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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無依無靠

  事後,外公跟我說,那天在花園裡,他就像突然中邪了一樣,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往哪裡走。雖然在奮力找路,可是他渾身上下都不聽使喚,所以只能在一個地方打轉。


  至於後來,他被我發現的時候,有一瞬間,他甚至不知道我是誰。他的心中感到很害怕,但是卻全然無法控制自己的感官和思維。好在,這種感覺只持續了一會兒,他最終還是恢復過來了。


  我聽見他這麼說,心中就像被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以我看來,一輩子都無比堅強無比堅定的外公,能說出這種示弱的話,本身就是一件很令人悲傷的事情。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靠在門上無聲地大哭了一場。周廣瑋不在,我擔驚受怕,外公又病得這麼奇怪,我只能一個人頂著壓力,實在是太難熬了。


  我在想,人活著享受過的天真和快樂,總有一天會被現實擊得粉碎,這就是人生嗎?我們得到過多少幸福,就要忍受多少折磨,上天的公平,難道就在於此?


  又過了幾天,我和外公正在吃早餐,外公的食慾看起來還不錯,竟然多喝了一碗粥。飯後,我坐在沙發上給他讀報紙,他並沒有如平時一樣昏昏欲睡,反而聽得很仔細。他問了我幾個時事的問題,我都盡我所能回答了。


  他突然打斷我說:「茵茵,你的生日似乎快到了。」


  我很驚喜,因為外公昏昏沉沉、不知今夕是何年的狀態已經持續很久了。今天難得他神智這麼清楚,我開心地回答:「是啊外公,我的生日要到了。」


  外公慈愛地笑笑,問我說:「你還記不記得,外公曾經答應過你,等你十八歲生日的時候,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點頭,「當然記得,沒想到,這個日子這麼快就要到了。」


  想著我離秘密如此之近,長期壓抑的心裡竟然泛起了那麼點期待。


  外公呵呵一笑,拉了我的手過去,放在他的手裡輕拍。他的手很大,我的手比較小,他的布滿皺紋,我的細滑白嫩。僅僅是兩隻手,又讓我的心裡難過了起來。


  外公老了,再也不能為我遮風擋雨。有的時候,他竟像個小孩子一般,在等待著我的照顧。而我,卻沒有自信能扛起他的那一片天。


  我為自己懊惱,也為自己憂傷,可我唯一能做的,除了祈禱最壞的情況不要發生之外,就只剩下混日子了。


  武漢那邊沒有壞消息,外公好好吃了飯睡了覺,這一天對我來說,就算是有驚無險地度過了。我不知道,這樣的折磨還要持續多久,然而我也不想從這裡面解脫出來,如果解脫就意味著我要失去誰的話。


  我忙忙碌碌地生活,並不知道自己在忙什麼,直到某天,股長把我叫到了辦公室。我推開門,他一臉抱歉地看著我,我便開始害怕起來。


  「蔣茵。」他叫了一下我的名字,然後頓了頓,那一秒鐘,對我來說好像經歷了一場煉獄。「剛才你的家裡來電話,說你外公住院了,好像是中風。」


  中風這個詞一從他嘴裡出來,我的整個人都懵了,我顫抖著壓抑自己的情緒,帶著哭腔問:「股長,我可以請假嗎?」


  「去吧。」他難得大度了一次,對我無比憐憫地說:「畢竟你只剩下外公一個親人了,等他恢復健康,你再來上班。軍統的工資,一分也不會少發給你,這點你放心。」


  我機械性地點點頭,並沒有聽懂他的意思,便飛奔出去了。出了局本部大門,我看到我家專用的司機正等在門口,我二話不說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對於外公住在哪個醫院,他比我還要清楚,不用我開口,他就加足馬力沖了出去。很快,我們到了。他迅速停好車子,一聲不響地帶著我直接趕到外公的病房外。完成任務后,他向我行了個禮,轉身走了。


  隔著病房的門,我看見外公仰面躺在病床上,嘴巴張開著,完全失去了意識。他的腦袋旁邊,放了好幾個用來降溫的冰袋,身上插著個吊瓶。


  自小,我所見慣的,都是他器宇軒昂的樣子。即便坐在輪椅上,他看上去也並不矮小,依然有很強大的氣勢。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沒有尊嚴、如此沒有思想。


  我哭了,在我尚未鼓起勇氣走進病房的時候。在醫院的走廊里,我無助得就像一隻失去媽媽的小羊。各種人從我身邊掠過,向我投來複雜的目光,可沒有人駐足停留,問一聲:姑娘你怎麼了?

