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祭月
亞裏士多德緩緩睜開眼睛,他看到了一張充滿皺紋的臉,接著聞到了油骨的香氣。他轉動了一下眸子,盡力讓頭抬起,卻發現全身完全沒有力氣。
??阿裏斯提波看到他從昏睡中清醒過來,釋然地站起身來:“他醒了,但還是有些虛弱。”他轉向旁邊的眾人,“讓他靜靜地休息一天吧。”
??“我這是怎麽了?”亞裏士多德隻記得昨夜如夢幻般的經曆,之後便失去了記憶。
??“阿裏斯提波說你吸入了大量的迷情劑。”阿裏斯塔坐在他的身側說道,“是他把你從郊外撿回來的。”
??“迷情劑?”亞裏士多德似乎又聞到了那種紫羅蘭的花香,“那是畫上的味道嗎?”
??“迷情劑,又被稱作愛情魔藥,是一種傳說中的致幻劑。”站立在一旁的醫生德拉科拿出了那幅價值一千德拉克馬的肖像畫,在鼻子下麵聞了聞,“雖然我沒有檢驗過它的成分,但從這張畫布上殘留的一些氣味來判斷,你應該是中了這種藥物的毒。”他把畫布放回桌子上,“現在這張畫布已經幹淨了,你可以放心收著它。”
??“還有……”亞裏士多德想到了那枚鴿子形狀的胸針,他已經不知道那是幻覺還是現實。
??“你找的是這個?”阿裏斯提波將那枚胸針遞給亞裏士多德,“醫生檢查過,這個金屬製品沒有沾染什麽藥物。”
??“為了防止你還有疑問,我來簡潔明了的告訴你昨晚發生了什麽。”阿裏斯提波看起來不是一個喜歡賣關子的人,“你昨晚吸入藥劑之後,被某種跡象吸引出去,然後肯定看到了一些幻象。它們可以被附著在某些物品上,或者通過某個中介聯係到你。”
??他指著金色的胸針說道:“這個就是中介物。我昨晚已經去那座房子看過,那裏的所有人,那個女人,畫師,包括仆從和女傭,全都連夜消失地無影無蹤。所以,你昨晚並沒有見過那個女人,隻是她製造的一段記憶。”
??“可是……我曾經和她對話。”亞裏士多德掙紮著說道,“那不像是事先製作好的幻象。”
??“我不怎麽了解附身,或者類似的技藝。”阿裏斯提波摩搓著胡須說道,“我隻能判斷為她通過中介物直接聯係到了你,按照常理,這需要極高的消耗,但具體如何操作,就超出我的知識範圍了。”
??“多謝你,阿裏斯提波導師。”亞裏士多德向著對方表達了感激之情,“感謝您救我回來。”
??“這隻是順手罷了。”阿裏斯提波嗬嗬一笑,“真是最無趣的一次任務,我甚至都來不及看到對手。不過,你好像被她盯上了,說不定,你還有與她夢中相會的機會,哈哈。”
??……
??幸運的是,接下來的日子裏,亞裏士多德並沒有發覺什麽異常的幻覺,他開始恢複了健康。泰阿達特離開雅典這件事似乎並沒有激起什麽反響,畢竟,富人們的生活總是豐富多彩,一個交際花隻是微不足道的裝飾。隻有曾經在她麵前花了大錢的人暗中叫苦,抱怨自己上了當。
??時間流轉,年終將近。亞裏士多德和他的朋友們還在為月底的修辭學考試努力準備著,畢竟這是他們進入學園的第一場考試,而考試結果關係著他們未來的學業。
??“感謝宙斯,終於結束了!”阿裏斯塔剛走出伊索克拉底的學校,就忍不住歡呼起來,“我從沒想到伊索克拉底會這麽可怕!他把我反駁地啞口無言,要不是我的推理每一步都無懈可擊,我一定會被判為不通過!”
