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趁虛而入
黑暗是什麽?在赫西俄德那裏,卡俄斯首先生出了象征黑暗的厄瑞波斯與黑色的夜神紐克斯,而從它們之中出生了象征光明的埃忒爾,和白天之神赫莫拉。如此看來,黑暗孕育了光明,它們是光明之母。
人如何看到黑暗?如果如德謨克利特所言,顏色的形成是原子的流射激發眼睛的變化,那為何盲目之人仍然能夠獲得黑暗的感覺呢?
自然學家認為,視覺需要中介,因為將事物直接置於眼球上方,人們什麽也不能看到,看到的隻能是黑暗。然而,在黑夜之中,是什麽遮蔽在我們的眼球上方呢?
閉上眼睛的人,並不是完全看不到任何東西,他的視野之中不完全是黑色,如果眼皮遮蔽在眼球之上,那為什麽人們看到的不是完全的黑暗,而能感受到光?
一個沉入黑暗的人腦海中會飄過什麽?亞裏士多德不清楚別人如何,但他卻在認真地思考著上麵的問題。上一刻,他還在為大量海水灌入身體這件事擔憂,但此刻已經不想去考慮它了。真實的黑暗包裹了他,沒有光線,沒有視覺,沒有聲音,各種感官都被封閉了。他一時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如果感覺不存在,那麽身體還存在嗎?
他不知道自己沉入水下多久了。關鍵是時間,歐多克索說過,天體是時間的刻度。然而他看不到天體,也沒有計量時間的工具。他唯一知道的是運動必然在時間之中,如果身體在下墜,那麽它一定經過了一定的時間。但現在,他感覺不到身體了。
沒有身體的感覺,但為什麽還會有感覺?這是什麽感覺呢?他的理智在運轉著:對感覺的感覺還是感覺嗎?或者說,這是不同的工具,比如,努斯?
努斯,蘊含著全部的精神力量。將努斯運用在對象之上,或者將它運用在感覺的結果之上,就能給我們帶來知識。但感覺自己也可以給我們帶來知識,比如看到火的顏色,就讓我們知道躲避開燃燒的現場。然而此刻,是否有一種無感覺的知識?
比如有關數學對象的知識?柏拉圖畫出了一係列點、線、麵,這發生在某個靈魂的空間裏。從這個角度說,數學知識是關於可以與質料分離的對象的知識。而自然學則研究的是與質料不可分離的對象的知識。
那麽,靈魂真的是可分離的嗎?如果我無法感知到自己的身體,這是否就意味著我的靈魂已經與身體分離開來?然而,數學家對靈魂的考察僅僅是對靈魂認識的對象的考察,而非對靈魂本身自然的考察。如果要把靈魂自身作為一個對象,到底它應該屬於哪一種知識的對象呢?
靈魂是什麽?它是身體的形式,但它自身僅僅作為一個形式存在嗎?靈魂賦予我們生命,它是如何讓我們具有生命的呢?到底是因為我們有了生命,才把它歸因於我們具有靈魂;還是因為我們獲得靈魂之後才能具有生命的活動?
我們如何知道我們有靈魂的?很顯然,我們感受到了它。我們了解自己的一些功能,並認為它們不是身體的功能,而顯然它是靈魂所獨有的才能解釋的通。那麽我們歸之於靈魂的功能有什麽?感覺,和努斯。如果我們不能具有感覺,我們還能說靈魂存在嗎?我們必然還有一種功能,它自然地屬於靈魂自身,那就是努斯。
但是,感覺是外在於靈魂的嗎?如果是這樣,那失去身體就意味著我們沒有了感覺。如果沒有感官的活動,感覺似乎不能形成。如果是這樣,為什麽感覺是靈魂的功能而非身體的功能呢?如果感覺是身體的功能,那死掉的屍體也應有感覺,而這是不可能的;那麽,靈魂在感覺的形成中就是不可或缺的。
眼球、耳膜、皮膚,這些人類感覺的器官,它們都在自動運行嗎?那麽為什麽眼球不能看到眼球自己,耳膜也不能聽到自己?如果它們有自己運行的功能,為何還需要靈魂這樣一個東西呢?如果它們不具有任何功能,但為何一個聰明的盲人仍然看不見東西?
身體之中有某種功能(on)。這種功能,是一種能力(dynamis)。這種能力需要靈魂才能發揮作用?此刻,我的身體仍然存在著,但我並不能感覺到它,是因為我的身體中各感官的能力沒有得到發揮?
