不住的。同樣的,若是真的蠢,那再怎樣旁征博引,也遮擋不住那股子蠢勁兒。且不光是男子寫書如此,女子亦然。我曾翻過些女子所寫的書,多數寫到心計的,不過是憑色仗勢或高門出身以壓人,使性子罷了。無此二者,便如貓失虎爪,誰還肯讓?自以為是智取計奪,其實是無人與之爭而已。更有甚者,明明是個醜物,卻強寫成奪情借勢,反能製住美人兒,道是天下男子都失心瘋了不成麽?可話又說回來,確是另有那麽一兩本書中點出了心計之妙。乃計生於心,心動於欲,欲發於利,利在於眾,故而妙計在人不在己。在己不在人者,小聰明而已。”


  ??喝完了杯中的酸梅湯,戌甲盛了碗飯。剛扒了兩口,又說道:“其實吧,書寫蠢一點,套路才簡單些,套路簡單了,才好編下去。且不說編下去才有銀子,真寫出一個九連環來,怕是好些讀者也沒那個耐心去解。”


  ??將飯菜咽下之後,戌甲接著說道:“如今的套路,都是什麽沒落人家出身,莫名其妙間為人羞辱。而後一番機緣巧合偶得秘籍,更有高人以身前身後之事相托,因之暗中相助。更兼天賦異稟,練到三層的功,就能敗四層的敵,練到九層九,天下無敵手。接著,變著法的去另一方天地,高手變低手,重新來一遍。這樣無敵一次,重來一遍。”


  ??左哲點了點頭,說道:“這種寫法雖蠢,可一旦起了頭,就非得這般寫下去不可。本事越強,破壞越大。破壞若小,萬物雖傷猶可自愈。破壞若大,生靈皆死豈可複生?然有本事不用,那便是無字可寫。到頭來還是得從低法寫起,低法天地中無敵了,就去中法天地,然後去高法天地、高高法天地,一直這般下去,直到連看書的蠢人都覺得蠢了才完結,然後另起一本新書,再從低法開始寫。說來也不是今人才這有的這般寫法,古已有之。想那神算諸葛便是低法世間的高法,若不借著施火攻而折陽壽之由將其寫死,那到後麵就圓不回去了。隻不過古人筆力深厚,先後有憑據,虛實有照應,遠非今日那些蠢人可比,故而寫出的書看不出明顯破綻,仍是十分精彩。”


  ??咽下兩口菜,左哲繼續說道:“在我看來,這書寫的蠢不蠢,其實主要不在乎內容,而在乎是何樣人寫的。稚童寫出來的東西,縱是再難讀下去,你能說其寫得蠢麽?這三四十歲的人寫六七十歲的書叫慧,寫三四十歲的書叫明,寫七八歲的書叫巧,唯獨寫一二十歲的書就隻能叫蠢了,知道為何麽?”


  ??戌甲覺著這說法新奇,笑了笑,便問道:“這蠢與不蠢還有個說法麽?”


  ??左哲桌底挪了挪椅子,坐穩之後,說道:“因長老者曆久而思深,不慧者難悟之。同齡者相似而不顯,不明者難察之。幼稚者心純而念飄,不巧者難捕之。唯年輕者輕率而謀淺,不蠢者難仿之。”


  ??見戌甲聽後發笑,左哲更是來了勁頭,繼續說道:“還不說那些蠢人,經常上手就寫什麽家門棄婚,好像離了那點蠢事,就引不出故事來。退一步來講,正兒八經的大戶人家有那麽退婚麽?覺著不合適了,差人私下去說。若是說成了,別處多少補上一補,讓人家心裏好受些。縱是兩家惹出不高興了,麵兒上該敬的還是得敬著,哪裏會由著子女四處張揚挑釁?更不要說那撬了別家的,會由著被撬來的牽著自家嫡親子女再回去顯擺招惹,真把臉麵丟了個幹淨,那還叫大戶人家麽?說來說去,那些蠢人筆下寫的是大戶人家,心裏想的不過是村口的鄰居家罷了,真真笑死個人來。”


