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靈肉之間
“你這樣的指控有什麽根據嗎?”阿其得謨搶先反駁道,“柏拉圖遠在雅典發表的對話,你們如何證明與你們的秘傳學說有關?”
??“我們在雅典的朋友早已經把對話抄錄了一份。”領頭的聲聞家說道,“我們仔細閱讀了幾遍,毫無疑問,裏麵大多都是剽竊!”
??“請把話說清楚。”亞裏士多德作為親自經曆《蒂邁歐》寫作過程的助手,自然對這種情況有所準備。此時,他鎮定地說道:“各位聲稱的‘剽竊’,具體是指什麽呢?”
??“關於宇宙生成和本原的說法,與我們學派內的秘傳學說幾乎同出一轍。”聲聞家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來,“還有靈魂的比例,這分明就是畢達哥拉斯的教導!”
??“如此說來,你們確實讀過這篇對話嗎?還是你們隻是在道聽途說?”亞裏士多德繼續問道,“我可以相信在場的各位,你們是根據此篇對話的內容而非各位的臆想而談論這些的嗎?”
??“小子,你未免過於輕視我們了。”領頭的人對他怒目而視,“我可以現場拿出這篇對話的抄本,然後我們一句一句地對照,看我們說的有哪些是臆造的?”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這位……朋友,我似乎還沒有聽到您的名字。”亞裏士多德緊接著說。
??“我是克洛同的米洛,是聲聞家菲阿刻斯的學生。”他趾高氣揚地說道,“我們願意來到塔蘭頓,是因為欣賞阿啟泰的誠意,但不是作為他的追隨者而來;我們克洛同的學派成員始終是獨立的,我們也隻認同本學派中的理論。”
??“那我就很清楚了。”亞裏士多德點點頭,“我是來自學園的亞裏士多德,那麽,就讓我來回答你的指控吧。請詳細說出你認為《蒂邁歐》中剽竊你們學派的學說。”
??“首先,這篇對話的題目就告訴我們,柏拉圖是在敘述我們學派的理論。”米洛振振有詞的說道,“眾所周知,洛克利的蒂邁歐是我們克洛同的學者,他的全部思想都是在我們的團體中獲得的;柏拉圖將他的觀點公之於眾,豈不是對我們秘密學說的泄露嗎?”
??“請先明確這一點,米洛。”亞裏士多德不動聲色,“在柏拉圖的對話中出現的到底是不是那些人物在曆史中真實的言論?”他說道,“我們都知道,柏拉圖對話中的主要人物一直是蘇格拉底,但這些話真的是蘇格拉底說過的嗎?在雅典流傳著很多蘇格拉底的對話,而這些對話大多隻是借用了他的名字,而非實際記載了他的言論。”
??“所以,‘對話’隻是一種文體,它如同戲劇,就像阿伽門農和安提戈涅之類,你認為,他們真的像劇作家筆下的台詞一樣說話嗎?而‘蘇格拉底式對話’也是同樣的,裏麵的內容大多隻是柏拉圖的借用,所要表達的仍是他自己的觀點。”
??“但你不可否認,蒂邁歐口中說出的是我們學派的理論。”米洛緊接著反駁道,“這不是光靠借用名字就可以解釋清楚的。”
??“那請讓我聽聽那些是克洛同的學派獨有,而非柏拉圖自己本來就有的理論吧。”亞裏士多德淡然道,“越是細致地探索,我們越能看清這一點,不是嗎?”
??“好吧,那就細致地看吧。”米洛看了一眼周圍的同伴,“我們會讓你心服口服。”他率先提出責難,“在柏拉圖以往的對話中,從來沒有提到過宇宙的起源與創造,而這恰恰是我們學派的教導。”
??“這個誤解十分正常,或許這是你們沒有關注柏拉圖以往作品的緣故。”亞裏士多德笑道,“首先,蒂邁歐這篇對話並不是獨立,它與其他的對話連為一體,形成四聯劇的形式,這你們發現了嗎?”
??“我看不出它與柏拉圖以前的作品有何關係。”米洛連連搖頭,“在我看來,這是他試圖發表一篇有關自然和宇宙的學說,但自己沒有原創作品,就抄襲他人的結果。”
??“請看一下,蘇格拉底開頭說的這句話:我們昨天討論了理想中國家的製度。”亞裏士多德對原文信手拈來,“那麽,理想國家的製度是指的什麽呢?當然,是《國家篇》(politeia)。那麽,這篇對話就是被安排在《國家篇》之後的,這樣,你們還不能看出二者有何關係?”
