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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拯救現象

  就在這時,一個仆人走了進來。他向柏拉圖耳語了幾句,哲學家隨之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各位,我們有一位客人。”他打發仆人將來客引進房間,眾人驚訝地發現,來者正是愛利亞的優西比烏斯。這次,他孤身前來,表情也沒有剛才在王宮中那麽輕鬆自在,而是表現得憂心忡忡。


  “優西比烏斯,好啊,我們正談到你。”阿裏斯提波斜眼看著他笑道,“怎麽?難道你還是認為你們遭受的襲擊是源於我們的指使,想來興師問罪嗎?”


  “當然不是。各位,哲學家。”優西比烏斯嚴肅地向眾人行禮,“請不要開這種玩笑,阿裏斯提波先生,我當然知道學園不可能傷害我們,而且,要是諸位願意,要我們三個人到不了敘拉古也根本用不著動用什麽軍艦吧。”


  “歡迎你,親愛的朋友。”柏拉圖熱情的張開雙手,“我有幾年沒有見到你了,很高興在這裏與你重逢!”


  “感謝你,柏拉圖。”優西比烏斯感激地說道,“在我來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敘拉古的形勢已經如此惡劣。如今我們要反悔也為時已晚,因此我希望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才向那位僭主提出了護航的請求。”


  “那你們不想追查是誰在海上發動了襲擊嗎?”柏拉圖微笑道,“在我看來,這種危險一天不解除,你們就一天不能安穩。”


  “坦率地講,柏拉圖,對此我們已經有一些猜測。”優西比烏斯機警地觀察了一下房間裏的眾人,看到大都是雅典來客,才說道,“我們之所以來到敘拉古,除了應菲利斯都邀請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我想諸位知道,我們的愛智者團體自克塞諾芬尼來到愛利亞那時算起,至今已經過了兩百年。”他繼續說道,“但自麥裏梭離開愛利亞,我們的學派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像芝諾一樣的大師,更不用說像巴門尼德一樣的開創者了。我們的學派領袖開始轉向城邦政治,通過成為城邦的當權者來實現學說的傳播,但這隨著學者本身能力的下降而變得有名無實。”


  “不瞞你們,我本人可以算是愛利亞人中對智慧之學最為熱心的一個,但至今為止,我能實踐的技藝也不過是重複前人命題的程度。即使是這樣,我已經大大超出了同輩之中的其他人,他們很多人連實踐都做不到。”


  “然而,愛利亞的學說本以辯證法見長,單純的幾個命題根本不能顯示巴門尼德和芝諾思想中的精微之處。一個合格的愛智者,應該根據他們的命題得出原理和推論,從而形成自己的命題。”


  “在我看來,我們學派的愛智者,在這一點上大大的落後了。他們滿足於重複前人的論證,並認為那已經足夠完美,無需繼續推進。我想麥裏梭當年一定是不滿於這種風氣,才從大希臘出走的。”


  “我想你們已經知道了麥裏梭的事情。”優西比烏斯緩了口氣,繼續說下去,“他在愛奧尼亞遇到了留基波(Leucippus),與他一同研究了很多年,而留基波成功地提出了原子論。他最著名的學生就是德謨克利特,後者我曾在雅典親自見到過。”


  “可悲啊!愛利亞大師們的傳承竟然隻能通過德謨克利特與他的弟子們才能延續,而愛利亞本土的愛智者依然固步自封。然而,原子論與我們本來的辯證法相去甚遠,不如說,它隻是辯證法的一個應用,而非推進。”


  “我在雅典呆了三十年,也和當世最具有智慧的諸位一同探索過真理的道路。但我深知自己的根基在愛利亞,希望將我在雅典所學帶回城邦,讓城邦學者的風氣有所改善。但我回到大希臘時,立刻發現形勢比我想象的還要嚴重的多。”


  “對於我的同胞來說,智慧已經不再重要,當務之急是生存。”優西比烏斯歎了口氣,“城邦的統治者麵對紛繁複雜的形勢難以決斷,以至於一錯再錯,陷入與周邊城邦的戰爭之中。我們盡管保持了和塔蘭頓的友誼,但卻徹底斷絕了與意大利西海岸各城邦的合作。尤其是在北方不斷擴張的拉丁人和伊特魯西亞人,他們在實現護民官與元老院的和解之後,勢力急劇膨脹,經常與希臘人發生衝突。”


  “麵對如此情勢,我來到敘拉古就帶有這樣一個目的:將敘拉古拉到愛利亞一方,成為我們的盟友。而為了達成盟約,我們必須顯示出自己的價值。”


  “所以你們就攪進了菲利斯都和狄翁的爭鬥?”阿裏斯提波一陣訕笑,“哈哈,敘拉古人現在尚且自顧不暇,又能給你們什麽幫助呢?”