  ??戌甲點了點頭,說道:“三四十歲的人寫一二十歲的書,那確是容易。何況如今都不興親自動手了,照著套路列個小提綱,然後裁成幾塊,每一塊找個代筆來寫,寫完了收攏一拚,各塊首尾稍稍修改潤色,便成了一章。”


  ??左哲一邊盛飯,一邊說道:“若是寫書的自己找代筆倒也罷了,就怕書屋親自下場找代筆,推個新的筆名出來,放出消息說得了多少多少稿酬,勾引人去投稿。投稿的人多了,便能少給些稿酬,這裏外裏的能省不少銀子。若是心有不甘想著半路跳船,那也隨便,隻要你能舍得之前的心血。反正上了船的人多,你不寫自然有別人寫。就是當著你的麵卷,你也得笑著說卷得好。”


  ??戌甲哼哼一笑,說道:“卷到最後,就剩下幾個最蠢的還在那兒寫,遇到寫不下去了就是三個字,給我破。”


  ??左哲立馬接過話去,說道:“再花銀子找幾個幾個孝子給吹捧一番,活躍一下氣氛。”


  ??戌甲不解道:“孝子?那不是給人哭喪的麽?”


  ??左哲笑了笑,說道:“人家就好這一口,你如何管得?”


  ??扒了兩口飯,又接著說道:“說起來,若隻是書寫出來得蠢了些倒也罷了。可有一點我甚是厭惡,那些書中動不動就是破碎一方天地,塗炭一片生靈,不以之為惡,反覺如此方可一舒胸中豪氣,討得紅顏芳心,真真是令人作嘔!從來行裏之間,便可窺見作者之秉性。那幫子寫書的不管到底蠢笨如何,但凡一朝得了意,定然會把一張醜麵孔,一副壞心腸給露出來。”


  ??戌甲夾了一筷子放到碗裏,兩口扒完碗底的飯。然後一邊再盛一碗,一邊說道:“也莫光說書蠢,如今的戲也好不到那裏去。前些日子我才看了幾眼戲,講的是九道軍剿匪安民。可那戲裏演的卻是土匪頭子為搶得一民女,竟連著派出幾撥人馬去與九道軍火拚,且一次折得比一次厲害。身處亂世,能成氣候的土匪都不蠢,首先要保的就是人馬,值得折損人馬的也不過是兵器錢糧之類。那戲裏的土匪明明兩樣都有,偏還怕找不到女子快活麽?為了一個女子,不斷地折去人馬,且不說劃來劃不來,依著土匪慣常的心性,那土匪頭子就不怕幾時挨了下麵的黑槍麽?寫出這種戲文來,明麵上是頌讚九道軍,其實仍就是變種的霸道總裁套路,跟那些個蠢書簡直一個樣。”


  ??左哲抹了抹嘴,說道:“不奇怪,正兒八經寫戲文的要價都不低。可如今排戲的銀子大半都花在戲子身上,所以好些戲文就是找那幫子寫蠢書的來寫,比正經寫戲文的便宜得多。再說了,如今看戲的都不在乎戲文如何,就盯著戲子的模樣和身段瞧,排戲的也知道這一點,就更不會在戲文上多花銀子。左右隻要有個完整的故事,看上去不算太離譜就行。”


  ??那邊戌甲與左哲談論著書屋,這邊三四點書屋門口便來了一人。這人穿金戴銀,遠遠看去便是渾身亮光閃閃。胸口處繡著一副圖案,似是個活物,卻無人能叫出名兒來。左哲若是在場,必然能認出這便是三四點書屋的東家,人稱啟老板。這位啟老板手眼通天,又有使不完的銀子,每每見著好買賣,必要插上一手,三四點書屋便是前些年盤下的。隻是盤下之後,卻一通亂來,好看的書漸漸少了,取而代之的淨是些左哲口中的蠢書。且這啟老板插手太廣,又好胡來,所以名聲相當之不好。坊間有人拿他胸口上的圖案說事,編排出幾句打油詩來:

