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重與輕
底比斯人的船隊剛剛轉過優卑亞的海灣,進入安德羅斯島的海岸,就遭遇了雅典艦隊的襲擊。當燃著火油的弓箭射上甲板,底比斯人才意識到對方並非偶遇自己,而是有備而來。
??聯軍艦隊的主將阿裏斯泰德是個像獅子一樣勇敢的年輕人,他是伊巴密濃達的堅定支持者。作為這位傳奇將領的追隨者,他在海軍作戰的策略上也吸取了陸戰的經驗,那就是列出斜線陣,將戰船排成一條斜線。
??“將維奧蒂亞人艦隊排在左翼,阿卡迪亞人的艦隊排在中間。”他命令手下的旗手打出信號,“我們的快船裝上撞角,快速突入對方的側麵!”
??“讓雅典人離得近一些!”阿裏斯泰德毫不畏懼地看著從空中落下的箭雨,“左中翼與他們纏鬥在一起,讓我們有機會攻進去!”
??雅典人的行動顯然並未讓他滿意,他們似乎有著比聯合艦隊更多的船隻,於是以扇形圍繞開來,用火箭攻擊著底比斯的船隻,而不急於跳幫作戰。阿裏斯泰德看到黑壓壓的船隻從南方駛來,隨之而來的又是一陣箭雨。
??“將軍,雅典人投擲了火油桶,我們無法靠近他們!”底比斯的副將大聲地向他匯報著,“他們船隻太多,看樣子在迂回包抄,要在海上圍殲我們!”
??“那我們就反過來迂回!”阿裏斯泰德吹了一聲口哨,“以我的旗艦為中心,右翼向西南方前進,繞到敵人的側翼!”他拔出了短劍高高舉起,“揚帆!”
??箭雨還在飄落,底比斯人的旗艦著了火,但很快就被人熄滅。阿裏斯泰德無畏地站在船頭,他帶領著右翼艦隊在加速突進。
??“放箭!”底比斯的弓箭手們也紛紛將沾上油脂的箭頭點燃,他們齊齊地射向麵前的三列槳戰艦。火箭帶著風聲墜落到海裏,火光隨之熄滅了。
??“預備——放!”第二輪弓手開始了攻擊,這正是底比斯人戰法的精妙之處:將士兵分為三列,輪番攻擊,這樣可以在短時間內對敵人造成巨大的傷害。
??第二輪弓箭顯然也沒能命中目標,第三排弓手已經就位。這時,阿裏斯泰德聽到了弓箭破風的聲音,一排箭拋射向他的旗艦,但它們不是來自對麵,而是來自右方!
??“埋伏?”阿裏斯泰德的第一反應是敵人在設置一個包圍網,但他沒有驚慌。因為他知道對付羅網的唯一辦法就是撕碎它。他大聲呼喊著,鼓動槳手們加速行駛,直直得向麵前的大船衝去!
??預想中的衝撞沒有發生,事實上,底比斯軍艦接觸到對方船舷的瞬間,那條戰艦就如泡沫一樣破碎了。底比斯人發現自己在空曠的海中,離自己最近的敵艦還在幾普勒戎以外的地方!
??敵艦並沒有給他們思考的時間,弓箭手在這樣的距離下可以毫不費力地將箭隻直射到船上,箭雨籠罩了阿裏斯泰德的座艦。護衛們舉起盾牌,將阿裏斯泰德保護在中間。
??與此同時,右翼的其他船隻也遇到了麻煩,它們有的遭遇了同樣的幻象,但有的結結實實地撞上了敵船,這些船隻似乎隻是誘餌,一旦接舷就立刻燃起了大火。
??阿裏斯泰德這時才感到了事情的蹊蹺,在他領兵作戰的短暫歲月裏,他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如幻影浮雲般的艦隊。他感到自己像一頭被困在泥沼裏的獅子,想要攻擊卻無處著手,而且越是用力,陷得越深。
??“隻能寄希望於中路的盟友了。”阿裏斯泰德無奈地想道,“他們看到旗艦被圍,一定會來救援。”
??來自對麵的攻擊還沒有停下,但他的旗艦已經衝向對方,準備接舷。這時,一陣巨響從右後方傳來,接著便是撲麵而來的熱浪和接天的大火。
??“棄船!棄船!”副將抱住阿裏斯泰德,讓他躲開濺射的木板,他們同時感到船隻在迅速傾斜,似乎有一側船舷被擊穿了。
??“這是怎麽回事?”阿裏斯泰德似乎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口中大喊著,“敵人在哪裏?哪個是真的敵人?”