  “優西比烏斯,你一開始說對於追擊你們的人有所猜測,那你能把你的想法告訴我們嗎?”柏拉圖沒有理會阿裏斯提波,而是提出自己關心的問題。


  “我們是在盧卡尼亞沿岸發現跟蹤者的。”優西比烏斯這樣說道,“如果是希臘人,他們應該來自拉烏斯(Laus),但那些人的相貌看起來全然不像當地的土著。我懷疑他們來自南方,而最遠可能來自海的另一麵。”


  “海的另一邊?你是說,埃及?”柏拉圖撚著胡須若有所思,“埃及人的打扮你們應該熟悉吧?”


  “如果你指的是他們的服飾,我必須說,他們都穿著希臘人的裝束。”優西比烏斯想了想,說道,“不過他們都穿了涼鞋,看起來經曆過長途步行。”


  “我想到一件事,柏拉圖。”阿裏斯提波小聲地在柏拉圖耳邊說道,“那些秘密教團的成員似乎有一個基地在埃及。”


  “原來如此。”柏拉圖點了點頭,對優西比烏斯繼續說道,“雖然我們不能確定敵人是否來自那裏,但早做提防並不會錯。如果真像你猜測的那樣,你提出幫助打通前往埃及的航線,難道是為了調查這件事?”


  “不錯。”優西比烏斯承認道,“我們懷疑這是一次試探,或者偵查。埃及人正在和腓尼基開戰,我們懷疑他們有往東擴張的打算。”


  “要不是埃及人與敘拉古有著相同的敵人,狄翁還想不到要去開辟新航線。”柏拉圖同意了對方的說法,“又是戰前準備嗎?還是一次冒險?這倒有趣的很啊。”


  “哲學家,請問您能否給我們幫助?”優西比烏斯誠懇地說道,“我們勢單力薄,這次埃及之行需要學園的助力。”


  “我要尊重每個人的意見,優西比烏斯。”柏拉圖說道,“在未知的危險麵前,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謹慎考量。”


  “老師,我願意前往。”一直臉色陰鬱的斯彪西波此刻突然站了出來,“這是狄翁的計劃,我想他一定會親自率隊的。”


  “哦?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柏拉圖若無其事地點點頭,繼續問道,“還有其他人嗎?”


  “嘿,這件事情跟我有關。”說話的是阿裏斯提波,“那個亞裏士多德,你不這麽認為嗎?直搗那群該死的教徒的老巢,把他們一網打盡,然後就可以睡個踏實覺了。”


  “這……”亞裏士多德有些遲疑,“我認為我們首先應該解決塔蘭頓留下來的難題……”


  “沒錯。”阿裏斯提波拍拍手,“現在就是尋找答案的時候了。”他轉而對優西比烏斯說道,“愛利亞人,我們答應了你們的請求,現在該換過來,由你們幫助我們了。”


  “我們自當無所不言。”優西比烏斯痛快地說道,“你們想要尋找什麽問題的答案?”


  “還是讓我們的年輕人來講述吧,我的喉嚨太幹,說話太多容易冒火。”阿裏斯提波將亞裏士多德推到前麵,“來,給我們的客人講述一下適才的難題。”


  亞裏士多德隻好重新解釋了一下剛才大家討論的話題,他最後問道:“按照愛利亞學派的理論,是否存在這樣一種可以隨意入侵其他人製作的空間的技藝?”


  “嗯……如果按照我的分析,這種技藝的本原可能既不隻是自然學,又不隻是數學,而是一種辯證法。”優西比烏斯思忖著說道,“或者說,是一種糅合。”


  “請給我們講講吧!”亞裏士多德懇求道,“尤其是對於‘思在同一’這個原理,到底應該如何理解?”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請容許我先行提問。”優西比烏斯說道,“亞裏士多德,你是柏拉圖的高足,我詢問一些關於柏拉圖理論的問題,想必你的回答正應該與尊師的理論沒有偏差吧?”


  “我不敢這麽誇口,說我自己已經完全理解了老師的理論。”亞裏士多德搖搖頭,“我隻能按照自己的理解為您作答;不過,我的老師正在此處,如果我有什麽錯誤之處,他一定可以及時糾正我的謬論。”


  “那就再好不過了。”優西比烏斯應道,“我想提問的是,尊師一直稱事物的本原是它的理念,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理念(idea),或者型相(eidos),它們都是事物分有或摹仿的對象,是真實的存在。”亞裏士多德給出了標準回答,“在這個意義上,隻有它們是存在,是努斯可知的對象,而非感覺可見的對象。”


  “非常好。”優西比烏斯點點頭,“可知的對象,所謂‘可知者’,則必然是有‘知者’去認知它,那就是你說的努斯,不是嗎?”


  “你可以這麽說。”亞裏士多德同意他的看法。


  “那麽,你是否認為,努斯認識中的對象,實際上就是思想呢?”優西比烏斯問道,“試想一下,如果一個東西是可知的,而不是可見的,那麽它是否僅僅存在於努斯之中?”