  ??圓頭烏臉雪肚皮,扁嘴叉蹼橙不新。


  ??慫肩勉撐血圍脖,麵瞧可親實黑心。


  ??來時曾不小心摔了一跤,怎料下體撞上了地上的一塊尖石。勢根傷沒傷不知道,眼下著實疼得厲害。沒法子,這啟老板隻得張著兩腿,再用一手自下托住,彎腰弓背,搖晃著朝書屋走去。


  ??到了書屋門口,連叫了幾聲王七,卻不見人。啟老板正為勢根疼痛惱火著,卻好半天才看到王七跑過來。這便氣不打一處來,兩手拖著下麵,兩腳撇成八字,搖搖晃晃走到王七身後。去的一下子,抬腿便踹上王七的一瓣,隻教那王七俯身摔了個狗啃。王七半點不敢抱怨,趕緊爬起身,跪倒在麵前,一個勁兒問是哪裏惹得啟老板不高興了。


  ??啟老板一邊嘴裏嗦著氣,一邊罵道:“你這有人生沒人養的東西,剛剛死哪兒去了?叫了半天沒個動靜,下次過來是不是讓我給你脖子上套根繩子,再栓在石墩子上?”


  ??王七忙不迭地磕頭賠不是,卻更惹出啟老板的心頭火來,抬起一腳遍照麵門踢了過去,接著罵道:“還不滾去書屋盯著!待會兒那些寫書的來了,你可小心說話,仔細給我誆住。別忘了為什麽我要拿出大把的銀子把你還有那幾個蠢東西給養著。這回的事若是過得去,大家繼續過好日子。若是過不去,那之前我在你們這些蠢東西身上花去的銀子,一分不少的都叫衙門替我找補回來。別忘了,凡是我想打的官司,還從來沒輸過!”


  ??王七聽了這話,自是嚇了個半死。咚咚狠磕了幾個響頭,趕緊跑進書屋,躲在窗邊窺視著外麵。待齊老板慢慢離去,王七這才鬆了一口氣,尋了把椅子坐下。這時,一人從裏屋探了過來,問王七何事如此緊張?王七一看,原來是小山子,便說道:“啟老板為那事所惱,剛剛便衝我發了一通邪火。我說小山子,待會兒那幫子窮寫書的來了,該如何穩住他們,你給出個主意看看?”


  ??小山子笑了笑,說道:“這有何難?把書稿的賬目一亮,便能勾住那幫子窮鬼。別說王哥你這樣一年掙萬把兩銀子的,隻須把我那每月幾十兩的進賬攤開,那幫子窮鬼看見了,便萬難舍棄自己寫了一半的書稿。”


  ??王七想了想,點頭說道:“話這麽說倒也沒錯,隻要能遠遠看見銀子,即便摸不到也聞不著,那幫子窮鬼照樣抵不住心頭好,最後還是得乖乖替啟老板寫書。”


  ??小山子豎起大拇指,笑著說道:“不愧是王哥,想得就是通透。等下午這事過去了,晚上尋個地方喝頓花酒,好好白相白相,如何?”


  ??聽小山子說這話,王七得意地笑出聲來,一手不住地摸著另一手腕上的環。


  ??再回到戌甲那邊,與左哲一頓吃喝,又聊得興起。等想起時辰了,發覺窗外已暗了下來。過不多久,左哲將戌甲送至門口,說道:“山上的事我不懂,就不好說些什麽,眼下隻能送你一句保重。”


  ??似是還想說些什麽,最後也隻是伸手拍了拍戌甲的臂膀。戌甲笑了笑,拍了下左哲的肩,便轉身離去。走出沒一會兒工夫,再回過頭去,看著自左哲屋內透出的昏暗燈光,再望望四周的街景,戌甲心中忽然間有些難受。腳下的這片地,平日裏踩著沒感覺,這會子真要走了,才發覺自己舍不得。


  ??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抬頭看了看天。戌甲有些決然地轉過身去,默默掐出輕身術。趁著夜色,往回去了。


  書屋小說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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