??他感到自己的後背被推了一下,身體翻滾到一艘小艇上,他轉頭看到副將的肩窩處插著一支箭,他的胳膊完全無法抬起了。
??“快走!”副將的聲音隨著他身體一起被大海吞噬。阿裏斯泰德努力地爬起,想要將小艇滑向最近的底比斯戰艦。
??一艘敵艦駛來橫在他的麵前,他想都不想地撞了上去。與預想中不同的是,這艘戰船是真實的。小艇一接觸到船頭,便被巨大的船首擊得粉碎,船身變成木板散落在海上。
??當他落入大海的時候,他看到了敵方船隻的真相。幾艘戰艦稀疏地排列著懸浮在水中,在它們之間,無數透明的影子飄浮在海上。
??“這是海怪的魔法。”海水侵入他的鼻孔,這是留在他的腦海中的最後一個印象。
??……
??在旗艦陷落後,率先崩潰的是阿卡迪亞人。他們在這場戰爭中得益甚少,此刻隻想自保脫身。三十艘阿卡迪亞戰艦轉頭向優卑亞島駛去,另外一些則零零散散進入安德羅斯的海灣。一些船隻慌不擇路,撞在礁石上或者擱淺在淺灘裏,成為了雅典人的靶子。
??接著,維奧蒂亞人也開始脫離戰場,他們並未近距離接戰,但是在弓箭對射中受到了不少損失。維奧蒂亞人的首領開始集體轉向,向東方逃離。雅典船隊並未追趕,而是把艦隻集合起來攻擊底比斯人的右翼,一時火焰映紅了海麵,到處都是哭喊和咒罵的聲音。
??對於雅典人來說,血與火的盛宴剛剛開始。他們不斷用弓箭將浮在水麵上的敵人射入海底,或者幹脆使用長矛刺穿靠近船隻的敵人。巨大的船身輾軋著敵人的肉體,在墨藍色的海中綻放出殷紅色的花朵。底比斯人戰艦的殘骸成為了唯一的避風港,無數士兵為了爭奪一塊舢板在水中撕打,最後被一支箭或者一柄匕首終結了生命。
??當晚霞逐漸出現在天邊的時候,屠殺接近了尾聲。卡布裏亞站在船頭,他並非衝在最前線,而是坐鎮在艦隊正中。此刻,他並非感到欣喜或者興奮,而是感到一股難言的恐懼。他甩了甩攥麻的右手,才發現手心中滿是冷汗。
??“將軍,祝賀你取得了勝利。”色費索多羅的話聲從耳邊傳來。這話音不高,但如同塞壬的歌聲一般讓他打了一個激靈。
??“不,這勝利是你的。”卡布裏亞的聲音竟然有些顫抖,“馬拉鬆的色費索多羅。”
??……
??“波塞冬站在我們這邊。”
??雅典城中,拿著戰報的提莫克拉提斯興奮地說道。他是個麵色紅潤的胖子,頭發幾乎掉光了,隻剩了幾綹分散地鋪在發紅的頭皮上,他的鼻梁有些塌,鼻孔隨著說話一張一合。他的身邊是麵色嚴峻的莫隆,他冷眼旁觀著這位執政官的情態,仿佛在觀看一隻動物的表演。
??“你不覺得這很值得高興嗎!”提莫克拉提斯叫道,“我們取得了勝利!底比斯人的艦隊被消滅了,他們再也不能在海上對我們造成威脅了!”
??“我隻知道卡布裏亞的聲望會上升到姐姐。”莫隆冷淡地說道,“超過我,也超過你。”
??“這我可沒有想到!”提莫克拉提斯愣住了。他望著莫隆說道,“他是將軍,我是執政。他的勝利也屬於我!”
??“你可以這樣安慰自己。”莫隆站起身來走到對方麵前,“但是最好不要告訴別人,防止他們笑話你的愚蠢。”
??“他會威脅我的地位嗎?”提莫克拉提斯說完這話就覺得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於是趕緊追加了一句,“我們該怎麽辦?”
