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起法
她一步步走進泰安王府。
??這府邸重新修葺過,到處都是新的東西,可是,人的心是否還能如同這些舊物,修一修就變成了新的呢?應該是不會。
??疤痕就是疤痕,痛苦就是痛苦,人們擅長粉飾太平,卻不能否認這些東西的存在。
??而她,連粉飾太平都已經不會做。
??裴謝堂翻進這座王府。
??王府裏如今是住了人的,那個被幽庭司臨時找回來的“泰安世子”,那個不認識的孩童是如今這座府邸的主人。不過,聖恩隆重,主人終究是一個剛滿了兩歲的孩子,這府邸並不熱鬧。裴謝堂一路走進去,偌大的一座院子,前前後後不過十多個奴仆,要麽是在忙碌自己的活兒,要麽就已經歇下。她一路很順利的走到了書房門口,又從書房門口晃到了從前的主院。
??主院的燭火亮著。
??屋子裏有人影在晃動,裴謝堂一愣,下意識的躲閃了起來。
??一雙人影立在主院的門口,她一眼瞥見,心口巨疼。
??竟是朱信之。
??他今日穿了一身天空藍的錦袍,他甚少穿這樣顯眼的顏色,夜色中,他的容顏越發清雋。他背著手站在台階上,孤鶩跟著,身後還有兩個人在主院中不停的穿梭。
??裴謝堂收斂了呼吸,他們都沒覺得到有人靠近,自顧自的在說話。
??“王爺,都找遍了,老王爺的確沒有留下。”孤鶩很苦惱的撓著腦袋:“這都是第三遍了,就算要藏,老王爺未必會將東西藏在這個院子吧?”
??“裴擁俊一輩子就這麽一個女兒,東西不在他的院子,就一定在裴謝堂的院子。”朱信之很篤定。
??裴謝堂聽得莫名其妙。
??他們在找什麽,為什麽到泰安王府來找?
??孤鶩低聲說:“那種東西還在不在都是一回事。”
??“會在的。”朱信之的聲音很低:“你不知道,當年裴謝堂出生的時候,老王爺很高興,隻差沒在城門口張貼榜文。他和他的王妃感情甚篤,得了孩子,視若珍寶,據說當時老王爺花了重金,請民間高人將裴謝堂的臍帶血保留了下來。後來王妃生了孩子一病不起,這臍帶血也是王妃的血肉,老王爺更是不準旁人碰,他如此寶貴妻子和孩子,這東西一定會交代給裴謝堂。裴謝堂肯定會保管得很好,她這個人啊,得了什麽好東西都喜歡挖坑埋起來,一定就在這裏。”
??裴謝堂一愣。
??他們在找爹交給自己的臍帶血?
??為何?
??孤鶩聽見朱信之如此篤定,隻得說:“王爺,要不,我們將花園附近的花圃挖開看看?你不是說,郡主最喜歡埋東西嗎?”
??朱信之點了點頭:“嗯。”
??他定睛在院子裏看了一圈,忽然抬手指了指院子裏的那棵大樹:“挖大樹周圍即可。”
??孤鶩應了一聲,指揮著人上前。
??裴謝堂的手猛地握成拳頭。
??裴擁俊病逝之前,確實曾經交給她一袋子臍帶血。爹說:“兒啊,爹沒什麽可留給你的,你一輩子都希望能有個娘,爹沒給你找,挺不對起你的。每一次看到你羨慕的看著旁人的娘親,爹心裏都難受。兒啊,你要記住,你是你娘身上掉下來的肉,你想摸摸娘的時候,摸摸你自己的皮膚,那都是你娘的。你想抱你娘,抱你自己就是抱你娘親。唯有這血,是連接你們母子的東西,你要保管好。”
??後來,她得了臍帶血後,用防水的油布包裹,裝在盒子裏埋在了樹下。
??就在那樹下!
??為何?為何!
??裴謝堂一雙眼睛瞪得圓圓的,滿心都是不解,茫然之餘更帶了幾分焦急。
??孤鶩的人很快挖到了檀木匣子,他們將匣子從地下拿了出來,油布一層層的揭開,露出一個晶瑩的水晶瓶子。水晶瓶子仍然晶亮,裏麵的東西早已成了深褐色,年代太久,血液早就幹涸變質。
??朱信之拿在手中,不由自主的收緊了手指。
??孤鶩問道:“王爺,這就交給宋山道長嗎?”
??“宋山道長說,隻要有亡者身前的血肉為引,能將亡者引入西天。可惜,裴謝堂的屍骨已經完全沒了,北魏人一把大火,她連一捧骨灰都不曾留下。”朱信之歎了口氣:“我出於無奈來挖她這一點臍帶血,希望她能明白我的苦心。”
??這是要超度她?
