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自從十七歲后亞飛就再沒和父親聯絡過,這番宮剛來找她,連她自己都覺得很奇怪。宮剛對她提出的要求更是令她萬萬沒有想到的。
——宮剛對她說,說你生個孩子吧!
「哈?!」聽到這裡,師小海和路秋天都驚呆了。
路秋天問道:「醫生不是說你不能生嗎?」
師小海問道:「你父親除了你之外沒有別的孩子了?」
亞飛嘲諷一笑。其實在她小時候,她從旁人那裡聽來許多雜七雜八的傳聞,她還以為她父親早已私生子滿地跑。後來父母離婚以後,宮剛也毫不遲疑地娶了個年輕漂亮的新妻子,指望著改善基因傳宗接代。而她這個女兒因為沒有完成基因複製任務的能力,就被毫不遲疑地拋棄了。
這世上的事有時候很有意思,一個人越是強烈地渴求什麼,就離它越是遠。
亞飛說:「他的基因有問題。」
沒有人會這麼說自己的父親,因為說的同時,也是在揭自己的傷疤。
她這個話路秋天不知道怎麼接。師小海什麼都沒說,摟住了亞飛的肩膀。
不久以前宮剛進行了一次體檢,體檢的具體結果亞飛並不清楚。總之兜了一大圈之後,當所有人都以為宮剛有許多放雞蛋的籃子,結果發現實際上籃子只有一隻,籃子里的雞蛋只有一枚,還是枚有缺陷的。而且,他沒辦法再往籃子里放雞蛋了。所以現在,他只能指望著用這唯一的一枚雞蛋孵出小雞,雞再生蛋。
這麼狗血的故事把路秋天都聽傻了。她不可思議地問道:「你爸為什麼這麼想要孩子啊?」
路秋天年紀還小,她心智成熟得也晚,很多事情還沒到她考慮的年紀。生物是有繁衍本能的,這是鐫刻在dna里的東西。有的人自戀至極,認為自己的基因極其優秀,如果不能傳遞下去,那簡直是全人類的損失!於是這些人任憑繁衍本能燒心,燒得他們只要一天沒能拯救全人類,就一天吃不下、睡不香。
而像宮剛這樣有事業的人,他更容易有一種自私的使命感,要把自己一輩子撈來的錢、權、地位傳承下去,如果不能找到一個體內流淌著他的血液的人來接受這一切,就好像辛辛苦苦栽了一棵樹,結出果實的那一天自己一顆沒嘗到,全讓別人摘走了。這種打擊簡直能要了他的命。
當然,人之所以為人,之所以敢腆著臉自稱是高等動物,無非因為人有不被「本能」當作提線木偶操縱的能力。但這也不意味著人就非要抗拒本能不可,若不是絕大多數的生物都遵從本能而活,這世上又哪還有生物呢?不同的活法有不同的快樂,無非都是個人選擇。
師小海問亞飛:「他是怎麼說的啊?」
「他讓我找代孕,只要我生個孩子,他的財產全都歸我。」
路秋天比較情緒化。她不管什麼代孕不代孕的,只知道亞飛受了氣,就得跟氣她的人對著干。她氣鼓鼓地問:「他有多少財產啊?」
亞飛平靜地想了想:「幾個億吧?」
「………………」路秋天的表情瞬間抽搐抓狂:「億???!!!!!!還幾個????!!!!!!!!!」
她問這個本意的問題是打算等亞飛回答了以後很瀟洒的甩出一句「就這點破錢還想買你的人身自由?咱別理他!」然而一個超出路秋天認知的天文數字一下把她擊得頭暈眼花,理智全無。那點瀟洒還沒來得及展現就已煙消雲散。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短短一秒的時間路秋天的立場就被拋卻了。她反而想轉過頭來勸亞飛說,要不咱就找人代孕一個算了?幾個億呢……幾輩子才能賺到這麼多錢啊!
