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唯餘一人
我們回到病房,卻沒看見那個同志,他的床上空空如也,被收拾的很乾凈,就好像他從未來過一樣。
我不解地向周廣瑋尋求答案,卻見他的面色迅速黯淡了下來,眼神也一下子變得冰冷,讓我從頭到腳都感到刺骨的涼。我才意識到,那個愛開玩笑的同志,永遠都不會再張口了。
我感到十分震驚並難以置信,想都沒想就說:「怎麼可能,他剛才還好好的,喝了很多水,這不可能!」
周廣瑋什麼都沒說,沉默著躺回自己的病床上。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或者我連該不該安慰他都不知道,他不再跟我說話,又恢復了平日里的距離感。
他會不會認為,他的組員們是因為信任他才把生命交付給他,然而他卻辜負了他們,獨活了下來?他會不會在今晚,看著他的戰友曾躺過的那張病床,久久不能入眠?
直覺告訴我不要亂說話,也不要亂活動,我就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你回去吧!」許久之後,周廣瑋才說了這句話。
我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決定什麼也不說。我擔心他,可是我也知道,此時此刻,或許我的存在,才是最讓他感到不便的。
我只關心他身上的傷勢,也明白他終有一天會康復,並再次投身到那隱形的戰線上去。卻忽略了他心裡的傷勢,失去朝夕相處又同生共死的戰友,對他的打擊已經大大超過了肉體的疼痛。
我默默地走出病房,輕輕把門關上,假裝走遠,又悄悄地繞了回來。我躲在門口,透過玻璃窺視房間里的情況。
我看見他背對著我坐在窗口,許久都沒有動作,就像一座雕像般,死氣沉沉。暮色將他的背影渲染其中,莫名蒼涼。
最終,我離開了。我知道,他是一個堅強的男人,他的悲傷不需要讓任何人看見。那麼,我就什麼都沒看見。
第二天,我照常去局裡上班,而此次行動的傷亡者名單也從非公開渠道流出。
周廣瑋是唯一倖存者的消息很快在局裡傳開,不知會有多少姑娘為了這個消息而歡呼雀躍,我們處里就有不少這樣的例子。她們只知道為意中人的死裡逃生而感到慶幸,卻顧不上憐憫那故去的五個人。
這就是軍統局本部的人情冷暖和生活常態。
上級紛紛發來電報,表達了對此次行動失敗的惋惜和失望,而對那五個為黨國捐軀的同事,只有一句「望妥善安排善後事宜」。
我不知道周廣瑋會對此作何感想,反正我覺得上級的指示欠缺誠意。
就在我沒留意的功夫,何嬌艷悄悄地湊過來,上下打量了我一遍,語出驚人,「你喜歡那個叫周廣瑋的一組組長吧?」
我大吃一驚,下意識否認,「你胡說什麼呢?」
何嬌艷老辣地瞧著我,說道:「你不用騙我,我是受過訓練的,一眼就能看出你在撒謊。」
我無奈,只得低著頭不說話。講真,我並不對這件事有多諱莫如深,我只覺得,在現在這樣的狀況下,談及兒女私情有些不合時宜。
何嬌艷拍拍我,如釋重負地說:「所以他還活著,你整個人都鬆弛下來了。還好還好,我終於不用看你愁眉苦臉的了。」
我感動於她能深切地體會我的心情,並且昨天我能夠確認周廣瑋安好也是多虧了她,於是我知恩圖報地說:「等過一陣子,我請你吃飯。」
何嬌艷雙眼放光,但是說出來的話卻讓我差點暈倒,「吃飯的事可以往後推,我得先去看看那個叫周廣瑋的是何方神聖。怪不得之前我讓你帶我去看的時候,你吞吞吐吐的,原來是不想跟我分享意中人。」
我對她的這種無端猜測感到很冤枉,卻情知解釋也只會越描越黑,便索性不吭聲,由得她發揮想象力。
沒想到,她還越來越放肆,竟然大言不慚地跟我說:「就算你不想跟我分享,我也必須得去看看,我得替你把把關。」
「你隨便吧!」我自暴自棄,隨手找來一個密碼本,認真研究起來,對她的任何說辭再也不聞不問。
快下班的時候,我科里的某些同志,已經在對著鏡子打扮,因為她們約定好要結伴去探望周廣瑋。我的心裡有些焦急,因為我不想跟她們碰在一起,而我又那麼迫切地想見到他。
讓我尤其焦心的是,何嬌艷竟然亢奮地加入了探病的隊伍,她甚至都不認識周廣瑋這個人!雖然她極力邀請我同行,但還是被我果斷拒絕了。她並不知道我和周廣瑋已然形成默契,只遺憾地說我不懂得把握機會,男人在受傷的時候通常很脆弱之類的。