如果說靈魂對身體有著特殊的作用,那麽這種“使得身體的能力發揮”的作用無疑就是最重要的作用?它讓死物變成了活物,就像駕駛著船的水手讓一條停止的船活動起來一般?
這麽說,靈魂的作用在於對身體能力的實現(entelechie)。但是,就像水手也無法把一條破爛的船正常駛向大海,靈魂也無法驅使一個已經毀壞的身體。那麽死亡,就並非一定要理解成身體與靈魂的分離,而可以理解為身體的能力已經無法被實現,因為它自己已經不具備這種能力了?
一種能力是潛在的,就像一條可以行駛的船,一個有視覺的眼球,或一個能學會希臘語的小孩一般,它們都具有某種能力。但如果一條船直到腐朽那天,都沒有人去開,那它永遠都沒有實現行駛的能力。眼球如果一直沒有看,兒童如果永遠沒有學習語言,那它們的能力又怎麽能實現呢?
靈魂是對身體的實現,那麽,靈魂自身也有一種能力,那就是具有讓身體中的能力實現的能力。是的,靈魂讓身體功能正常運行的過程,同時也是讓自己正常運行的過程,這同一個活動意味著兩者共同的實現。
此刻,如果我的靈魂與身體分離了,那我一定無法讓這個活動的靈魂去實現我身體的功能。相反,如果我的身體和靈魂還連在一起,我可以並且必然可以用靈魂的能力驅動健全的身體,除非我的身體的功能已經全部朽壞。但事實上,如果這些功能朽壞,我根本不能有任何感覺了。
那麽,現在就是試驗一下的時間了。亞裏士多德下定了決心,讓靈魂的力量去感受自己的身體,讓它試著發揮各種各樣的功能,比如想象、回憶或者聯想,從最簡單的圖像,到複雜的事件,讓自己的思想充滿了認識的空間。
他記起了落水前的一幕,自己的身體被貫穿的一刻,自己聽到的某個悲慘的故事,自己的被迫運動,自己皮膚的顫抖,空氣中冷熱的變化,自己的痛覺。
“啊——”他突然大叫了一聲,劇烈的疼痛感刺入了他的靈魂。
……
“他醒了?”亞裏士多德模糊地聽到了一個似乎有點兒熟悉的聲音。
“這不得不說是諸神護佑,醫生們早就對他不抱希望了。”另一個聲音說道,“如果他醒了,那也是他自己努力的結果。”
“他的身體在抽動。不要緊嗎?”前一個聲音繼續著,亞裏士多德感覺那聲音音調很高,似乎與另一個對話者不同。
“這隻是正常的身體反應。”對方答道,“昏睡中的人身體也會不自覺地抽動。”
“所以,我們可以確定,他現在不是一個死人。”那個尖利的聲調說著,“嘿!你醒醒吧!”亞裏士多德的皮膚感到了一陣涼意。
“別這樣,艾薩拉。”那一個人答道,“他現在很虛弱,要給他一點恢複氣力的時間!”
“哼。”亞裏士多德和艾薩拉同時發出了這個聲音,盡管它們表達的意思全然不同。用力抬起眼皮,亞裏士多德看到了白色的光,這讓他再次閉上眼睛。但眼前也不再黑暗,而是明亮的灰白色。
“嘿,我知道你醒了!”一隻冰涼的手再次貼到了他的頭上,讓他的皮膚起了一層波動。
“啊,別。”亞裏士多德盡力晃著頭,當然,他的頭並沒有實際移動,不過他嘴裏的拒絕表達地十分明確,“不要摩擦了!涼!”
“這樣我就放心了。”艾薩拉似乎跑著離開了自己的身邊,過了一會兒,幾個人的腳步聲相繼傳來。亞裏士多德則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的身體在一張軟榻上,阿其得謨在他的身邊。
走在最前麵的人是歐多克索,他緊鎖的眉頭在看到亞裏士多德的時候才有所舒展,但還是滿麵嚴肅。他走上前,拉住了亞裏士多德的手,他的手很溫暖,沒有讓亞裏士多德感到不適。
“歐多克索導師。”他急忙開口,“這是哪兒?阿裏斯提波導師呢?”