師小海好笑地彈了下路秋天的額頭,她一看路秋天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別傻了。幾個億不是現金,給你,你也花不了。再說現在上海一套好點的房子,房價都得上千萬。亞飛的父親是做生意的,個人資產價值有這麼多,大多都是不動產和股票,手頭的流動資金未必能有多少。」
路秋天完全聽不懂。
「別跑題,」師小海說,「代孕沒你想的這麼簡單。取卵也傷身,亞飛的身體未必承受得了。」
代孕這件事在國內是違法的,即使能有辦法出了國找到合法的渠道,從女性身體里取卵子,也不像男性取精子那麼簡單。女性既要被藥物刺激,又要做體內刺穿,對健康的損害無法估量。自己生孩子,她會有生命危險。取卵借腹,不說立刻斃命,少活幾年或是質量更差地少活幾年,那也是沒得跑的。其實這件事情的本質,歸根結底還是亞飛的父親為了能夠傳宗接代,完全不顧亞飛的身體健康。且不說健康,亞飛的整個人生也完全不在他的考量範圍內。
這個話題已經完全脫離了路秋天的認知。她腦子裡還在不斷地回放剛才亞飛說的「幾個億……億……億……」,眼冒金星地站在一邊發傻。
「他是不是威脅你了?」師小海問。錢肯定不是讓亞飛最近頭疼的理由。以她對亞飛的了解,亞飛是個慾念很淡薄的人。錢當然是個好東西,但是夠吃夠喝也就夠了,再多她也花不來。她不是捨不得花錢,而是根本沒處花錢。畢竟她是一個連對吃都不上心的人。
亞飛聳肩,證實了師小海的想法:「如果我不同意,他就把他給我的東西全都收回。他說,如果我不能為宮家傳承香火,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浪費糧食。」
師小海皺眉。
好容易從金錢大法中掙脫出來的路秋天一聽這個話,馬上又火冒三丈:「他怎麼這麼說話啊?他是你爸嗎?他生你的目的就是讓你再生孩子?他就沒考慮過你的人生啊?他把你當什麼了?」
師小海按了按路秋天的肩膀,示意她冷靜點。路秋天所說的固然都對,但不能解決問題。
師小海問亞飛:「他給你的財產有哪些?房子他要收走?當初是怎麼購買的?你需要找律師嗎?」
亞飛垂著眼不吭聲。
師小海怔了一怔,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她吸了口涼氣,道:「抱歉……我忘了問你,你是怎麼想的?」
她和路秋天犯了同樣的錯誤,本能地以為亞飛必定是想反抗她的父親的,卻沒想過亞飛有可能還有別的想法。畢竟人的心理是很複雜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非黑即白的人。
亞飛煩躁地把臉埋進掌心裡。
路秋天被她的沉默驚呆了:「哎?難道你想聽他的?!呃……」她一開始氣勢是很足的,可一想到剛才聽到的天文數字,她這句質問到了最後突然又沒什麼底氣了。
亞飛抹了把臉,過了很久才啞著嗓子疲憊地說:「他來找我的時候……其實我有點高興。」
她的內心很矛盾。她當然不是為了錢,一來像師小海所想的,如果有人平白送她一百萬,她沒有不收的道理,但是如果數字太過龐大,她要來這些錢根本沒有用處,反而徒增壓力。二來,宮剛所謂的財富,根本不是錢那麼簡單的事兒,是事業,是責任,是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承受的一切。撇開那些不談,這是人生第一次,她或許能夠為自己的父親做點什麼。然而另一方面,如果這個男人能夠斷子絕孫,她的內心又有一種大仇得報的陰暗的快感。
這些情緒她根本就說不出口。
亞飛又沉默了很久沒有說話。
她不說,師小海卻大概明白了她的矛盾。
師小海把她的頭按進自己的懷裡,用力摟住她。
她說:「別去管別人,真的。那些都不重要。亞飛,重要的是,你得弄明白,你想要什麼?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有權利選擇的。」
亞飛什麼都沒說,伸手摟住師小海的腰。
師小海撫摸她的背脊,無比鄭重地承諾:「我們能做的,就是永遠站在你身邊。」
出了亞飛的病房,路秋天和師小海一起往外走。她一路都低著頭,還沉浸在剛才亞飛說的那些事里回不了神。這個世界那麼大,世界上什麼樣的人都有,生活比電視劇還精彩,這對路秋天幼小的心靈,造成了很大的衝擊。
忽然間,她停下腳步,臉色變得很難看。
師小海扭頭看她,怎麼了?
路秋天自責道:「怪不得亞飛姐前陣子一直在看租房信息,我還以為她是想把我趕出去,一直跟她鬧脾氣。我……我真是……」她又氣又懊惱,不知該怎麼挽回,只能恨恨地拍自己的腦袋瓜子。
師小海捉住她的手。她安慰路秋天:「這也不能全怪你。兩個人在一起,朋友也好,戀人也好,家人也好,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溝通。其實人與人之間本沒有那麼多的矛盾,可是你不說我也不說,又有誰是別人肚子里的蛔蟲呢?即便是再聰明的人,也不可能完全了解對方心裡在想什麼。」
路秋天傻傻地看著她。
「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是人的想象力。一件很小的事情,本來三言兩語能說清楚,可一旦經過人的想象力處理,那就變得非常複雜了。」
師小海說完這些,眼神飄了飄,自己忍不住走神了。
「小海姐,你說的對!」路秋天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突然捏了下拳頭,做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
然而師小海沒有回應她。
路秋天拿手在師小海眼前晃了晃,召回了她的神智。
「小海姐,你想什麼呢?」
師小海尷尬一笑。她在心裡想,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卻沒做到。
等到出了醫院,師小海一摸口袋,突然停下腳步——她的手機忘在亞飛的病房裡沒有拿。
師小海要回去拿手機,路秋天卻不跟她一起回去:「小海姐,我還有事,先走了。」
路秋天這人真的單純,她一副火燒眉毛的樣子,別人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師小海好笑地看看她:「那你先去吧。」
路秋天心急得很,靦腆一笑,大步跑開了。
師小海又重新回到亞飛的病房。
亞飛正坐在床上望著窗外發獃,見她回來,隨口問道:「秋天呢?」
師小海說:「找人去了。」
「哦。」
她不說找誰,亞飛也知道,兩人默契又無奈的對視一眼,師小海笑了笑,亞飛聳聳肩。
師小海拿上手機就要走,亞飛突然在她身後開口。
「其實我以前覺得挺傻的,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錄用她。」亞飛說。
過了幾秒,她又輕輕地補上一句。
「可我現在突然有點羨慕她。」
師小海的手停在病房的門把手上。
過了很久,她輕輕地「嗯」了一聲,打開門出去了。