??裴謝堂愕然。
??孤鶩命人將地坪移了回去,朱信之抓著那臍帶血看了又看。她的血肉,如今就剩下這麽一點了,手裏的瓶子格外的燙手。
??他竟一時看入了神。
??等一切複原如初,一行人便前後撤了。裴謝堂猶豫了一下,便也跟著他們離開。朱信之手裏抓著她的臍帶血,她心裏很不安,總覺得有些不對。一對走,就一路豎起耳朵聽那主仆二人說什麽,他們沒發現她,說話也沒特意遮掩,裴謝堂都聽在了耳朵裏。
??“王爺,東西給了宋山道長,宋山道長做了法事之後,郡主的亡魂應該就走了吧?不會再繼續糾纏王爺了吧?”
??“嗯。”
??“王爺受了她這麽多年的氣,以後就可以完全擺脫她了!”
??“是啊。”
??“王爺,等她走了,屬下要大醉一場以示慶賀!”
??“我與你共飲。”
??他笑。
??笑聲如刀,一刀一刀刻入裴謝堂的心口。她追出幾步,臉白如紙,恍然間便明白了,他到底有多期盼著自己從這個世上消失。
??大醉一場以示慶賀?
??哈哈,他們當真是該慶賀啊!
??裴謝堂頓住腳步,一時間,竟忘了去追自己的臍帶血,隻盯著那些人消失的方向,一口銀牙緊緊的咬進了下唇。微風吹過,快八月了,風裏帶著幾分涼意,臉頰透冰,裴謝堂一抬手,竟摸到滿臉的水跡,不知不覺中,她竟已淚流滿麵。
??宣角樓上,毒酒進口,劇毒入心,她沒哭;
??重生重重,任重道遠,一人行得艱難,她沒掉一滴眼淚;
??從前刀山火海裏滾過,命垂一線,她不曾傷過心。
??然而今夜,她痛入骨髓。
??她雖決定離開,但仍然盼著日日夜夜君皆安,不曾想她心心念念的人,原來心心念念隻想讓她消失——如果他不曾知道謝成陰就是裴謝堂,他盼著她消失,她能忍受。可他既然已經知道,可他明明知道,還盼著她早登極樂,再不徘徊於世,他的心裏,到底是有多不想再見她?
??裴謝堂恍然轉身藏在陰影裏,捂住嘴巴無聲的哭了起來。
??有聲音順著風飄來:
??“主子,淮安王爺真的挖了裴謝堂的臍帶血要交給宋山道長!”
??“告訴宋山道長,拿了裴謝堂的臍帶血,就給我開壇做法,讓她灰飛煙滅!”
??那聲音狠厲非常,帶著無盡的怨毒。
??裴謝堂聽得耳熟,眼淚還在掉,她的心智卻漸漸回來,凝神片刻,她聽見腳步聲遠遠的去了,隔了好半天,才覺得自己的腳不再沉重。
??她走在大街上,隻覺得天道蒼茫,她一個人著實孤單,無處可去,便想找個地方躲一躲。然而隻走了兩步,便又閃身躲了回去。
??原來是朱信之等人去而複返。
??裴謝堂藏在陰影裏,瞧見地上拖長的影子,心中混沌非常,像被什麽蒙住了,難受到了極點。
??影子停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朱信之仍舊是抓著那臍帶血,語帶笑意:“陳放走了嗎?”
??“跟了我們一路,方才真的走了。”孤鶩回答。
??裴謝堂眼觀鼻鼻觀心,暗道,原來他一直都知道有人在跟蹤他,隻是不知道是我,他以為是方才的陳放,我的確大意了,陳放方才在暗處,我心思恍惚,竟然一點都沒發現。
??朱信之又笑:“看來他們是真的信了。”
??“能不信嗎?王爺大動幹戈去泰安王府找臍帶血,陳放肯定深信不疑,王爺要送走郡主的決心可見一斑。”孤鶩冷笑:“宋山道長雖說是名門正統,卻總跟這些權貴之家玩弄陰險術法,郡主的魂魄若還真在飄蕩,得了臍帶血,怕是會被他折騰得魂飛魄散吧?”
??“嗯。”朱信之應了一聲。
??孤鶩也不再繼續說話。
??隔了片刻,朱信之將臍帶血交給孤鶩:“明天,你拿去交給宋山道長。”
??“是。”孤鶩恭恭敬敬的接了過去。
??他們又站了片刻,終於還是走了。
??裴謝堂剛剛幹掉的眼淚又滾了兩滴下來,她立即抬手抹掉。
??她換上了笑容。
??那笑容格外諷刺:“原來你知道宋山道長是玩弄陰險術法的人,你卻仍舊舍得將我的臍帶血送去給他。你也盼著我魂飛魄散,是不是?”
??“我懂了。”
??她低聲說。
??她沒了留戀。
??她的影子消失在街頭巷尾,沒有聽到朱信之轉身後的呢喃:“她如今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哪裏還會怕那些虛假的術法?”
??他帶著孤鶩信步閑庭般往淮安王府走去,臨進大門時,忽然頓住腳步:“罷了,那臍帶血還是不必給宋山道長了。府裏還有別的水晶瓶子,你仿一個送給宋山道長。”至於這個真的,他伸出手:“給我保管吧。”
??雖說她已經是活生生的血肉,然而,她複活本已超出理解,若是因這一場術法生出意外,他承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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