??就像伊索克拉底在課程開始的那天宣布的那樣,修辭學的考試的唯一形式就是說服老師本人。當然,在具體的口試中,學生們選取的話題各不相同。阿裏斯塔耍了個心眼,選取了幾何證明這個領域。他對論證形式的掌握非常熟練,但伊索克拉底還是對他的定義提出了幾個問題,差點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你簡直是投機取巧,阿裏斯塔。”赫米阿斯垂頭喪氣地說道,“數學問題難道不都是確定的步驟嗎?這根本不是修辭,隻是計算。你論證的過程也不過是將計算的過程用日常的語言表達了出來。”
??赫米阿斯如此低落不無道理,因為他選擇了“城邦的正義”這個話題,而這恰巧是伊索克拉底的強項。他在辯論中被對方設下了陷阱,險些接受了相反的命題。還好,他即使想起了亞裏士多德曾經提到的“論證中經常出現的謬誤就是混淆概念”這個說法,及時指出了對方的錯誤,這才讓伊索克拉底放了他一馬。
??在他們身後,狄摩西尼仍然洋洋得意的抬著頭。這不僅是因為他今天收到了老師的表揚,還因為他終於打贏了人生中的第一場官司。他成功地控告了自己的監護人,在法庭上讓他們歸還了自己的財產。這讓他充滿了自信,對修辭學的熱情也更上了一層。
??赫米阿斯並不想搭理這位歧視外邦學生的雅典青年,他拉著阿裏斯塔快走了幾步,離開了學校的大門。看著狄摩西尼獨自走遠,他才對阿裏斯塔說道:“哎,亞裏士多德怎麽還沒出來,他的考試不是很早就結束了嗎?”
??“伊索克拉底讓人叫他去房間說些事情。”阿裏斯塔回答道,“畢竟,他可以算是這位老師最欣賞的學生之一了。”
??“要我說,應該沒有之一了吧。”赫米阿斯不無羨慕地說,“我們並不是伊索克拉底本人的學生,隻是來自學園的借讀者。不收學費也肯給予如此的教導,應該說是朋友之間才能發生的事情。”
??“伊索克拉底不是一般的智術師,他的內心還是有著追求真理的熱情。”亞裏士多德從他們的身後趕上來,他聽到了赫米阿斯的話。
??“嘿!”阿裏斯塔被他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你們談了些什麽?”
??“有關修辭學理論的事情。”亞裏士多德毫不諱言,“你知道,我曾經想要把如今的修辭學學習分為兩類,一類僅僅關注我們語言的形式,研究推理的有效和命題的真假,而不涉及雄辯和引起共鳴等等說服的技巧。另一類才是詩歌、講演和法庭辯論之類。”
??“對,你是說過這個想法,但這位修辭學家允許你做這樣的劃分嗎?”阿裏斯塔不解地問道,“要知道,對他的學生們來說,後一類才是學習的重點。”
??“或許這有點出乎意料,但伊索克拉底很支持我的想法。他還把自己編寫的一部教材送給我參考。”亞裏士多德從懷中拿出一卷書,“看來,他也認為這種劃分是有必要的。”
??“也許他隻是對你抱有期望。”赫米阿斯拍了拍亞裏士多德的肩膀,“我們也是!我們相信你可以在這方麵做出開創性的貢獻,比如——構建一個全新的學科。”
??“我現在所做的還隻是九牛一毛。”亞裏士多德微笑著說道,“我還是準備把精力放在學園的課程上,也許其他課程內容也會給我一些啟發。”
??“不!不要再談上課的事情了!”阿裏斯塔再次發出了哀嚎,“新年就要到了!假期!假期終於來了!”
??“可別忘了,你還在被看管期間呢!”赫米阿斯看著他哈哈大笑道,“即使休假,也不能出門消遣,這對你來說還不如不放假吧!”
??“這你就不知道了。”阿裏斯塔神秘兮兮地說道,“雖然父親不允許我在課後在城裏閑逛,不過大祭期間,他可不能阻止我出門,畢竟這是每個雅典人最重要的節日啊!”
??雅典的一月,被稱為“赫卡托姆拜昂月”(Hekatombaion),意思是“百牛大祭”之月。在這個月中,有最隆重的泛雅典娜節慶典。
??“這次節日可是奧林匹克大會的第二年,有泛雅典娜節競賽。”阿裏斯塔開始了興奮地介紹,“泛雅典娜節與奧林匹克大會相隔兩年,也是每四年舉行一次大典,賽會上不但會有獻祭和競賽,還會有詩歌、舞蹈和音樂的競選!”