??莫隆暗自歎了一口氣,他感到和愚蠢的人共事並不那麽容易。但相比不知心裏打著什麽算盤的聰明人,至少提莫克拉提斯會對自己言聽計從,這才是最重要的。
??“當然,親愛的朋友,我們該早做打算。”莫隆親切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我聽說,在海戰結束後,有幾十名士兵的屍身被洋流衝走了,沒有及時被打撈上來。”
??“是嗎?”提莫克拉提斯好像明白了什麽,他對城邦的曆史還是有所了解的,“你說,我們應該審判他,就像審判十將軍那樣?”
??“很顯然,他違反了雅典偉大的律法。”莫隆毫不猶豫地說道,“至於如何處置,那應該交由公民法庭審理。但現在,他必須被召回,接受審查。”
??“這會不會引起眾怒?”提莫克拉提斯有些遲疑,“他剛剛攜大勝而歸,這樣做是不是意圖過於明顯了?”
??“有明文規定的法律在為你做主,你在害怕什麽?”莫隆語氣強硬地問道,“你做了什麽違反城邦習俗的事情嗎?違反法律的人是他,而不是你!”
??“我明白了。”提莫克拉提斯這才露出釋然的笑容,“我馬上就辦,絕對不會給他第二次勝利的機會!”
??……
??“這簡直是太荒謬了!”赫米阿斯指著市場上的公告,大聲說道,“卡布裏亞剛剛取得了大勝,就要被召回雅典進行審判!這是多麽愚蠢的腦子才能想出來的主意!”
??“這種事情並不罕見。”阿裏斯塔歎了一口氣,“要知道,阿爾西比亞德遠征西西裏時,也是剛剛到達就接到了城邦要他回來受審的傳票。”
??“卡布裏亞的罪名到底是什麽?”亞裏士多德看著公告說道,“這上麵寫得語焉不詳。”
??“就是這一句:疑似未按照城邦律法收斂陣亡將士之遺體。”阿裏斯塔撇撇嘴,“他們真是想不出什麽新鮮理由。”
??“這個罪名很嚴重嗎?”赫米阿斯說道,“他可是在海上,並非故意。”
??“你聽說過海軍十將軍的事情嗎?”阿裏斯塔轉向他,“在三十僭主上台前,雅典海軍在阿爾及努撒群島戰勝了斯巴達人,但是當時起了風暴,海軍的將軍們無法搶回陣亡士兵的遺體妥善安葬,隻能任它們飄向大海。”
??“雅典城的公民們聽說了這件事,以遺棄屍體的罪名審判十將軍,他們認為這是對神的律法的不敬,要求判處他們死刑。”
??“當時,蘇格拉底擔任城邦輪流執政,他拒絕把公民的情願移交法庭審理。但等到他的任期結束,雅典法庭還是受理了此案,並最終將十將軍處死。”
??“這……然後呢?”赫米阿斯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其中的曲折讓他一時轉不過彎來。
??“然後?然後拉卡代蒙人攻入了雅典,民主製被推翻,三十僭主上了台。”阿裏斯塔快速地說著,“然後他們在執政的八個月裏處死了一千五百人,比死在伯羅奔尼撒戰場上的人還多。”
??“這個轉折有點快。”赫米阿斯倒吸了一口冷氣,“雅典人的行事方式真令我捉摸不透。”
??“這不難理解。”亞裏士多德接口道,“對於城邦而言,律法受到尊重比事實正義更重要。或者說,正義正是通過尊重律法得以實現的。習俗,是一種不能被質疑的東西,它的存在就代表了某種神聖性。一旦開了違法的先例,便一文不值了。”
??“哪怕有著合理的理由也不行?”赫米阿斯好似明白了什麽,“這麽說,攻擊一個人最方便的手段豈不就是說他違反了習俗?不論他有什麽理由,都無法分辯。”
??“也不一定,這要看當時法庭上的情況。”亞裏士多德說道,“還要看被告的申辯能否說服法官。”
??“申辯?”赫米阿斯搖搖頭,“在我看來,這些申辯沒有一個是起到作用的,人們的想法根深蒂固,根本不會因為一番話而改變。”
??“伊索克拉底老師不是說過嗎,修辭是說服的技藝。”亞裏士多德對他說道,“隻有熟練掌握了這門技藝,才有機會說服別人。”
??“那卡布裏亞行嗎?聽說他連日常和人交流都會得罪別人。”赫米阿斯問道,“有誰願意為他辯護嗎?”
??“有。”阿裏斯塔馬上說出了答案,“柏拉圖宣布,在這場審判中,他將親自為卡布裏亞辯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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