  我知道,這就是醫院,一個生老病死不足為奇的地方。可我是那樣害怕、那樣孤單,我多麼渴望有人過來跟我說句話,讓我可以從這種令人絕望的氣氛中稍稍脫身。


  我等來的人,是護士。她將我扶起,耐心地送我進了病房。然後,她去檢查外公的情況。


  「哎呀,這個病人失禁了。」她頗為無奈地看了我一眼,問:「你是病人的什麼人?」


  「我是他孫女。」因為著急,我止了哭聲,拚命想著我能為外公做點什麼。


  護士盯了我一眼,又問:「你家還有沒有別人了?總要有個人給病人照顧一下大小便。」


  聽到這裡,我一下子沒了主意,淚眼望著護士,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我家沒有別人了,只有我和外公兩個人。我,我不知道,要怎麼照顧他的大小便?」


  「一般男人要小便的時候,這裡會……」她說了一半,猛地停住了,然後同情地望了我一眼,嘆氣道:「每過一個小時,你就來找我一次,我幫他檢查。」


  我大感安慰地點頭答應了,為她對我表現出的理解而心存感激。她向我招招手,「過來幫忙。」


  我趕忙走過去,只見她從柜子里拿出一條白色的床單,折了好幾折,指著外公說:「病人現在的情況不適合移動,我們暫且把這條床單墊在下面,免得太過潮濕,病人會長褥瘡。」


  我嘴裡答應著,卻全然不知要如何操作,只能傻愣愣地看著她。我從沒覺得自己如此無用,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在生老病死面前,人是多麼渺小的存在。


  護士嫻熟地將胳膊伸到我外公的身下,將他的臀部稍稍提起,然後另一隻手迅速地把床單塞了進去,跟我說:「拉住那一邊鋪好。」


  我趕快去接,同時感覺到床單上一片濕涼,貌似外公已經失禁有一段時間了。


  我含著眼淚將床單仔細鋪好,整個人都在打顫。我可憐外公,非常想叫醒他,但自己也知道,那是無望的。


  護士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挺溫和地說:「小姑娘一個人挺不容易。我會跟同事們打好招呼,你有什麼應付不來的事情,儘管開口。」


  我用力地點頭,很想對她擠出一個感謝的笑容,然而,眼角嘴角都是苦的。


  護士長嘆一聲,出門去了,病房裡就只剩下外公和我了。他不說話,我也不敢說話,我們倆無言相對,我看著他,他閉著眼。


  整個氣氛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我迫切地想要打破沉默,讓這個病房看起來有點生機,便說:「外公啊,你不是有個秘密要告訴我嗎?是什麼秘密啊?跟我母親有關,還是跟我父親有關?」


  「外公,周廣瑋到武漢去執行任務了。我之前沒機會告訴你,也怕你擔心。其實我也擔心,你說,他這麼厲害,是不是一定能完成任務?」


  「外公,你要快點好起來呀!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你不好起來,都沒有人陪我過生日了。周廣瑋說他會盡量趕回來的,看來是沒戲了。我所有認識的人當中,只有你能陪我了。」


  「外公,你之前送我的那身旗裝,就是外婆的嫁妝,我穿著和周廣瑋跳了半隻舞呢。只是我忘了問他,我穿旗裝好不好看了。」


  「外公,其實我挺好奇的,你和外婆之間的故事是怎麼樣的啊?為什麼她一個滿清的格格,會認識你這個立行社的特務呢?」


  我喋喋不休地跟外公嘮叨著,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也不管有沒有邏輯,是不是突兀。病房裡就我一個孤孤單單的聲音,一開始的時候,我還不覺得怎麼樣,時間久了,空虛襲上心頭,恐懼感再一次佔領了制高點。


  我趴在外公的被子上,委屈地哭了。我這才知道,什麼叫舉目無親,什麼叫無依無靠。我開始埋怨母親,怨她英年早逝,拋下我和外公一老一小於不顧;也埋怨父親,怨他生死難卜,拋下我和母親一對弱女子於不顧;更埋怨周廣瑋,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遠去他鄉,為不知所謂的某些人事拚命。


  總之,他們的心裡裝得下黨國,裝得下軍統,裝得下我所不知道的事物,卻唯獨沒有我的一席之地。我越想越委屈,哭著哭著,竟然趴在外公旁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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