我嘴上不置可否,心裡卻大大地不同意她的話——周廣瑋從來都不脆弱,無論受傷與否,他都是最強悍的。
無奈,我只好留下來加班,以便給她們留出時間盡情探視,等她們都走了我再去。
這是多麼難熬的時間啊!我翻看著桌上的密碼本,腦子裡想的卻都是些不相干的東西。最後,我只能盯著牆上的掛鐘,一分一秒地數著時間的流逝。
終於捱到八點半,我坐不住了,決定去試試運氣,如果她們還在醫院,我就謊稱是去看一個遠房親戚。打定了主意,我叫上一輛車,拉著我直奔醫院。
醫院的走廊靜悄悄的,我鬆了口氣——她們如果還沒走,一定是七嘴八舌地吵鬧著。
我推開門,果然病房裡只有周廣瑋一個人,他背靠著床頭,看上去在極力忍受腰傷的發作。一聽見聲音,他忙轉過頭,似乎等了我好久。
「我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他像在埋怨我似的。
「局裡的很多同事都說要來看你,我想等她們走了再來。」我走過去,在床邊的凳子上坐好,取出包里的蘋果——本是為了節省時間才從家裡帶的,沒想到完全是多此一舉。等著的時間都夠我買十次蘋果了,可見人算不如天算。
他笑了,不過笑的很勉強,可見傷口真的很疼。
他說:「我已經告訴過院方,只能讓你進來。」語氣中不無遺憾,好像因為這點小事,導致我們相處的時間變少了。
我的心突突跳了起來,原來在他心裡,我跟別人真的是不一樣的。即便我早就知道這個事實,卻還是忍不住想要一遍一遍地從他口中得到確認,因為那會讓我一遍一遍地感到幸福。
他好像還要說什麼,可是突然咬住了牙齒,額頭上一下子滲出了很多細汗。
我知道為了等我,他消耗了很多體力在對抗疼痛上,便把他身上的被子掀開,準備扶他躺下,他也順從地照做了。
「這樣舒服一點吧?」我幫他把被子蓋好,削了一小片蘋果塞進他嘴裡。他卻拉住我的手腕,讓我坐下。
「天晚了,你回家去吧,醫生辦公室里有電話,叫司機來接你。」他的聲音很微弱,我聽了就想起昨天去世的那位同事,心裡總覺得不好受。
再說,他既然想讓我走,又為什麼要讓我坐下?這分明就是口是心非嘛!或者,他不想讓我看到他被傷痛折磨的樣子。
可是他這麼難受,我怎麼能放心離開呢!
「我明天直接從這兒上班吧!」心中突然被不祥的感覺籠罩,我很怕他也像昨天那個同志一樣,在我離開的那一會兒就消失了。
「你不是每天都要換衣服嗎?」他很自然地問。我卻聽出了弦外之音,原來他還留心觀察過我。
「我明早再回家去換。」我雖然慣常表現出順從,但在我決定了的事情上,卻很少改變立場。
「你外公會擔心你的。」他越是顧左右而言他,我就越覺得,其實他是不想讓我走的。
「我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了,他知道我有時候需要通宵加班的。」我儘管打消他的顧慮。
他終於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麼,嘴角卻掛著笑意。他看上去很累,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正常的現象,可我很怕他睡著了就再也不會醒來。
「你這就要睡了嗎?」我問。
他眨了一下眼睛,很疲憊地看著我。
「你先等等,今天的天氣有點涼,我找護士給你加床被。然後我還想跟你說點話,你先不要睡,一定等我回來。」我一遍不斷地叮囑他,一遍緊趕慢趕往外走。
「你要不要也躺到床上來?」他突然很平靜地問我。
我吃驚地回過頭,見他指著旁邊的位置,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朵根,一時沒想好該怎麼回答。
「你可以把手放在我的心臟上,這樣如果它停跳了,你一下子就能發現。」他又是一下子就猜透了我的小心思,還挺友善地幫我找了個解決的辦法。
我只覺得,在這個人身邊,我就如同一個透明人,連點秘密都保不住。
我猶豫著,他卻已經忍痛向床的另一邊移動,為我空出了大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