??“你這樣說就更坐實了二者毫無關係。”米洛說道,“《國家篇》是討論理想城邦的形式,而《蒂邁歐》是講宇宙和靈魂,這怎麽是同一主題呢?”
??“這是同一主題的繼續。”亞裏士多德接著回憶著原文,“在《國家篇》中,柏拉圖闡述的重點並非城邦政體,而是城邦中的人,即靈魂,這你們注意到了嗎?”
??“譬如洞穴的比喻。”他接著說道,“講述城邦中的愛智者見到真理,而後回歸洞穴啟迪更多的人,這就是教育的必要性。而教育的意義就在於,讓靈魂轉向存在,轉向真理。”
??“《蒂邁歐》正是這一主題的繼續,所以,一開始‘亞特蘭蒂斯’的故事就表明這是從理想的城邦討論進入了現實的雅典,當然,這是傳說中古代的雅典。而後,他們開始討論宇宙的本性,這正是教育的必要部分——因為宇宙本性與人類靈魂息息相關,所以理解它有助於人正義地生活,不是嗎?”
??“正因如此,柏拉圖才讓蒂邁歐擔當了主要的發言人,他不僅僅是一位數學家、天文學家,也是一位洛克利城邦的政治家。他在那裏有著豐富的治政經驗,同時也有著廣博的哲學知識。這樣的形象才滿足了柏拉圖賦予教育使命的需要。”
??“照你這麽說,《蒂邁歐》的主題不是宇宙的創造,而是對人的教育?”米洛輕蔑地笑了一下,“在我看來這是強詞奪理。退一步說,就算關於宇宙的理論有著其他目的,就是隨意搬用我們學派理論的理由了嗎?”
??“當你使用‘搬用’這個詞時,完全沒有想過,理論在新作品中的意義是什麽嗎?”亞裏士多德更加從容了,“我曾經跟隨柏拉圖學習辯證法,辯證法的一個主要形式,就是將對立的兩方麵綜合起來,形成一個新的認識。因此,辯證式的討論就不僅僅是個人意見的闡發,而必然包括了對他人意見的批判,這種意見的回顧(endoxa)很常見,如果你們閱讀了很多前人著作,就不難發覺這一點吧。”
??“可是柏拉圖隻是在全盤照搬,哪裏有什麽批判呢?”米洛步步緊逼,“他所說的靈魂的比例,完全是畢達哥拉斯關於音樂和諧的說法,以及靈魂七層圓環的說法,不就是七層天球的照抄嗎?”
??“請仔細閱讀,朋友們!”亞裏士多德嚴肅起來,“我雖然不是你們學派的成員,但也了解一些畢達哥拉斯的說法,或許你們會說那專屬於你們克洛同的學派,但無論如何,我從其他數學家那裏也學到了一些。”
??“畢達哥拉斯所說的和諧音樂律是指八度音階的比例為二比一,這是因為,兩個不同音高的音構成的音程,它們的比必然是二的次方比三的次方。因此,四度音階就是四比三,五度音階就是三比二。以此類推,我們可以確定七個音階,它們的頻率依次是1,98,8164,729512,32,2716,243128。”
??“而《蒂邁歐》中並沒有選取這七個比例,在宇宙靈魂的創造中,最終的比是256243,它不是這七個音階中的任何一個。如果說劃分的方法有相似之處,那是因為靈魂的和諧應該與天體的運行和音樂的韻律是一致的,如果畢達哥拉斯說的是對的,那劃分的方法即2的次方與三的次方之比就應該是固定的,但這個冪次卻是不同的。”
??“同樣,七層天球的說法難道是克洛同獨有的嗎?”亞裏士多德轉而質問道,“我知道歐多克索導師提出了七層天球的模型,七層天球都以地球為中心轉動;而本都人赫拉克利特也有類似的構想,但在他看來,水星和金星應該圍繞太陽,而不是大地。”
??“這兩位都是學園的成員,他們的思想難道來自克洛同嗎?他們明明來自塔蘭頓。而克洛同的學派一直強調自己與塔蘭頓流傳學說的不同,難道在這時,你們要承認自己一直以來說聲稱的並非真相?”
??“這……”米洛一時啞然,他不想破壞聲聞家一直以來表現出的形象,隻好說道,“無論是塔蘭頓還是克洛同,都有關於天文的學說,我們的區別在於,聲聞家保留了更多源自畢達哥拉斯的親傳學說,比如關於靈魂和倫理的理論,而這正是柏拉圖在《蒂邁歐》裏竊取的。”
??“如果說到靈魂,那就更明顯了。”亞裏士多德笑道,“即使我不是畢達哥拉斯學派的成員,也知道畢達哥拉斯關於靈魂的教導。他認為靈魂不朽,在不同身體之間輪回轉世,是這樣嗎?”