??“這可是身體與靈魂的雙重競技!”他引用了柏拉圖的名言,“體育鍛煉身體,音樂陶冶靈魂,這是諸神給人的禮物!”
??“這麽說來,新年的開始又是節慶的一月啊。”亞裏士多德點頭說道,“難怪學園並不會給我們在一月安排課程。”
??“我還沒說完呢,除此之外,還有厄琉息斯的迎神遊行!”阿裏斯塔喋喋不休,“到時候青年男子們會組成隊伍,一路走到厄琉息斯去迎接雅典娜的聖像,而回程時就是群飲和狂歡!因為今年百花節的變故,雅典人都沒有放肆歡慶,大家早就期盼著下一次狂歡節的來臨了!”
??“宙斯保佑。”赫米阿斯喃喃說道,“這一次節日千萬不要再出什麽亂子了。”
??亞裏士多德聞言不覺莞爾,確實,這一年的節日似乎都不怎麽順利:地母節的襲擊,百花節的騷亂,仿佛諸神在不斷地對雅典示警。城邦的市民中也產生了一些謠言,似乎有一片烏雲在雅典人的頭上停留,始終揮之不去。
??“總之,泛雅典娜節是一個可以好好放鬆的日子。”阿裏斯塔開始了收尾,“父親絕對沒有辦法管我,因為遊行聖火的傳遞,是從阿卡德米聖林開始的!”
??……
??“今年的大祭準備比往常早了一些啊。”歐多克索看著來來往往布置帷幔的城邦居民,對著柏拉圖發出了感歎。
??“對節日失去興趣是衰老的象征,我的朋友。”柏拉圖饒有興味地看著工匠們用木頭搭起台子,“對神的虔敬不就體現在這種投入之中嗎?”
??“說起對神的虔敬,我可比不上你。”歐多克索想起了什麽,露出一絲笑容,“你在西西裏和神玩了一次捉迷藏?”
??“咳咳,準確的說,是我單方麵被捉。”柏拉圖也笑了起來,“這是必然的代價。”
??“我看你一切都如往常,德拉科也給你做過檢查,他說你的身體就像四十歲。”歐多克索帶著疑惑,“所以,你付出了什麽代價?”
??“這個話題我們以後再談。”柏拉圖卻主動終結了這個話題,他轉而說道,“我曾拜托你搜集德謨克利特的著作,這事辦的怎麽樣了?”
??“你不要再跟我說,你要把德謨克利特的作品全部搜集起來付之一炬!”歐多克索憤憤地說道,“首先,他的作品多的是,遍布希臘各邦,我根本無法收集全部;其次,不要在這種事情上賭氣,這對你的靈魂沒有好處!”
??“好了,好了。”柏拉圖搖擺著雙手說道。麵對這位比自己年輕不少的朋友,他有時候真的是有些怵頭,“你總是太嚴肅了,歐多克索。有時候也得允許老年人自己講個笑話。”
??“半真半假的笑話,就像你在對話中講的那些。”歐多克索表情並沒有放鬆,“我還是有些擔心,這次的節日慶典會不會再出什麽事情。”
??“你有什麽發現嗎?”柏拉圖轉而詢問道,“那些可疑的人,最近又有什麽動向?”
??“如果你指的是城邦的那些統治者,他們的行為倒沒有什麽異常。”歐多克索說道,“但西奧多羅曾經發出過一個預言。”
??“光明與黑暗的較量?”柏拉圖略一沉吟,“你知道的,阿波羅在我們這邊。”
??“那黑暗呢?”歐多克索的語氣有些急迫了,“我很多年沒有回過塔蘭頓了,不知道那裏現在的情況,更不知道其他教派的事情。”
??“既然你已經脫離了那裏,就盡量不要再卷入那裏的事情。”柏拉圖誠懇地告誡著這位老友,“我從意大利回來,看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景象。也許,聆聽者和學習者之間早晚會爆發一場大戰。而為了你自己,也為了學園,我希望你置身事外。”
??“我明白。”歐多克索點點頭,“隻是那些俄耳甫斯的信徒讓我想起了那段日子。我想,他們銷聲匿跡了這麽久,也該探出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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