  “我可以說,理念是被思的,它在努斯之中被認識時,確實可以被稱為思想。”亞裏士多德想了一下,“但我不會說它隻存在於思想之中,因為對理念而言,它不僅是思想,即使我們不去思考它,它也是存在的。”


  “你的意思,一個東西既是思想,又不是思想?”優西比烏斯追問,“還是說,在這一類被叫做理念的東西中,有的是思想,而有的不是思想?”


  “我不會這麽說,但理念被認識時,它自然是存在於靈魂之中,被稱作思想也無可厚非。”亞裏士多德說道,“如果它不被認識,那麽就自然不是思想了。”


  “但如果一個東西沒有被思,你又如何知道它?”優西比烏斯笑了,“如果一個理念是沒有被納入思想的,那就意味著,我們目前還沒有認識到這個理念,不是嗎?”


  “可以說,被認識到的理念以思想的形式存在著。”亞裏士多德讓步道,“在這個意義上,我同意你的看法。”


  “是的,我很感謝你的誠意。”優西比烏斯繼續問道,“那麽,這些思想,是以什麽為對象呢?是存在者還是非存在?”


  “當然是存在者。”亞裏士多德不假思索地回答,“隻有存在的才是理念,或者說,隻有理念是真正的存在者。”


  “那麽,我想你就明白‘思想與存在的同一’在你所知範圍內的意思了。”優西比烏斯說道,“看來,柏拉圖的理論與巴門尼德的這個命題也是一脈相承的。”


  “不,我並不能滿意這種解釋。”亞裏士多德立刻反駁道,“我該如何理解‘同一’呢?如果甲與乙同一,難道不是屬於甲類的也屬於乙,而屬於乙類的也屬於甲嗎?現在你隻論證了存在的理念都必然在思想之中,但沒有說明思想的一定是存在啊!”


  “在你看來,思想之中的不是存在嗎?”優西比烏斯反問,“那麽思想之中有什麽?”


  “當然不是。”亞裏士多德回答,“我可以去思想存在,也可以去思想現象,也可以去考慮非存在,那麽思想的對象就不僅僅是存在者,也應該包括非存在者。”


  “哦,這麽說,你認為,一部分思想是存在者,而另一部分是非存在者。”優西比烏斯見到亞裏士多德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便笑著說道,“看來我要給你說明一下,為何‘存在者存在,而非存在者不存在。’”


  “請注意,我們此處說的‘存在’(esti),並非指主語與謂語之間的係詞。”他俯下身子,用手指沾了沾酒水,在桌上寫下了‘存在’這個詞,“你知道,我說的係詞指的是‘蘇格拉底是人’中間的‘是’(esti)這個詞,它們雖然有同樣的形式,卻表達不同的意思。”


  “或者我們這麽說吧,我不知道諸神是如何製造我們的語言的,但在我看來,‘是’這個詞被使用時可能有著同一個來源,那就是‘起作用’。當我說,一個東西存在(esti),就意味著它在起作用,這種作用可能泛指任何東西,我們且不去管它。而當我們說‘蘇格拉底是人’時,無疑指‘蘇格拉底從屬於人這個類’,或者可以理解為‘蘇格拉底作為人在起作用’,或者‘蘇格拉底作用於人這個類’,也就是‘蘇格拉底進入了這個類’,你可以同意嗎?”


  “雖然聽起來有些新穎,但我覺得你說的不無道理。”亞裏士多德點頭,“那麽,存在者存在,這個命題是什麽意思呢?”


  “很顯然啊,它是說:存在者是起作用的。”優西比烏斯胸有成竹地說道,“而相反,非存在者就算不起作用的。”


  “那麽,這個‘作用’指的是什麽?”他自問自答道,“在巴門尼德看來,真理的道路隻有一條,那就是‘存在者存在’,也就是隻有研究那在起作用的東西,才是正確的道路。而對他來說,正在起作用的就是‘一’,這是唯一一個不可能不起作用的東西,即所謂‘存在是一’。”


  “關於這個命題,我很久之前就曾表達過自己的疑問。”亞裏士多德說道,“一到底是什麽?它是數字,還是單一性質,還是某個東西?”


  “你的這種理解方式已經偏離了巴門尼德的說法。”優西比烏斯搖搖頭,“我知道你習慣於用分類法去研究事物,這對於研究自然物來說是個好方法。但對於‘一’而言,它恰恰是未分類之前的存在,也就是不可分類,和不可歸類的,它就是一,不是什麽別的東西。開始或者結束,整體或者部分,這些詞語對於‘一’而言都是不適用的,因為它本來就是先在於那些劃分之前的存在,在這個時候,我們根本不能利用那些在它之後的東西。”


  “我仍然不能理解啊,優西比烏斯。”亞裏士多德疑惑道,“如果我們不能將其歸類,那我們如何認識‘一’呢?”


  “這個問題恰恰就是錯誤的。”優西比烏斯的臉上現出神秘的笑容,“不是我們要如何認識‘一’,而是‘一’要讓它自身如何為我們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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