??“這確實是他原初的教導。”米洛承認道,“但更重要的是,我們認為靈魂高於身體,靈魂與身體的結合是一種墮落,而這要求我們必須時刻對靈魂進行淨化。柏拉圖說人的靈魂會受到身體的汙染,導致靈魂的疾病,這正是來自我們的學說。”
??“淨化這個詞,我並不陌生,拜雅典的俄耳甫斯教所賜,我最近獲悉了不少關於‘淨化’的知識,可惜這些經曆並不令人愉快。”亞裏士多德不覺苦笑,“而柏拉圖說了什麽呢?他說靈魂與身體的結合並非來自偶然,而是諸神根據靈魂的各種功能與身體的各項職責製作而成,也就是說,靈魂與身體的結合不僅僅是一種墮落,也是一種必然。”
??“因為單純的靈魂無法行動,無法避開危險和親近需求,就必須借助一個物質性的東西來承載。”他這樣解釋道,“這樣,身體對靈魂來說就不是一個監獄,而是一個工具,就像人們要渡過大海,不能直接遊泳過去,隻能借助航船。如此說來,你會認為航船對你的完善性造成了危害嗎?不,它反而使得你更加完善了,它使得你做到了原本做不到的事情。”
??“你們對《蒂邁歐》的閱讀隻看到了柏拉圖學說的一個側麵,那就是強調靈魂對身體的統治,強調應該按照理智進行行動。但你們卻忽略了,按照理智的統治並非單純的隻要靈魂、不要身體,而是需要靈魂和身體的和諧。正如醫學家所說的,健康的靈魂隻能居住於健康的身體之中。”
??“請看一下《蒂邁歐》的後半部分吧,柏拉圖用了如此漫長的篇幅講述人身體的構造和運作,難道隻是為了說明它是靈魂的牢獄嗎?”亞裏士多德指著米洛手中的抄本說道,“柏拉圖十分清楚地表達了這一點,身體的變化會造成靈魂的反應,而靈魂的異常也會造成身體的不適,所以,靈魂與身體的和諧相處才是健康的人應該追求的生活。而且,如果我們的身心一切正常,根本不會發生身體阻礙靈魂的這種情況,我們的靈魂會正常地發揮它的理性與激情。”
??“畢達哥拉斯的另一個核心學說在於靈魂轉世,而《蒂邁歐》中的創造論恰恰說明了,靈魂轉世並非如神話一般發生的。盡管柏拉圖並未提到靈魂轉世的過程,但如果你們讀了《國家篇》,就知道他對於這種神話的看法:知識才是靈魂進入來世的關鍵,它並非隻是在不同的身體之間流轉。”
??“總之,你們所認為是剽竊的內容,實際上都是對畢達哥拉斯學說的批判與發展,而非照搬這種理論。”亞裏士多德總結道,“如果你認為這些討論不是愛智者必需的研究,而隻是為了沽名釣譽,那麽把一個純粹的智慧之學看做對某種教條的泄露也就是難免的了。”
??“說得好!”一個聲音從大門處傳來,人們尋聲看時,隻見一個穿著白色長袍的中年人走入大廳。他來到亞裏士多德和米洛中間,朗聲說道:“我是阿啟泰的學生拉米斯科,讓我來解釋一下。”他麵對米洛等聲聞家說道,“在柏拉圖公開這篇對話之前,曾將它寄給阿啟泰。阿啟泰認為這其中不包括任何不宜流傳給外人的神秘教義,因此同意柏拉圖發表它。我想,如果你們對阿啟泰的決定有所異議,應該去找你們的老師菲阿刻斯,然後讓他去直接找我的老師麵談。”
??“但現在,你們在白塔攔阻阿啟泰的客人,大肆攻擊,這難道是我們學派所鼓勵的?”拉米斯科麵色陰沉起來,“在塔蘭頓,我們接待的隻有朋友,而朋友之間是不會用這種方式交談的。”
??“哼。”米洛顯然有些泄氣,他心虛地後退了一步,“我不跟你爭吵。”他一擺手招呼自己的同伴,“我們走!”
??隨著聲聞家的離開,拉米斯科轉向亞裏士多德,“學園的客人,你果然是一位思維清晰而且精於言辭的愛智者。”
??“請叫我亞裏士多德就好。”亞裏士多德微笑著說道,“我早就聽說您曾經為了營救柏拉圖前往敘拉古,請允許我向您表示感謝。”
??“這些都是朋友應盡的義務。”拉米斯科看著阿其得謨說道,“請先送客人去住處吧,之後過來找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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