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立法者
歐弗雷烏斯騎馬行進在荒蕪的大地上,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希臘的北方。初春的風還有些寒意,但周圍的騎士們紛紛坐直在馬上,精神抖擻,仿佛對寒冷毫無感覺。歐弗雷烏斯小心地緊了緊身上的鬥篷,也學著其他人的樣子坐直了身子。
??“哈哈,愛智者,你還是不習慣騎馬啊!”一個年輕的騎士縱馬越過他的身側,隨即放緩了速度,他胯下的棗紅色大馬突然被勒住韁繩,不由打了一個響鼻。馬其頓的小王子腓力,端坐在馬上,他一麵溫柔撫摸著馬脖子上的鬃毛,一麵輕鬆地轉頭看著謹慎前行的歐弗雷烏斯。
??“是的。”歐弗雷烏斯並沒有多說什麽,他對此次前往馬其頓的任務仍然有些許疑惑。事情要從年初底比斯的出兵說起。伊巴密濃達不負眾望,發動了對亞該亞人的進攻,他成功控製了亞該亞地區,但同時失去了他最好的朋友。
??當派洛皮德從馬背上摔落的時候,腓力就在他的身後。他眼睜睜地看著一杆標槍斜斜地刺入了麵前將軍的胸口,當他滾下馬抱住派洛皮德時,他發現對方並沒有流太多血,隻是完全說不出話來。與派洛皮德隕落的消息一同傳來的是伊巴密濃達在側翼的捷報,但此時腓力已經無心關注戰事了。
??底比斯聖隊的三百勇士在這場戰役中損失了八十人。在野外臨時搭起的營帳中,腓力見到了他的隊長,同時也是監護人的帕曼尼斯。
??“離開這裏吧。”這是那位將軍留給腓力的唯一一句話,接著,他看到了來自馬其頓的信使,同時聽到了姐夫托勒密死去的消息。
??托勒密死了,佩爾狄卡斯親手殺了他。腓力對這位兄長的武藝一直頗有信心,隻是不知道他用的是弓還是劍。無論如何,馬其頓的國王終於掌握了本該早就屬於他的權力,現在,他可以隨意處置托勒密時代遺留的外交問題。比如,將在外充當人質的弟弟,從底比斯召回馬其頓。
??直到離開底比斯軍營的那天,腓力才見到伊巴密濃達。他的頭發和胡須都被雨水打濕了,絞成一綹一綹的,讓他顯得異常蒼老而疲憊。這位不世出的戰神擁抱了麵前的學生,重重地用拳頭敲了敲他的後背,卻並沒有說什麽。腓力聞到了他胸甲上的血腥味,不知為何,他覺得那應該是派洛皮德的胸甲。
??腓力在陰雨中離開了南方的戰場,又在陰雨中進入了雅典的街巷。經過了一年,這裏似乎並沒有什麽變化。他獨自走過雅典的集市,走過他獲得了人生第一頂桂冠的賽場,走過聖林前雕刻著“不懂幾何者勿入”的大理石門廊,再次站到了那座充滿了愛智者的大廳上。
??佩爾狄卡斯在來信中特意提到,要腓力回程時借道雅典,並且麵見學園的主人。很顯然,這位國王與那位哲學家有著比腓力所知更緊密的聯係。他這次拜訪的結果就是帶上了歐弗雷烏斯,這位來自優卑亞的俊秀青年要求與他的隨從們一起北上。
??此時,歐弗雷烏斯回想起臨行前柏拉圖的囑托:“將你的理論在那片土地上實踐吧。”這實在是過於沉重的囑托。自己哪有什麽理論呢?他全部的理論都是來自柏拉圖的教導。“他要我成為馬其頓的狄翁。”歐弗雷烏斯這樣想,“可是狄翁,他的情況可不怎麽好。”
??“你在想什麽,愛智者。”腓力的話聲打斷了歐弗雷烏斯的思緒,“佩拉城就快到了。”
??一座石頭城出現在地平線上。“佩拉”(Pella)的意思就是“石頭”。這座馬其頓最大的城市修建在法考斯島的一片山岬之上,這是阿敏塔斯三世為自己興建的新都。
??腓力縱馬衝進了城門,守門的士兵還來不及阻擋就挨了他一馬鞭。腓力由著棗紅馬在廣場上繞著圈子,雙手高舉,仰天大喊道:“三年了!阿敏塔斯的兒子回來了!”