“他還在昏迷之中,但生命體征一切正常。”歐多克索拍了拍他的手背,“他的傷似乎比你還嚴重,他沒有為自己的傷口止血,也沒有用任何技藝保護自己的生命。”
“你的傷口已經被封閉了。”阿其得謨補充道,“之前它周圍的血管都被變形術封死了,所以你還能保住性命。”
“我……昏迷了多久?”亞裏士多德緊張地說,“那個,俄耳甫斯教的密室。”
“別著急,孩子,我們已經找到了那裏。”站在他們身後的阿啟泰開口了,“可惜,我們去晚了一步,那裏已經空無一人了。”
“啊,那阿勒特……”亞裏士多德突然想起了這個名字,不過,他改口道,“抱歉,先生們,我弄砸了計劃。”
“忘記什麽計劃吧。自然之中經常有不受我們控製的事情發生。”阿啟泰寬慰道,“不過,你應該感謝艾薩拉,多虧了她借助飛鴿精確定位到你的位置。我們才能很快找到你。”
“謝謝。”亞裏士多德轉向艾薩拉的方向,而對方則哼了一聲偏過頭去。
“你能醒過來是最重要的。”歐多克索拉住他的手,“別想太多,好好休息吧。”
他站起來走向阿其得謨,小聲說道:“你留在這裏看護他,盡快給他準備一些食物,最好從外麵弄些肉食給他。”
“是。”阿其得謨慎重地點點頭,“我知道怎麽辦。”
“那好,我還要去看看阿裏斯提波。”歐多克索和亞裏士多德打了個招呼,便跟隨眾人離開了房間。片刻之後,阿其得謨端著一碗東西走過來,它冒著熱氣,亞裏士多德喝了一口,才知道那是摻了羊奶的大麥粥。
“還有這個,湊合一下吧。”阿其得謨把一些包在樹葉中的碎魚肉倒進了亞裏士多德的碗裏,“白塔內部嚴禁食肉,不過有些鹹魚可以偷偷帶進來。”
“多謝,我已經很滿足了。”亞裏士多德吞下了幾口食物,溫暖的氣息從腹部上升,讓他的臉色紅潤起來。他努力靠坐在床上,好奇地問阿其得謨:“我還是不明白,你們是怎麽發現我們的?”
“這還是要感謝你自己啊!多虧了你給艾薩拉的回信。”阿其得謨笑了笑,說道,“艾薩拉受到了你用飛鴿傳給她的消息,知道了你接觸聲聞家的事情,便寫了一封回信告訴你下一步的計劃。然而,飛鴿卻沒有在之前你居住的地方找到你。”
“飛鴿傳遞的原理很簡單,就是將整個城區的各個地點標記為一個個不動的點,而要找的收信人是一個運動的點。如果在一個點找不到目標,那就找下一個,直到傳遞到指定目標為止。”
“這種傳遞的運動本身就基於量地術,它不限於開闊的空間,封閉的空間也包括在內。當然,即使是以前沒有被它標記過的地方,隻要你走到那裏,那麽它也會跟蹤著你追過去。”
“難怪我們被困在密室中時,飛鴿能夠穿透代行者設置的屏障到達我的身邊!”亞裏士多德點頭說道,“它竟然可以無視空間的變化?”
“空間的變化也是有跡可循的,在高明的數學家眼中,那些變化可以通過計算一一確定。”阿其得謨答道,“當然,如果不是艾薩拉一直在注意追著飛鴿的運行軌跡,我們也不會那麽快找到你。”
“看來這次真的要謝謝她了。”亞裏士多德說完,又專心地吞咽起眼前的食物。在他吃完將近一半的時候,艾薩拉大步走了進來。
“嘿,我還沒找你算賬。”白塔的繼承人毫不客氣地抱著雙臂站在亞裏士多德麵前,“你總是會把事情弄成一團糟,是吧!”
“目前看來,是的。”亞裏士多德沒有反駁她,“感謝你的幫助。”
“哼,承認錯誤的態度是好的,但下次做事前麻煩多動動腦子。”艾薩拉盯著亞裏士多德看了一會兒,突然說道,“你到底有什麽秘密?”
“啊?”亞裏士多德愕然,“秘密?我沒有什麽秘密啊?你聽說了什麽?”
“不是聽說,而是我親眼所見。”艾薩拉抿了抿嘴唇,嚴肅地說道,“在你墜落的地方,有金色的光穿透海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