??“啪——”他看到一條黑影朝著自己飛來,連忙側身避開。接著,他感到重心一偏,便從馬上被人扯了下來。他借勢打了個滾,右腳一勾對方的腳腕,把對方拉倒在自己懷裏。
??那個襲擊他的人也很老道,他撲倒的同時摟住了腓力的腰,雙臂用力要把他鎖住。腓力慌忙用力翻轉身體,將體重全部壓向對方。他用左腿的膝蓋撞向對方的小腹,在對方躲閃的瞬間,他一翻身,把對方壓在身下。
??就在他舉起拳頭將要打在對方臉上的時候,突然聽到了對方的咒罵:“混蛋,腓力,你就是這樣拜見你的國王的嗎!”
??“佩爾狄卡斯?”腓力連忙站起身子,又把罵罵咧咧的國王拉起來。佩爾狄卡斯一拳砸在腓力的胸甲上,大笑著說道:“幹得不錯,小子,看來你這幾年沒有荒廢。”
??“你一點兒也不像個國王。”腓力也大笑著擁抱了他,“我還以為你會在宮殿上迎接我。”
??“讓那幫大臣們在大殿上等著吧!”佩爾狄卡斯雙手捧住腓力的頭,緊盯著他的眼睛,“我要親自來看看,希臘人有沒有把我的弟弟變成一個孬種。”
??“你的弟弟永遠是馬其頓人。”腓力冷不丁地用額頭撞向佩爾狄卡斯,後者退後一步,將他鬆開。
??“我給你帶來了客人。”腓力指著站在一邊看著這出好戲的歐弗雷烏斯,對年輕的馬其頓國王說道,“學園的歐弗雷烏斯,柏拉圖的學生。”
??“歡迎你,親愛的愛智者。”佩爾狄卡斯張開雙臂,擁抱了歐弗雷烏斯,後者有些拘謹地呆立在那兒,稍微顯得有點兒尷尬。
??“哈哈,歐弗雷烏斯竟然也有無話可說的時候。”腓力幸災樂禍般地笑道,“你以為你要拜見的國王是什麽樣的?穿著紫袍的老頭子嗎?”
??“國王的英名我早有耳聞。”歐弗雷烏斯按照通常的禮節向佩爾狄卡斯三世行禮道,“我帶來了我老師的書信。”
??“柏拉圖的書信?”佩爾狄卡斯當場拆開了封漆,用身體擋住廣場上的寒風,展開信紙讀了起來:
??“柏拉圖致佩爾狄卡斯,祝繁榮昌盛!”
??“我已按照你來信所請,派一位能幹的學生為你打理事務,並以此為業。同時,我也應當像他們所建議的那樣,友善而嚴肅地向你提出建議,既涉及你已提到的那些,也包括他未來要打理的那些。這個人能做各種事情,但最重要的,他能提供你當前最需要的服務,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你還年輕,而沒幾個人會對年輕人說這種事。”
??“每一種政治形式都有一種特別的聲音,就如同每一種動物都有特別的叫聲。政治形式之中,有民主製、寡頭製,還有一種是君主製。許多人斷言自己懂得政治這門學問,但除了極少數人之外,他們對政治並不熟悉。”
??“我所知道的是,任何政治形式都會對人和神發出自己的聲音,也會采取與自己的聲音和諧一致的行動。這樣的政治才能繁榮昌盛,經久不衰。但如果他要摹仿其他政治形式的聲音和行為,便會滅亡。”
??“你會發現,歐弗雷烏斯在這方麵極為有用,因為我期待他能夠幫助你轉達君主以及其他奴仆的聲音,當然,他的技藝甚佳,在別處也堪大用。如果你使用他,那麽你本人將從中獲益,而對他而言也是一樁善事。”
??佩爾狄卡斯洪亮的聲音在廣場上回蕩著,這是歐弗雷烏斯第一次得悉柏拉圖書信中的內容。他希望獲得更多的提示,但老師似乎並沒有專門對他說些什麽。
??“這麽說,你就是柏拉圖為我派來的能人了!”佩爾狄卡斯打量了歐弗雷烏斯一眼,“別愣著,愛智者,說點什麽。柏拉圖信裏說的那些,我可聽不懂!”
??“不同的政治形式有不同的聲音。”歐弗雷烏斯小心地說,“柏拉圖希望您成為一位君主。”
??“我難道不是已經是一位君主了嗎?哈哈哈!”佩爾狄卡斯轉而向腓力說道,“瞧瞧這個人,他讓我成為自己已經成為的樣子!”
??腓力也哈哈大笑起來,並沒有人理會歐弗雷烏斯的情緒。
??“恕我直言,並不是每一個國王都是君主。”來自學園的年輕人麵色如常,語氣卻變得犀利起來,“如果國王為了國家和公民謀利益,那他才是君主。而如果國王為了自己謀利,”歐弗雷烏斯看著佩爾狄卡斯的麵色凝重起來,“那他就是僭主。”
??“那麽,你認為我是君主,還是僭主呢?”佩爾狄卡斯麵容陰沉地問道。
??“這不取決於我,而取決於您。”歐弗雷烏斯反問道,“您想成為一名君主,還是僭主呢?”
??“哈哈哈——”腓力的笑聲打破了二人的沉默,“我說什麽來著,我的兄長,我們年輕的客人還沒有適應馬其頓的氣候呢!”
??佩爾狄卡斯也哈哈笑道:“是啊,他還不善於騎馬!”
??歐弗雷烏斯稍微有些慍怒,他知道有些上位者總是性情古怪。但作為柏拉圖的學生,他不允許自己受到輕視。
??“您的樣子讓我想到了一位僭主。”他語帶譏諷地說道,“敘拉古的狄奧尼索斯二世,他像您一樣年輕,一樣自命不凡,一樣輕視其他人。”
??“哦?自命不凡?”佩爾狄卡斯重複了一遍這個詞,“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這個詞形容我!這是什麽阿提卡方言嗎?腓力?”
??“我說的是實話。”歐弗雷烏斯並不理會對方的嘲弄,“如果認為國王就理應擁有君主的一切,那就是自命不凡。”
??“哈哈!說得好。”佩爾狄卡斯走到歐弗雷烏斯麵前,雙手扳住對方的肩膀,“你以為我是怎麽擁有的這一切?血統嗎?因為我是阿敏塔斯的兒子,亞曆山大的弟弟?”
??“錯!”他用充滿了血絲的雙眼盯著歐弗雷烏斯的眼睛,“是刀子!當我把刀子插進托勒密胸膛的那一刻,我才擁有了這一切;當我把托勒密的手下從軍隊中一一剔除,把他們送上絞刑架的那一刻,我才擁有了這一切!”
??“而你,這個從來沒有走出雅典學園的愛智者,以為我是怎麽擁有這一切的?”佩爾狄卡斯搖晃著歐弗雷烏斯的雙肩,他的手指好像鉗子一樣緊緊地抓住他,“告訴我,你想要用什麽來讓我擁有君主的一切?”
??“法律。”歐弗雷烏斯忍著肩膀的疼痛,從牙縫中吐出這兩個字。
??“法律?”佩爾狄卡斯一愣,“馬其頓有古老的律法,這是從諸神時代流傳下來的法律。”
??“習俗和神話不足為律法。”歐弗雷烏斯晃動肩膀甩開了對方,“真正的君主需要正義的立法。”
??“正義?”
??“對,正義。”歐弗雷烏斯抬起了雙手,仿佛在麵對萬人進行演講:
??“正義不是女神的刀劍,宙斯的雷霆,也不是凡人用流血和脅迫製造的恐懼。”
??“正義來自自然,但又高於自然。”歐弗雷烏斯大聲宣告著,“它是律法的原則,但不是諸神的遊戲,而是諸神與凡人共同的法則。”
??“正義的聲音如同利刃,將斬斷一切不義的行為。”他的長發披散下來,在風中飛舞,他的身體在空曠的廣場上顯得格外高大。
??“正義不依賴暴力,不借助謊言,不是修辭家的詭辯,也不是煽動者的宣傳!它是一切法令之法,它就是法律本身!”
??“作為一名真理之路上的朝聖者,我要做的,就是將正義從天上帶到人間,將自然的律令變為城邦的律法。”歐弗雷烏斯目光炯炯,仿佛在看著天上,又仿佛俯視眾生:
??“我便是來自學園的立法者!讓城邦訴說正義的邏各斯!”
??他的話音剛落,廣場上空的陰雲突然一下子裂開,仿佛被雷霆撕開了一道口子。春雷滾滾而來,閃電照亮了每個人的眼睛。
??這是第一百零三屆奧林匹克大會的第四年,學園的愛智者,優卑亞的歐弗雷烏斯,成為馬其頓王國的立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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